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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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大哥一臉的失望與傷感,只覺自己不孝之極。他急膝行兩步,拖住大哥手,顧不得膝下針扎般疼痛,顫著蒼白的唇,想大聲告訴云逸,揚兒生死都是云家子弟,是大哥的弟弟,永遠不會有什么本家??稍挼阶爝?,卻生生咽回去。 若是不回本家,那些你要到哪去?若不是回本家,是什么讓你在云家呆不下去?……云揚腦子里冒出一連串的追問,大哥提起哪個,他都無言應對。 他慌亂抬目,卻無法面對云逸傷心失落卻又強自含笑的面容。左右矛盾,內息牽動,五臟俱疼。 “大哥……”云揚痛呼。 忽見云揚臉上陰晴不定,繼而痛楚得汗出如漿,云逸嚇了一跳。忙蹲身捉住云揚手腕,兩指扣在脈門。 云揚大驚,中毒的事,連藍墨亭他都瞞著,可到底瞞不過大哥。果然,云逸凝眉數了會脈象,臉色全變。 云逸一急,大手把云揚從地上拉起來,運指如風,在他周身大xue拍拍點點,又抓回他腕子按在脈點搏動處。臉色狐疑。明明輸了內力,可脈仍若有若無,游細得仿佛一陣無根的風,這哪像練武人的內息?只怕比玉環之類的女流也不如。 如何cao作了幾個回合,云逸終于不得不面對現實。他松開手,看著云揚煞白的小臉,“怎么回事?” 云揚心里長嘆氣,他瞞下的事,如同環扣,松脫一環,就再無可能重連。他事到臨頭,反而不再慌亂,退后半步,雙膝跪下。 “大哥,揚兒辜負您十年心血?!?/br> “到底怎么了?”云逸火急。 “揚兒不慎中了毒,內力提不起來,慌亂間,心脈也沒護住……”云揚盡量輕描淡寫,一顆心,卻隨著云逸的震動的表情,提到嗓子眼里。 云逸氣得手指顫抖,這叫什么話,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時日無多,只待毒發身亡更爽利些。 “那你辭家要去哪里?”云逸于震驚中,整理出思路,一問中的。 云揚為難地咬唇,到底不愿對大哥說謊,卻又不能全盤托出,他審詞度句,“揚兒本家……本家是大秦顯貴,早年因家族內亂,母親遭難,只得一人逃到大齊。如今家中男丁不旺,長輩頻頻派人來尋。前些日子,正得尋見揚兒。揚兒本不想回去,可是大齊與秦兩國交戰,這事萬萬不能再拖下去,揚兒這才……” 云逸接二連三的事震動,好一會兒,才讓腦子沉靜下來。細想云揚一直以來對本家的排斥,倒與他今天所說的苦衷兩相呼應。想到初見揚兒時,乖巧有禮,小小年紀,知書達禮,可推想,揚兒本家,該是秦國貴胄,王侯也未嘗不可能。也難怪云揚隱忍不提,只怕是累及云家,這份心,讓云逸頗憐惜。轉念間,云逸下意識地遍尋記憶,也對不上臨國大秦,當年是哪家王侯發生過如此嚴重的事情,逼死主母,走失公子,這天大的震動倒是從未聽聞過。 云揚頗緊張地盯著云逸表情。心里盤算,如果大哥深問,自己可是頂不下去了,若和盤托出,大哥必一意護住自己,那叛國的罪名恐怕逃不脫了。正焦急,卻見云逸眼睛亮起來,“揚兒,你本家是否有法子救你?” 云揚反應頗快,順著云揚思路點頭。 “好極了?!痹埔輹晨炱饋?,他把云揚從地上拉起來,彎腰替他撣膝上塵土,又親替他整了整衣,“去毒的事重要,大哥即刻派人送你出境。過了境,你就安全了,若順利,極早給家里捎個信。你莫怕,大哥這邊也會遍尋名醫,有了法子,立刻著人給你送過去?!闭f到最后,眼圈紅了。 云揚就勢伏在大哥寬和臂彎里,深埋下頭,掩住滿面的愧疚,氣息開始不平。 “又不是不能再見?!