第14節
延湄今日精神頭稍好些,午飯比昨兒多用了半碗,歇午覺時她忍不住覷著蕭瀾,一副想說話又不樂意說的矛盾樣兒。 蕭瀾在外側忍笑忍得嗓子發癢,他有好些天沒有回來歇過午覺,往里側看一眼,延湄依舊背著身,只是不時地要動一下。 蕭瀾伸手撥繩子,延湄剛剛把這紅繩系的很緊,用力一撥,除了鈴鐺響,還有繩子發出的低微嗡嗡聲。 延湄卯了勁兒,騰一下轉過身,這回她沒再找蕭瀾是怎么動的繩子,而是坐起來,使勁兒地,胡亂地在繩上拍,直將那鈴鐺拍的上下亂顫。 兩個腮幫子鼓起來,她在蕭瀾面前毫無保留地昭示她的惱怒。 “別氣了”,蕭瀾半坐起來,說:“我再不扔你的花盆了?!薄X得,延湄一直氣的應是這個。 然而這在延湄心里只是其中之一。 不過既然他開口了……延湄鼓起的兩腮大度的收回去,她也不愿一直生悶氣,這些天憋壞她了,頗是難過。 她伸手把鈴鐺蓋住,眼睛希冀地看著蕭瀾,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再說,便提醒道:“還有脖子?!?/br> 她記著呢!記得清清楚楚,這人反手勒住她脖子時,她差點兒上不來氣兒,夜里做夢還夢見了。 蕭瀾這回沒有看她,神情有些放空,過了一會兒才說:“嗯,脖子……我怕癢,旁人不能摸?!?/br> 延湄歪著頭,一臉真誠地同他解釋:“沒有摸你?!薄娴臎]有,她是在幫他擦背啊,還是被逼迫的。而且他當時的反應,根本也不是怕癢。 蕭瀾不說話了,轉過頭來注視著她。 延湄與他對視,她這些天在賭氣,總是故意不看蕭瀾,此刻再這般專注地看過來,蕭瀾有點兒受不了。 “不氣了,好不好?”他心里帶著兩分愧疚,一分熱意,三分莫名,話說出來時自己感到有些奇怪,卻又分外自然。 延湄眨眨眼,慢慢躺下去,她沒再背過身,而是像之前一樣,平躺著。 蕭瀾也躺回去,靜了一陣兒,他又說:“先前的衣裳都別穿了,回頭在濮陽城里找了人,給你做新的?!?/br> 延湄:“嗯?!?/br> “明日大夫要給你施針,在肩背上,閔小娘子……到底毛躁些,還是請閔大夫放心些,成不成?” 延湄側頭,“你在么?” “在”,蕭瀾說。 延湄便不在意了,“那都成?!?/br> 你在么?……那都成。 這幾個字聽得蕭瀾胸口微微發脹,看她一眼,不由又想要撥弄那紅繩。 延湄這下已然困了,揪住他的袖子,閉著眼命令:“睡?!?/br> 第20章 念頭 第二日,閔蘅和閔馨果然都來了。 二人在外間凈手,桃葉和桃花在內室仔仔細細地給延湄遮裹身子,——上身只穿肚兜那定是不行的,桃葉幫她在前面裹了條寬大的暗色綢巾反系在腰后,又給她塞個碩大的抱枕,肋處以下都用錦被嚴嚴蓋住,來回瞧了好幾次才將人請進來。 延湄心里頭雖知道閔蘅是大夫,但等人臨近時,仍下意識皺了皺眉,身子也稍稍往里靠了一下。 蕭瀾瞧見,便過來坐到床邊,以便她能抓著自己的袖子。 延湄抬眼沖他一笑,也不覺有外人在場該害羞一下,一手抓著,乖乖閉上眼。閔蘅氣度溫和,通身一股藥味,延湄鼻端嗅到倒不覺反感,肩膀慢慢松下來。 “行針大約得一個時辰,夫人中途若是困了,睡一覺便可?!?/br> 延湄半邊臉埋在抱枕里,似有似無地應了一聲。 閔蘅開始施針,他的手很穩,面上也一片沉靜,閔馨在一旁瞧著,有點兒無聊,可她功夫不到家,不敢在這個時候說話,只好在蕭瀾和延湄之間瞄來瞄去。 ——看今天的樣子,這位侯爺對自己的小夫人似也不十分冷淡,不至于寵妾滅妻,那八成就是不行。 唉,真白瞎了副好皮囊,頂什么用? 閔馨心思亂轉,想著回頭要問問閔蘅,但問了估摸要挨訓。 過了兩刻多鐘,延湄果然睡著了,只是抓著袖子還沒松,蕭瀾的手離得近,感覺她細細的呼吸一下下拂過自己的手背,有點兒癢。 