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蕭瀾一入宮門便先遇見了太子,他愁眉苦臉的,怏怏對蕭瀾道:“六哥,一會兒父皇不論說什么你都先應承下來,回頭我去三哥府里與他說道,你可千萬別犟著性子?!?/br> 太子怕什么來什么,蕭真被揍得臥床不起,榮妃在皇后那哭了半日無果,昨日下午定遠伯便進宮了,老頭子在武英殿廣場一跪,求皇上給寧王做主。 大熱的天,跪暈了兩回,皇上煩不勝煩,卻還得將人抬進殿來好生安撫,又叫了太醫忙前忙后的照顧。定遠伯老淚縱橫,辛辛酸酸地說起他們陳氏一族是如何如何立家,又如何如何在先祖一輩便追隨左右,這老黃歷翻得皇上牙疼,最后好說歹說送出宮去,應承這兩日必給個交代。 太子昨日下午得了信兒,急得團團轉,央皇后求情,反被訓斥了一頓,只得等在這里規勸蕭瀾。 蕭瀾沖他點點頭:“殿下一番好意,臣很領情?!?/br> “哎呀”,太子撓撓頭,“六哥總與我這樣生分,我又不是為這個?!?/br> 前頭宮人來催,蕭瀾只得辭了他先走,太子也被皇后叫回去。 進了殿,銅盆中皆堆著冰塊兒,很是涼爽,皇帝仰躺在矮榻上,袒胸露腹,見太監領了蕭瀾進了,嗯了一聲招招手,面上并無甚憂怒之色。 當然,興許也是因為他一個時辰前剛服過五石散,在宸妃那胡天胡地了一通,又在御花園里且走且跑,這當兒還不知龍首清明不清明。 蕭瀾行禮,皇上哼哼唔唔,半晌才扭過身子來,認清了人,招手道:“是阿瀾,來,到皇伯跟前來?!?/br> 蕭瀾走到玉塌前,皇上又道:“坐下?!?/br> 他依言而行,皇上也不起身,虛妄妄地瞇眼打量他,說:“你長得像你母親?!?/br> “是”,蕭瀾道:“容貌是父母給的?!?/br> 皇上便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一身的汗,肚子上的rou也跟著打顫,這下似乎醒了些,半坐起來,道:“皇伯今日叫你來,你大約也知曉是為何事了?!?/br> 蕭瀾單膝跪下去:“臣讓皇上為難,是臣的錯?!?/br> 皇上將他拽起,“朕沒有責你,你本也沒甚錯處,只是定遠伯這老東西,疼老三的緊,不然這幾年老三也不能給慣成這樣。這本不是多大的事,但若不給他個交代,他定得一味地蠻纏下去,鬧得朕頭疼。朕想的是你不若先避一避,等老三的病好起來,榮妃和定遠伯一家氣自然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只是朕不能給你指甚么好地方,可能還得罰食俸以安撫老三,阿瀾,你可埋怨朕?” 蕭瀾自然道不敢,皇帝又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說:“你的性子朕清楚,愛與自個兒鬧別扭。朕有時也是如此,后來便好了,因朕發覺,這世間實有頗多有樂趣兒的事情,該盡歡時需盡歡。你放心,一年半載朕便找個由頭將你招回來,往后,再不叫你受苦啦?!?/br> 蕭瀾謝恩。 皇上并未立即下明旨,念著他新婚,總得過完頭旬再說,因而延湄回門時,傅家只知當晚鬧了事,還不知女兒即將跟著蕭瀾離京。 一回來傅夫人便把女兒拉到內室,上上下下地看,拉起衣袖,卷起褲腿,見沒什么被虐的痕跡這才松口氣。 延湄不知,在她成親當晚,傅家老兩口相對垂淚,傅濟勸說:“無事無事,再怎樣蕭瀾在寺里呆了幾年,待人必是寬善的?!?/br> 傅夫人抹淚:“可他之前去過烏孫,我聽二郎說起過,烏孫那邊都是狼人,他們吃人rou,女人都被吊起來打!” 于是夫妻二人腦中同時出現了一副女兒被吊打的畫面,真是無語凝噎,垂淚到天明。 現今發現沒有,實在是太好了。又聽到那晚鬧事,是為護著延湄,心里慚愧之余,不由更覺女婿順眼。 傅家三個男人與蕭瀾吃了一頓好酒,這才發現他其實挺隨和,傅濟喝多了拉著人絮絮叨叨,蕭瀾也沒有不耐煩,一直認真地應著。 及至走時,延湄將桃枝兒推給傅夫人,說:“留下?!?