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由宣陽門往西再往南,過西虹橋、西市,再過下浮橋才能到傅濟所住的塔巷。 到了家,一進后院便瞅見兩個憨憨的雪人兒,傅濟過去拍了拍,正好長媳唐氏和婆子出來換炭盆,見了他立時都笑呵呵地給屋里報:“父親(老爺)回來了?!?/br> 傅濟嗯了聲,撣雪進屋。 正房里剛剛點起燈,傅夫人坐在長塌的矮桌旁,方臉大眼,膚色不很白,瞧著便不是養尊處優出來的。見人進屋,便笑問:“老爺回來啦,吃了多少酒?給你備著熱湯,可要先喝一碗?” 一旁的次子長啟和小女延湄也起身行禮。 傅濟擺擺手,見小女兒的目光直利利的看向他的靴子,瞧見他回來時換過了備用的,這才抬起頭來,燈光晃到了她白凈的額頭,額際的絨發軟軟的彎著,像是勾了一層金,下面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凈的有些無辜。 傅家兩子一女,長子傅長風,今年二十有二,未進京前就已娶妻生子,年少時跟著傅濟養牛馴馬,練得一身好騎術,現下在御馬司任職;次子傅長啟,尚未弱冠,與父親和哥哥不同,他自小能言善辯,通詩書也通人情,會好幾種胡語,這幾年總能倒騰些新鮮東西,也頗有些進項。 “長風還未回來?” “應是快了”,唐氏去端了碗冒著熱氣的醒酒湯來,應道。矮桌上趴著三歲的小孫子元兒,起身過來要撒嬌:“阿公抱?!?/br> 唐氏阻他,“莫要纏著阿公,阿公今日累了?!?/br> 元兒癟著嘴憋出泡淚,扭身往傅長啟那兒撲,“二叔……”,他一面叫喚,一面轉著眼睛往對面瞄。 延湄手里拿著個被他弄壞的小木車,不緊不慢地取出根細鐵絲,三兩下弄好了,放在小桌上。 “癩瓜蛋子?!备的干焓帜ㄐO子的臉,元兒從長啟懷了掙出來,偷眼覷覷小姑,手疾眼快地拿起木車跑到一旁耍了。 傅濟咕咚咚喝完了醒酒湯,精神微震,想起方才司馬大人的提點,一顆心落不到實處,揮手讓屋里的兩個丫頭先出去,思忖著問自個的妻子:“我有事要問,你且想想今春三月,就是宮里頭有貴人出來游春的那次,你帶著湄湄沾福氣,是只在外頭伏拜,還是被召到近前去了?可有什么不妥的叫貴人見怪了?” 傅夫人不意他突然問起這個,愣了一下才說:“沒有啊,我們在外頭候著,聽里面是吃酒說話來著。怎一時想起這事來了?” 傅濟擺擺手,只道:“你再細想想?!?/br> 傅夫人被弄得莫名,凝神回想了一陣兒,嘴角忽而一緊,她沖小女兒招招手,柔聲道:“阿湄,你可記得春天里那回,咱們出門去,遠遠見著了宮里的娘娘……” 延湄烏亮亮的眸子眨了眨,點了下頭。 “那那日,娘不在的功夫,你有沒有做旁的事?” 延湄輕輕歪著頭,沒出聲。 傅夫人看向丈夫,一副“你看我說沒甚么吧”的表情。 傅濟嘆口氣,橫生出一股心酸,正要起身,延湄卻突然開了口。 “作詩,很多人?!彼脑挊O簡,聲音清凌凌的,但傅家幾人都聽懂了。 傅夫人訝異地睜大了眼睛,同時涌起些微沒由頭的不安,傅濟腦子里轉了幾個大彎,一拍膝蓋,他明白了! 那日游春,宮里宮外許多女眷,除了賞花賞草,應景吟詩也必不可少,尤其未出閣的少女,最易被人放在一塊兒比對,傅家雖排不上溜兒,但當日人多,難免被人抓做陪襯。傅濟倒不很擔心女兒出丑,畢竟幼時她也是和長啟一并拜過先生的,雖對詩、賦不甚喜愛,但叫她做兩首平常的還是成的,況且字不賴。 只是當日作詩,有宮里的娘娘在,多數女子定然是面上贊美景實際更贊美人,而自己家里這一個,多半會寫景比人美。 這樣的事沒法子明說,也算不得罪過,但貴人心里必定不舒服,八成就此記下了。 ——傅濟覺得自己找到了根源。 他不由埋怨傅夫人,“你當時去哪里了,怎也不把湄湄帶著?” 傅夫人垂了眼,含含糊糊說:“我,我更衣去了,就那么一會子的功夫,回來也沒聽說有甚么事?!?/br> ——她那日被一件事大大分了心神,光心不在焉了,可能之后延湄身邊的丫頭跟她說了一嘴,但她也忘了。 “當時不好好的,現又怎么了?” 長啟已瞧出了父親的不對,想了想,“阿爹,宮宴上有事?” 傅濟“唉”了聲,正這時,傅長風帶著一身涼氣進了屋,他個子頗高,濃眉大眼,麥色的皮膚上掛著化濕的水珠,笑時露出一口白牙,叫人覺得親切可靠。 