閔蘅扎完針便背過身去,桌上備了茶點,他也不用,只靜靜候著。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取針,取針時會疼,第一下延湄便醒了,閔蘅手下頓了頓,等她緩了會兒神才將余下的針取完。 桃葉趕緊給延湄把肩背蓋上。 “夜里會發汗”,閔蘅交代道:“無需擔心,讓它發就是?!?/br> 延湄這時才松了手,蕭瀾晃晃袖中的腕子,麻了。 兄妹二人出了侯府,閔蘅一路無話,閔馨肚里轉腸子,快到藥鋪時忍不住跑到閔蘅前面,神神秘秘地問他:“哥,穎陰侯的病……重不重?能醫的好么?” 閔蘅略有些心不在焉,皺眉道:“穎陰侯?他什么???” 閔馨寡著臉看他,閔蘅反應過來了,冷笑一聲:“他的病,怕不在身上?!闭f完,繞過她往前走,嘴里道:“你問他作甚?” 閔馨皮慣了,嘴里長腔長調:“醫者父母心啊?!?/br> 閔蘅搖搖頭,徑自進了家門,沒走幾步,驀地轉過身來,臉沉似水:“你該不會是對那穎陰侯……?” 閔馨挺坦然地攤著手道:“我就是看侯府里診金給的大方,若是哥哥能治,再賺他一大筆自然更好?!?/br> 閔蘅不說話,閔馨只得嘆了口氣又說:“是,我這不是頭回見著個侯爺嘛,多瞧兩眼。不過也沒用,有病在身不說,還娶了正房,就小夫人這一番,可見侯府里也不消停?!?/br> 閔蘅臉色頗是難看,他簡直拿這個meimei沒法子。 閔馨打生下來便跟著他和母親四處流離,他們投靠過親戚,受過冷眼、挨過餓,之后母親故去,只剩他兄妹二人,閔蘅那時還小,自己尚跟著師傅學醫,無法帶著年幼的meimei,閔馨便在嬸娘家寄養了幾年,之后接出來倆人也沒少吃苦,不過相依為命總好過寄人籬下。 這幾年南南北北走了不少地方,閔馨跟著他進過富貴堆起來的深宅大院,也去過一個籬笆扎不起的貧家,見的好的壞的要比一般閨中女子多些。 她愛財,當然閔蘅也愛,錢財總能讓他們多些保障。 但這并不足夠,閔馨心里頭比誰都清楚,醫術再高,錢財再多,他們仍舊只是尋常小民,萬一有事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她得給自己尋個倚靠。 她今年已然十七歲。 閔蘅吁口氣,道:“你已到了出閣年紀,嬸娘開春時來過信兒,說給你瞧了人家,只等著我去相看?!?/br> 閔馨笑著哼哼兩聲,說:“嬸娘那人你又不是不曉得,她房里兩個女兒,一個做了繼室,一個嫁了屠戶,嬸娘能讓我比堂姐嫁得好?那她心里頭得酸成什么樣兒?!?/br> 閔蘅知道她不樂意,將她拎進堂屋,厲色道:“那我便推了,咱們托人再瞧??蔁o論怎樣,這穎陰侯絕對不成!” “我曉得啊”,閔馨倒也不失落,“我又不做妾,自然進不了這等府第,可我也沒有害人的心,只是想多識得個人罷了?!?/br> 實要說她一丁點兒心思沒動也是不可能,不過她正如她自己所說,她不做妾不害人,尤其不能用自個兒的醫術害人,這是她爹生前的訓示,盡管她都沒見過父親。是以這念頭也就在她知道城中有位穎陰侯時轉了那么一圈兒,等她在侯府里走一趟出來,那念頭就已經飄沒了。 閔蘅盯了她一陣兒,說:“明日你留在家里,莫去了?!?/br> 閔馨垮下臉,“說了我沒那個心思?!?/br> “那也不準去”,閔蘅沒得商量。 “不去就不去”,閔馨挺好說話,“正落得睡個好覺?!?/br> 隔天施針時,果然只有閔蘅自己,延湄沒見閔馨還往他身后看了看,不過也沒問,反是閔蘅對著她的目光略微心虛,說:“舍妹今兒早起時頭疼,不方便來?!?/br> 延湄也就是那么一看,閔馨來不來她并不在意,不過還是禮節性地嗯了聲。 施了五天針,延湄夜里發汗漸漸厲害,蕭瀾每每得等她睡熟了再走,——這幾日,開始有匈奴兵時不時在城下搦戰,應該是試探濮陽兵力,等待時機發起猛攻。 