/br> 傅夫人已聽桃枝兒說了那晚的事,有點兒愧,又不好直接同延湄說,只得道:“好湄湄,你將那晚的事忘了,桃枝兒也不是有意,你得帶著她,不然阿娘不放心啊?!?/br> 延湄搖頭:“不要?!?/br> 桃枝兒委屈地在一邊哭,要冤死了,可延湄卻絲毫不給轉圜,認定了什么似的,就是不讓桃枝兒再跟著。 傅夫人勸了半晌無果,只得順著她,暫將桃枝兒留在了家里。 幾天后,朝廷下了旨,封蕭瀾為潁川郎官,前去幾地督查,月底即起行。 ——這郎官說的好聽,由朝廷直接指派,實際是散官,無任何實職,還不如縣令好使。在大齊,一般是用來對官員明升暗降,然后指派到地方去受氣的。 況且,那潁川……眼下當真不是個好地方。 第11章 遇危 說起潁川,在前朝的前朝,絕對是塊兒寶地。 它位屬中京,山明水秀,沃野千里,傳說曾有鳳凰、神雀等瑞鳥集降于此,可見其地之鐘秀。 當然,那是以前的以前。 而現今的實情是:大齊北有匈奴,東有鮮卑,中京已被吃掉一大半,而潁川,好死不死的正成了邊界。莫說瑞鳥了,家雀兒都不樂意在那停腳。 蕭瀾食邑的穎陰,正是潁川下轄的六縣之一,百姓跑的多剩的少,窮得叮叮當當,打起仗來要靠朝里大批的補糧補錢,這也不知到時蕭瀾和百姓,到底是誰吃誰。 在這么個情形下,侯府里的下人們打點起行裝來,真恨不得將整間府第直接搬過去。 允大娘輕手輕腳地卸了正房千工床上的銷紅金帳,對延湄愁道:“可惜這床榻沒法子帶走,夫人到時恐怕得先委屈些日子,到了地方老身便尋好匠人給您打張新的?!?/br> 延湄對那床本也不愛,掃一眼不說話。 允大娘收拾的仔細,幾乎將東西帶了個全,曉得的是蕭瀾要去潁川一陣子,不曉得的還以為他們再不回來了。 當日霍氏雖說過走時不必再到她這兒來,但臨行前蕭瀾還是帶著延湄去了趟棲霞山。 霍氏沒讓他們進屋,只蓮姑出來道:“夫人讓侯爺一路多保重,此去甚遠,她將在這里日日等著侯爺平安歸來?!?/br> 蕭瀾帶著延湄磕了三個響頭。 走時,蓮姑到底不忍,悄悄拉住他道:“夫人是怕見了侯爺忍不住掉淚,一大早便把自個兒關在禪房里了,她心里頭實是比旁人都不舍?!?/br> 蕭瀾笑笑:“我懂母親的苦心?!?/br> ——她就是要留著這一面,直至蕭瀾能夠真正入主金陵,才肯見他。否則,即便蕭瀾身死,化為鬼魂,仍舊不能得母親正眼。 蓮姑泛著淚將他們送出寺去。 到了起行那日,車馬連成行,傅家人來送,免不得又是一番淚水漣漣。 夜里頭,傅夫人輾轉反側,傅濟安慰她:“你也莫做十二分的擔心,我瞧侯爺是個妥帖的人,回門子時湄湄不也好好的?!?/br> “陪你喝了頓酒便妥帖了”,傅夫人心里正亂糟糟的,說話沒好氣,“那破地方成日里打仗,有個萬一可怎生是好?你就不知道心疼人!” 傅濟心說我怎么不心疼?嘴里還得勸道:“你這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原不是算過?湄湄命大,她幼時被咱們撿回來,小小的嬰孩兒,渾身凍得發青,只剩了一口氣,最后不也在咱家活下來?你且將心擱回肚子里罷?!?/br> 傅夫人聽他又提起那算命的野老道,這回難得的沒罵人。 行了一日,便得坐船過江,延湄非是生在江南一帶,上船不久,便臉色發白,緊緊抓著蕭瀾的袖子不放,明顯是有些暈船。 蕭瀾任她抓著,輜重多,船行不快,他們估計得在江上走個三、五日,頭天上船已是傍晚,延湄迷迷瞪瞪睡了一宿,早上飯也吃不下,繼續暈,快中午時聽見艙外在說話,便勉強醒了,蕭瀾看她一眼,問外頭:“何事?” 桃葉忙過來答道:“是白……白姨娘,她說煮了湯,興許能緩緩夫人的暈癥?!?/br> 蕭瀾點頭,“讓她進來?!?/br> 白倩面色潤澤,腳步輕盈,顯然沒受暈船之苦,手里端著托盤,進來時有些羞怯,將托盤高舉,行禮道:“奴見過侯爺,夫人?!?/br> 蕭瀾指指她手里的東西,“端的什么?” 白倩忙回答:“是奴家里的土方,刮了松樹上的松脂煮湯,能治暈船的?!?