延湄原本靜靜站著,這時難得地拿出塊疊的四四方方的帕子,上前遞給傅長風。 傅長風沖她一笑,接過來,“多謝小妹?!?/br> 延湄不說話,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后又回到原地站著。 若在往日,傅長啟總要逗上幾句,說她偏著大哥,從不見對自己這樣好,今日沒言語。 傅長風看屋子里氣氛不大對,詢問地看著唐氏,唐氏完全摸不著頭腦。 傅濟起身道,“先用飯罷?!?/br> 一家人莫名其妙,被他帶的有些忐忑,傅夫人牽了小女兒的手,“人都在這,有事情你就說,吊著人做什么?!?/br> 傅濟打頭先朝梢間走過去。 今兒日子特殊,京里過冬至便似過年,晚上這一頓是極豐盛的。 唐氏帶著兩個丫頭端菜,延湄擺碗筷,——她做的極其仔細,碗與碗之間的距離都要一點兒不差,筷子放在筷架上,露出的長短更要相同。 她擺完了,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上,嚴肅而認真地看著傅濟,等著他那一聲“動筷吧”。 桌上熱氣騰騰,酒糟雞、干蒸鴨、連魚豆腐、煨鮮菱、芋兒羹、還有一家人最愛的芙蓉rou……傅濟發了話,大家才開始動筷子。 傅家并沒有甚么必須食不能言的規矩,早些年里,孩子們都還小,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吃飯才是常景,后來傅濟在衙里謀了差,幾個孩子也都大了,慢慢自己就長了規矩,有話留待飯后說。 不過今日這頓飯,顯然安靜地異于往日,時間也要短些。 延湄放下筷子時,見只有唐氏還在給元兒喂最后幾口飯,她眨眨眼,覺著今日的菜有些多,肚子很撐。 傅夫人叫人撤了桌,飯菜都余不少,便當今兒給下人們多加些菜,遣自個兒身邊的婆子帶著幾人都到前院一塊兒吃,不必忙著回來伺候。 “現快說,在宮里頭出什么事啦?”她催促傅濟道:“叫人好不安生?!?/br> 傅濟正正臉色,這才將今日之事簡單說了,總結有貳:其一女兒被賜婚;其二他升了官。剛剛的推測未免妻女惶恐,他便略了沒提。 他說完,一屋子人全傻了眼。 傅夫人的目光從丈夫臉上移到小女兒的臉上,心中第一反應就是“完了完了”,長風和長啟也皺起了眉頭。 靜默中,還是唐氏先開了口,她興奮中帶了些不解,小聲道:“阿爹,這,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傅長風轉身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別添亂!” 唐氏臉一紅,嘟著嘴不說話了,長啟緩慢開口道:“穎陰縣侯兩個月前才受封,嫂嫂多半還不清楚他是何人?!?/br> 唐氏忙點點頭,心說我本來就不知道,你們倒是說啊。 長啟續道:“這位穎陰縣侯名為蕭瀾,蕭是國姓,他的父親乃是皇上的異母弟弟,原端王蕭成道。后來……端王欲弒兄造反,端王府七十六口皆被殺,最后還是皇后娘娘求情,皇上多半也念著最后一點兒兄弟情分,留了原端王妃和幼子蕭瀾一命。 原來的端王妃去了棲霞寺,這蕭瀾也在道場寺里呆了五年。前年朝廷要譴人出使烏孫和于闐,到于闐要過精絕,那精絕州邪得很,據說有鬼魂精靈吃人,少有頂著膽子去的幾個商隊,全都有去無回?;首永餆o人愿意前往,推來推去,后又有人說于闐奉佛,而蕭瀾恰在道場寺受了幾年熏陶,多半能得佑護,于是這差事最后就落在了他頭上。一去快兩年,今年秋末,還真全須全尾的回來了,而且帶回不少寶玉,立了此功,這才被封為縣侯?!?/br> “???!”唐氏頓時被皇家的倪墻之禍吸引,兩個眼睛瞪得溜圓,壓著聲說:“就是他呀!我好幾年前也聽人說過的!人都說最后八成也那啥了”,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原來竟還真活著呢!果然還是皇上仁厚,到底不忍端王一脈就此絕了根兒?!?/br> 她想起來了,那時候她還沒嫁人呢,某天聽村里人神神秘秘地說京里頭出大事了,先說皇帝險些不成了,后說又活了,反正死了好些人。