這夜剛要出去,耿娘子等在二門處稟說:“侯爺,那允大娘已餓得快不成了,您要審么?” 蕭瀾往外院走,“她這幾日有沒有叫屈?” “有”,耿娘子說:“剛開始還不知為甚關她,一個勁兒地要見侯爺和夫人,后頭多半心虛,也是沒力氣,才不叫了?!?/br> 蕭瀾點頭,到了外院,徑直去了柴房,允大娘形容枯槁,歪在柴垛上,見他進來,眼睛稍稍大睜,但已沒氣力起來,只能瞅著蕭瀾干喘氣。 蕭瀾不欲在她這多耽誤工夫,沒有立時殺她,是因想著金陵與潁川相距甚遠,皇后既然下了手,應需要一個報信兒的人,他把允大娘關在外院,府里的隨從自然多多少少也聽到些,他等著看在不在這些人里。 不過這五天,馮添以及他手下的人里,并無一人私自離府,更無人出濮陽,——看來,那人多半已死在了他們頭一天到濮陽時與匈奴人的廝殺中。 第21章 投誠 允大娘仰頭看著蕭瀾,柴房里燈光昏暗,她又餓得頭暈眼花,只覺一道黑影高高大大堵在柴門處,叫她看不分明。 “大娘明白自己為何被關在這里?” 蕭瀾的聲音傳過來,聽起來有些遠,允大娘張張嘴,嗓子干得發疼,說不出話來。 “你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被指到我這兒,八成心里也做了打算,是不怕死的”,蕭瀾袖著手,“不過我也不能那么快讓你給自個兒主子盡忠”,他打耿娘子手里接過一個玉牌,晃了晃道:“這是打你屋里尋到的,皇后賜你的玩意兒?” 允大娘眼光亮了一瞬,扭身往前撲著要來拿,可惜頭重腳輕,臉直接埋在了干草里。 “讓我猜猜”,蕭瀾半蹲下身子,說道:“皇后娘娘那法子,打算多久葬我的命?三個月,半年,一年?這中間行事順不順你得給皇后通個氣,送信兒的人呢?” 允大娘使勁兒抬起頭,不懷好意地扯了下嘴角。 “這時候莫再費心離間了”,蕭瀾道:“我知道人已死,就在剛到濮陽那日,你們當真運氣不濟?!?/br> 允大娘下意識縮了下身子,但很快意識到,又垂下眼當做沒聽見蕭瀾的話,蕭瀾已確認了自己的推測,起身直接出了柴房。允大娘眼皮緩緩闔上,卻在心里哼了一聲。 進了外廳,耿娘子不大確定蕭瀾是不是想把人直接餓死,正要請明,卻聽他道:“允大娘這會兒心底里還在笑,立時死了她也算死得值?!?/br> ???耿娘子沒大明白。 蕭瀾喝了口水,并不解釋,只道:“給吃點兒東西,留一口氣?!?/br> 耿娘子忙應下,蕭瀾又交代她一句,出了府。 ——他心里頭明鏡兒似的,送信的人沒了,允大娘死了,皇后那邊久不得消息必要起疑,此事不成,定得想法子勸皇上把自己再召回金陵,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才放心。 再者送信的人死了,允大娘并不著急,想必心里已有另外的法子,且這人往京里去名正言順,不會叫人起疑,這樣的也只有一個,便是過幾個月回京述職的劉太守。 要說劉太守是皇后的人那倒不大可能,畢竟姓劉的到濮陽時蕭瀾還沒打道場寺出來,皇后也算計不了那么遠,不過若允大娘拿著宮里的信物,請他幫忙給京里捎句話卻不難。 ——蕭瀾心里盤算,劉太守走前,倒真能叫她去見見。 他夜里出去,在城樓里瞇了一陣兒,破曉方回,將近正院時,遠遠便見白倩候在門前的小徑旁,見他回來,主動上前請安,蕭瀾道:“怎站在這里?” 白倩咬咬嘴唇,“奴婢有幾句話想與侯爺說?!?/br> “哦?”蕭瀾側身打量一眼,她穿著一身半舊的湖藍襦裙,頭發挽著,未施粉黛,裙裾沾了晨間的露水,有些濕,看來已在這等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