痹埔莸吐暟参克?,秦國已經送出國書,兩國休戰后,揚兒也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絮絮安慰囑咐,直到云伯在外面低聲稟說有人求見。 云逸振作了下精神,囑云揚先回房好好休息,明日正式拜別父親,辭了祖先,光明正大地離去。 云揚再忍不住,哭出聲。 ☆、辜負 “這么晚,是什么人來了?”云逸隨云伯往前廳走,邊問。 “國丈大人?!?/br> “咦?”云逸愣了一下。 前廳燈火通明,云鶴鳴本已睡下,聽國丈來訪,復又起身相陪。云逸進門時,正聽父親對國丈致歉。云逸進門拜見,國丈外著袍色風袍,內里是常衫,白冉飄飄,仍舊是笑呵呵的模樣,他拉起云逸,又往云逸身后看去,“咦,云揚小友怎的不在?” “他在軍中呢?!痹聘感呛堑卣f。 國丈目光一閃,看云逸一眼。 云逸忙請父親回去休息。云父料想二人有事,也不多問,自己退回內堂。兩人遣退眾人,坐在一處密議。 國丈表情整肅,抬手拿出一個錦盒,打開后,一字排開五塊金牌,“如朕親臨”字樣,在燈下光彩熠熠。 云逸當然知道這是哪里來的,表情也凝重起來。 “當日云揚千山萬水地送到京中我府上,意思是讓我想法轉交給劉執,好與平氏抗衡。我與老王爺商量了,覺得還是扣在手里好些。劉執那,只是透了點風過去。他捕風捉影,直指平氏濫用皇權,平氏有這幾塊金牌的短處撒在外面,自然不敢嘴硬,也就落了下風?!眹上氲侥侨赵茡P的話,嘆息。 劫圣上金牌,多大干系?;蕶嗖豢汕址?。這是亙古的鐵律??v使這不是先皇親自頒出的,也容不得有人對它存有半點不敬,更逞論是私自劫下來。這孩子為了云逸,真是連命都可以棄。 云逸當然知道事態嚴重。他伸手將那幾塊攬在一處,放在錦盒里,收在懷中。當日云揚并未直接見劉執,可見他也預見到了劉執日后必反。無奈求助國丈和老王爺,實在是一心替云家撇清關系。能于危急中,頭腦如此冷靜,云逸甚感欣慰。不過后續的大麻煩還是在的。 “我手里還有一塊?!痹埔菽汲谅?,“這事是大是小,只有聽圣上決斷。明日我原本就打算面圣……”一塊也是違旨,五塊也是違旨,都一肩攬了吧。 國丈擺擺手,“圣上對這件事,是心知肚明。這件事上,我與老王爺的見解大體相同,圣上九成九會回護將軍?!眹梢徽Z點到為止。新皇手里缺的是心腹能人,無奈只得事事倚靠梁相那一幫內臣,雙方早就心生芥蒂,貌合神背,這些重臣親貴們都能看出幾分。此事,十成有九成會大事作小,圣上也算是為自己培植點力量吧。 云逸不語。半晌笑道,“老王爺果然妙算。明日我就入宮去?!?/br> 國丈松下口氣,見云逸又要拜謝他回護云揚的大恩,他忙擺手,“揚兒是我相中的乘龍快婿,護他,老夫是存了私心的?!睍晨斓匦ζ饋?。 云逸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國丈并未認可兩家退親,只待自己回來,再一錘定音。此回如此回護云揚,也是擔了天大干系。明日進宮,自己萬不能再牽出他和老王爺才好。 轉念想到云揚明日就離家了,他的婚事,該由本家作主,既是顯貴,說不定幼時早有婚約在身,自己先前的擔憂,竟一下子解了,心里又松快又失落,卻不能說給國丈聽。一時心緒雜亂,理不出頭緒,不覺皺眉。 國丈見云逸臉色略白,只道他今日太累了,閑話幾句,就告辭。云逸送他出去,他卻走小門,外面只停了一頂不起眼的藍呢轎,轎前燈也是最普通的式樣。知道他是悄悄來的,也不遠送了,在門前告別。 送走國丈,天已經放亮,周遭異常寂靜。云逸負手立在院中,看天上一輪圓月墜下去。 南路的侯爺戶海,已經親自陪著秦國國君往京都來了。戶海是梁相姻親,彼時,梁相實力必更加大增。圣上急封自己侯爵,顯然是存了心思的,可事情也做得過于明顯,招人忌憚。此回,梁相必趁金牌的事,做足文章。 云逸閉目,心里一個念頭愈加清晰。