她實際也沒太弄明白到底出了啥事,只聽人說“造反”什么的,這事在村里翻來復去傳了好久,版本也有好幾個,最后只記得有老人感慨了那么一句“皇帝仁厚,不忍叫自個兒兄弟絕了種”。 傅長風嘶嘶抽了口氣,“你悄悄呆會兒?!?/br> 可唐氏這下子明白過來了,一腔的高興登時都化了苦,兩步過來抓住延湄的手,“三妹的命喲!怎么就趕在咱們身上了呢!這要是哪天皇上心里不舒服,一想起來當年的事再……” 傅濟咳了聲,打住她的話頭:“圣上當年既已赦免了他,想必不會翻舊賬?!?/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底氣不怎么足,結果唐氏還咧著嘴,惶惶道:“那可說不準,從前他是呆在佛寺里,旁人不記著他了,現今見天兒地戳人眼,保不準??!況且你說經了這么大個事,這人還正不正常???再者有,萬一他也像端王似的想不開干出點啥,那咱家……” 傅家幾人:“……”怎么人怕什么你說什么! 那廂里傅母的臉已經變了色,她抓著傅濟的袖子:“這可能不能改呀?人說姻親不結高門,咱們寒門小戶,求個安生自保還不成?” 傅濟一臉苦像,唐氏摸摸脖子,覺得涼颼颼的。 一屋子凝重,大家都不由看向了下首坐著的延湄,只見她一雙烏亮亮的眼睛盯著香鐘,——外面已經隱隱聽到了河坊的樂聲,每天這個時間,她該去院里的桃樹下繞圈兒了。 傅夫人一個忍不住,扭頭抹眼眶,仿佛看到自己女兒一條腿邁進了火坑。 第3章 癡愚 二更末。 延湄披著被子坐起來,她睡不著。過了入睡時間仍不能成眠這件事,讓她感到煩躁。 丫頭桃枝與她一并睡在床塌上,中間吊了層紗帷隔開,聽見動靜也坐起身,小聲問:“怎么不睡啦?” 延湄悶悶的,伸指頭在塌上寫寫畫畫。 ——這說明她心情不好。 屋里只有一盞小地燈,桃枝又不識字,看不懂她在寫畫些什么,但能猜個差不多,因而輕輕勸,“小姐的親事定啦,老爺夫人,大公子二公子他們舍不得你,這才心里頭難過?!?/br> 延湄果然停了,頓了一會兒,她伸手將發皺的褥面捋平,繼續寫。 桃枝不知道她明不明白成親意味著怎么一回事,只能又說:“這是喜事啊,都是要成親的,只要小姐日后過得好,他們就會打心底里頭高興?!?/br> 延湄用被子將自己蒙了起來,團成一個球。 桃枝不大放心,又不敢去拽她的被子,只能一聲聲地喚她。 半晌,延湄把頭露出來,慢慢躺倒,睡了。 第二日,宮里的旨意到了,賞賜也跟著到了。 昨晚傅家里沒一個人睡得踏實,今早都恍在夢中,旨意一接,大夢成真。 皇上的賞賜最直接,真金白銀。 來宣旨的梁公公走前又特意對傅濟說,“傅大人這里叫咱家好找!往后您進宮的時候可還多著呢,這里熱鬧是熱鬧,畢竟遠了些,建初街一帶就近得多,又挨著大市,過后家里給傅小姐備嫁妝也方便,您說是不是?” 傅濟忙“是是是”的應了,他知道這多半是上面的意思,畢竟他一個五品小官,皇上御賜個宅子有些太過了,但眼下既賜了婚,不能讓他寒磣了蕭瀾的臉面,賞的金銀珠寶足足夠他置辦座像樣的大宅子。而且既然太監提點,想必宅子已給瞧了個差不離,價錢也不會高。 ……這么看,皇上還是挺看重這個侄兒? 皇后還有宸妃、榮妃兩位娘娘也賞了東西。 皇后賞了四樣:一座雞翅木山水屏風,一匹茱萸紋蜀錦,一對兒青釉寶瓶,還有一支鑲了玳瑁的金笄。這意思延湄的笄禮有如皇后親在,對傅家簡直是天大的榮耀。 ……皇后對蕭瀾也不賴? 榮妃賞的是一對兒烏木首飾盒,盒里盛著六只金花鈿。 宸妃賞的物件傅濟特意細看了一番,是座鎏金銀竹節熏香爐和一柄麒麟紋嵌寶石的銅鏡。傅濟瞧了快有一頓飯的功夫,那香爐下面做成竹節的樣子,又細又直,上頭如一朵剛綻開的花苞,若燃起香來,翠煙浮空,定是美極了??筛禎嗽斕?,竟生生把香爐看出股子高傲姿態。 得了賞需得進宮謝恩,傅母趕緊拉著延湄打點梳妝,傅濟千叮萬囑,讓延湄一絲不差的將禮行了一遍才放心。 傅夫人這輩子也沒想能進皇宮走一遭,一路上戰戰兢兢,攥著延湄的手跟在領路太監身后,氣都不敢喘大了,只覺走走停停,許久才到了皇后娘娘的顯陽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