/br> 蕭瀾端過來喝了口,頗是澀嘴,又轉到延湄面前給她聞一聞,說:“喝幾口試試?” 延湄有氣無力,接過來慢吞吞地喝了,白倩臉微微發著紅,說:“味道不大好,不過夫人稍忍一忍,過會兒就能緩些?!?/br> 延湄怏怏地閉上眼,蕭瀾也沒吱聲。沒人發話讓她走,白倩便安分地跪坐在一邊,喘氣都輕輕的。 過了約么兩刻鐘的功夫,延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皺著的眉頭也松開,顯然這方子管了用,她稍直起身子,看著白倩道:“多謝你?!?/br> 白倩趕緊擺手,“這都是奴婢分內的事?!?/br> 蕭瀾轉眼打量白倩,問:“你家里頭有江上的營生?” 白倩的臉又紅了,小聲道:“是,奴婢的爹原是打漁的,哥哥也在江上混口飯吃。奴婢打小跟著他們,常在水上,家里從前便備些松脂子球或是松葉,煮了湯都能解暈癥。前日走時奴婢想既要坐船,興許用得著,便帶了一點兒?!?/br> “嗯”,蕭瀾夸了一句,“你想的周全?!?/br> 白倩被夸的頗是羞澀,她本就長得溫婉,害起羞來更是不自覺就流露出小女兒情態,延湄拽了拽蕭瀾的袖子,讓他看。 蕭瀾心說你還不知道羞澀又看懂旁人了?便道:“如此正好,你去尋了允大娘,瞧瞧還有誰身子難過,一并煮了湯讓他們服下?!?/br> “是”,白倩起身時才敢偷偷覷一眼蕭瀾,結果被蕭瀾目光撞了個正著,登時兩頰發燙,出了船艙好一會兒心口還噗通噗通跳。 在江上行了三天四夜,登岸入了江都,因著人馬勞頓,在驛館修整了兩日才繼續走。 快過江都時,領隊的隨從馮添過來悄聲回報:“侯爺,后面有一隊人,像是在跟著咱們?!?/br> “那便停車”,蕭瀾悠然道:“請過來問問?!?/br> 車馬序停,不片刻,馮添帶著一個穿短衣,身背大刀的九尺青年過來。 蕭瀾也未下車,笑問:“英雄這是要往哪里去?是與咱們同路么?” 那青年哈哈一笑,拱手道:“不瞞公子,在下程邕,江都人,原是個走鏢的,眼下行市不景氣,沒的飯吃,路上見公子一行呼從喚婢,便想投奔則個,尋個營生?!?/br> “哦?”蕭瀾挑眉,“我這里的營生可不是隨便尋的?!?/br> 程邕道:“這個公子放心,咱們走鏢的本就是刀口上討飯吃,沒有吃不了的苦,干不了的活兒?!?/br> 蕭瀾頷首:“共計多少人?” “算上我總共六十”,程邕手放在胸口,“個頂個兒?!?/br> “成了”,蕭瀾道:“承蒙英雄瞧得起,那便跟著車隊走,有事我便尋你了?!?/br> 程邕欠身一禮,那模樣細瞧著又不像是山野里出來的。 等他走了,馮添遲疑道:“侯爺,這些人瞧著都不大簡單,萬一路上……” 蕭瀾知道他要說什么,隨意道:“他們若是想劫財,早在咱們沒留意時便下手了,何必要過來自報家門?” 馮添想想也是,他剛到侯府不久,還摸不準蕭瀾的性子,聞言便不再多說,路上自己卻暗暗留心。 一出江都,景色漸次不同起來,南邊多水,愈往北則越多山嶺,悶熱稍減,早晚多了絲涼爽,延湄精神好了,坐在車里邊吃桃子邊看蕭瀾。 蕭瀾知道自己長得不丑,因逗問她:“好看么?” 延湄搖搖頭,顯然并不覺得他有多好看,蕭瀾受了小小一擊,也不在意,說:“不好看你總盯著我做什么?” 延湄吃完了桃子,用濕巾子擦手,晃著腦袋一副“你不懂”的樣子。 又行了近十日,終于進了潁川,先到的便是邊城濮陽。 人煙冷清,——這是入了潁川后的最明了的感受。到濮陽時正近傍晚,城門已是緊閉,城內城外都不見多少炊煙,馮添稟了一聲,沖著城樓上喊道:“我們是打金陵來的,開門!” 城樓上兵士寥寥,半晌才有人賴賴道:“喊什么!哪里來的?可有文書呈上來?” 馮添心內有氣,大喝道:“開門!進城后自有文書呈給你們郡守?!?/br> 城樓上沒了聲兒,過會兒一人探身往下看了看,似是吩咐了兩個兵頭兒開城門,又喊道:“要命的就快些!別拖拖拉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