圣上目前還不具備與梁相分庭抗爭的實力,而且,據他看,圣上心思沉密,沉穩干練,該是個能隱忍,厚積薄發的人。她不會輕易與梁相一黨正面沖突。此回金牌事件,圣上定是無法回護的。 若說議處,自己有軍功在身,奪爵去蔭也不大可能。最大可能是交出虎符,在京中居個閑職。去了梁相和戶海的心病。 最令他憂慮的,是云揚。揚兒是親手劫下的金牌的人,就算自己全扛下來,也去不了他的罪。明日,他又正好返回大秦,朝堂上要真追究下來,恐怕自己是交不出人的。就算人不走,也不能把揚兒推到風頭浪尖上去。于政事上,揚兒官微職末,身份太輕,經不起一絲風吹草動。想到此,云逸頗后悔。當日若不遣揚兒回鄉,以揚兒能力,此戰,必是頭等功勛在身。頂一下眼前的危機,已經是足夠了??上?,悔不晚矣…… 小弟身世堪憐,為了云家,弄得又是傷又是毒,受損不淺。如果自己再不能保他萬全,萬難向他家人交待。 如今能做的,唯有把他安全送回家,早日治他身上毒。如果真要被降罪,自己定與小弟一肩擔了。 這一夜,內宮也不平靜。 劉詡忙完回宮,已經是夜里。她站在自己寢宮門階前,看著燈火映照下的紅磚碧瓦,玉階上的新綠,幾天來壓在心頭的疑慮,終于在諸事安定下來后,重在心里焚起。 那云揚,縱使得推恩令離營回家,在營籍上,也不會銷得毫無痕跡。何況他是管代,一營鐵衛,誰不認得,怎么派出去的尚天雨竟尋不回半點消息? 尚天雨雖然少年心性,但辦事能力卻不輸慎言之輩。這事,他回訊說查不到,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云逸從中作了梗。二是,他查到了,卻瞞了自己。 想到這兩個推斷,劉詡的心也糾集。哪一條,都不是自己想看見的。不過,縱使不想相信,這顯而易見的紕漏就擺在那里,自己縱使想裝糊涂,也繞不過去。 果然,一進宮門,即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長跪在燈影里。劉詡的心,瞬時墜進谷底。 “傷可無礙了?能起身了?”劉詡站在尚天雨身前,笑意有些落落。 尚天雨挺著一身的傷,跪了好幾個時辰,身體已經搖搖欲墜。他抬目,看見劉詡的笑臉,再扛不住。重重一叩在地。背上的傷全數裂開,血浸出背上的衣服,猶不知覺。 “天雨……”一字一頓叫出這熟悉的名字,劉詡無語再說下去。 這稱呼本就自然又親呢,平日聽得無數聲,也不覺怎樣,如今尚天雨聽在耳中,心早裂開。他默默收緊拳心。他突然很后悔貿然地跪在這里準備坦承一切的舉動。因為他很怕,如果主上得知自己曾試圖隱瞞,這發乎內心的信任就會被收回去,更怕從今后,她再不會對自己露出這樣不設防的笑意。 可是,這動搖也只在一瞬間。一個念頭反而愈加堅定。就為著這份不同他人的信任,縱使自己死在當前,也不愿再度欺騙眼前這人。 心里計議堅定,可要說出來,卻倍覺艱難,“主上,屬下有罪?!眱刃慕辜?,卻也只能重復這一句。 劉詡認真地審視尚天雨的神情,那明晃晃寫在臉上愧疚與悔意,深深刺在她心里。劉詡閉目,天雨……尚天雨…… “屬下辦事不力,在營中數日,并未找到您要找的人?!鄙刑煊瓿料侣晹⑹?。 劉詡莫名緊張地盯著尚天雨漂亮的唇,她希望他的話就此打住,希望此刻他所請的,只限于失職之罪??墒?,尚天雨低低的聲音,打碎了她最后的期翼,“后來在破城后,屬下無意中聽見兩個鐵衛說起,才知道原來那位小將,就是……” “不要說了?!眲⒃偼黄鸾乖甑卮驍嗨?。她不愿再聽下去,不愿親耳聽到尚天雨坦承騙了自己。 圣上的怒氣,被一眾內侍宮娥敏感捕捉到,嘩啦啦,跪伏一片。劉詡顫著手指按在茶盞中,心中堵得難受。尚天雨,枉我對你如此信任,你可知你辜負的到底是什么?越想越心中氣憤難平,抬手就把茶盞擲了出去。 劉詡從未對自己發過這么大脾氣,尚天雨有些驚著了。下意識伸手自空中接住一物。手上一燙,才看清是什么東西。 “大膽?!眲⒃偳旋X。不知她所指的是尚天雨的出手冒犯,還是他先前的妄行欺瞞。 尚天雨鮮有這種情形下應對的經驗,急切間,連請罪都忘了,只托著茶盞,心里追悔莫及。 冒犯天威,宮規難容。這當口,縮在一邊魏公公無奈站出來。身為內務總管的自己不出言喝斥,難道要圣上開口?他硬著頭皮上前,低聲喝斥,“大膽,圣上的龍威,也冒犯得?還不請罪?”又沖一邊隨侍的內務司的人嚴厲瞪眼。 尚天雨男侍身份,內務司正管。幾人打量圣上神色,一同上前,奪下茶盞,幾個人捉尚天雨手腕,扭住。 尚天雨心中有話,對幾人不堪其擾,他抖肩要掙,突然眼前一巴掌挾風而下,摑在他臉上“啪”地一聲。 所有人都震住。 尚天雨半邊臉紅腫,火辣辣地,劉詡對自己甚是縱容寵溺。從沒對自己說過重話,更逞論動手了。他不覺愣在當地。半晌,他抬目看見劉詡又怒又痛又傷心的表情,心里霍地炸醒。眼前的人,不是那個在封地時的公主劉詡,如今她為一國天子,心中肩上的壓力有多沉,對身邊人的忠心就有多在意。他往日得到的信任,對于天子來說,是最奢侈的東西。她毫無吝嗇地給了自己,自己只顧任性,全沒珍惜。如今一瞬間,自己終于想清,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事情,在他最初在忠心與欺瞞兩者抉擇的一刻間,已經悄然改變…… 他悵然抬手,想扶她手臂,手伸一半,卻不敢再伸出去。尚天雨在極度自責與忐忑中,黯然垂頭,深伏下身,“主上息怒,天雨知罪?!?/br> 半晌。圣上沒出聲音。眾人也不敢造次,都屏住呼吸。殿內落針可聞。 短短停頓,對于尚天雨,仿佛過了好長時間,終于頭頂,圣上疲憊沉聲,“為什么?” 尚天雨抬目,正對上劉詡痛心的眼神,“尚天雨,為什么要瞞朕?!彼蛔忠活D。 一雙眸子,仿佛要刺進心里去。尚天雨惶然啟唇,卻不知從何答起。 陣前無意中得知的秘密,自己一再心存猶豫。當時鏖戰正酣,尸橫遍野猶無人收撿,兄弟們征袍上的還有未干透的血跡。是云帥著一幫兄弟,冒死護著重傷的自己。頭回上戰場,從始至終,他有幸追隨云逸,一顆心早折服不已。于是,對于云帥把弟弟藏起來的苦衷,他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就下意識地想替云帥分擔。 事后,靜下心一想,就意識到這決斷有太多荒唐。以劉詡平日作風,派出查這事的,遠不會止有他一人。何況,就算現在不知,改日封賞云家時,也會親眼見到那位云姓小將就在其中。 這本就是自己弄出的烏龍擺尾的事件,跪在這之前,以為幾句便可陳情,卻沒想,真問到頭上,卻是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說自己此舉是為了報云逸大恩?說自己在戰場上與鐵衛營有了共進退浴生死的情誼,所以選擇站在他們一邊?說自己認為圣上找人是私事,放在那陳尸遍野的修羅地,對著這些浴血的功臣們,實在是不應再深查下去?…… 尚天雨話在心里油潑煎滾,卻一句也吐不出來。滯了半晌,愴然拜下,“屬下死罪?!?/br> 劉詡心火騰地竄起。這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那個自己最喜愛的單純、質樸,一派自然天成的尚天雨? 顫手指,高揚臂,一巴掌,重重地摑下去…… 天未放明。內宮一道諭,傳到內務司。 男侍尚天雨,獲罪,著內務司監,禁。 ☆、生離 作者有話要說: ??次牡拇蟠笮履昕鞓?,萬事如意。 云揚駐馬,停在城門前的官道上。天還早,周遭卻已經有不少商鋪開了門。清晨的齊都,詳和忙碌中,透著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