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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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朕留此犒勞三軍,明日,便隨我回宮吧,這里到底條件不好?!眲⒃偵焓痔嫠匆幢唤?,嘆氣。 當著人,尚天雨垂下有些濕的眼睛,千萬句話,艱難咽了回去,“是?!?/br> 劉詡看他情緒低沉,探手撫撫他光潔的額頭,因為喝了藥,有一層薄汗鋪在額上,燈下,這張生動的小臉晶瑩可人,“不如當初就派別人去……”劉詡痛惜。 一席話,簡單卻暖人,透著真切的掛念,尚天雨心里五味雜陳,別過頭,胸脯起伏不定。 “乏了,就先歇吧,明天還有三十里路呢?!眲⒃偺筋^看這與以往不同的,異常脆弱的小家伙,輕輕調笑,“往日,這點路可不在尚小俠眼里,不過如今可是寸步難行呢,還須養足精力才好……” 尚天雨臉側向里面,用力點點頭。劉詡對他的別扭輕笑幾聲,起身要走。 “主上?!鄙刑煊暝谒白叩綆らT口時,突然回頭。 眾軍醫和侍從,都已經跪伏恭送。劉詡停在門邊,回頭,“怎么?” 尚天雨半撐起身子,心里沉沉,渾身的傷口絞著勁地疼,卻抵不過心中磨厲,他顫聲,“主上……” “歇吧,有話改天說?!眲⒃偘参康匦π?,徑出門。 尚天雨呆呆看那垂下的帳簾在風中輕輕掀了幾下,她卻沒再出現在門邊。半晌,他頹然跌在床里,緊握的拳心里,汗浸。 那日攻城,傷重彌落之際,一眾鐵衛營兄弟,拼死護他全身而退。 無意中,聽他們輕聲議論,說自己同他們的云揚管代一樣,打起仗不要命…… 尚天雨咬唇,不愿再回想當天無意中聽到的話語。他若是永遠不知道云揚其人多好,永遠不知道他同云逸的關系,該有多好。云逸著意把他弟弟藏起來,不讓人尋見,必有他苦衷。其實,這也本是云家家事,別人無可厚非??善@云姓小將,蒙圣上一再垂詢,一副不尋到手不罷休的架勢。一個藏一個找,讓這小小事件,竟一下子變得如此沉重。 他緊閉上眼睛,云逸于陣中蛟龍出水般的神勇,看護自己時,灑脫又自信的爽朗笑意,在腦中交錯映現。自己平生,除主上和師傅,未敬服過任何人,唯有云逸云元帥。 一邊是主上的信任,一邊是云帥的大恩,尚天雨矛盾萬分。云揚,云逸,這本是一條繩上的兩人,牽一發,而動全身。他這些日子,心里天人交戰,終拿不定主意。若是方才,劉詡再停片刻,恐怕這些話,他也就繃不住,全說了吧。 只差半刻時間。 尚天雨渾身脫力,郁郁陷在病榻中。 劉詡于月色中,披長裘立在高坡。遠眺天際,又將目光調回身周那些兵帳。這就是云帥的鐵衛營。自己日間以犒軍為名,不顧群臣勸阻,執意留在此地,實是為了心中那難以排遣的思念。如今,站在營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云姓小將曾在營中的氣息,親切,留戀,又甜蜜的感覺,讓劉詡悵然。 有內侍走來。劉詡輕擺手,“都撤吧?!贝颂幨窃獛泝葼I,安全無虞。那隊人領命悄然停下,退了回去。劉詡于此刻,不想任何人打擾,只想靜一靜。 夜風微緊,周遭靜寂。正像那日大漠天氣。劉詡微緊緊袍子,一柄古樸短刀握在手中。刀鋒尖銳,猶有血沁,仔細摩娑,仿佛還余著那少年將軍映日笑臉漾起的溫度。劉詡彎起唇角,目光遠眺,仿佛看見那一人一騎,于大漠深處馳出。 皎皎月光下,衣袂飄舞,長劍穗揚,馬跑得飛快,馬尾揚起驕健的弧度,快近前了,那少年見得有人,急勒座騎,駿馬高揚起兩只前蹄,直立于眼前,仿佛從天而降的神駿…… 此情此景,仿佛畫中,又如日日夢中反復出現的情景。劉詡滯了好一會兒,突然醒悟般地急睜大眼睛。飛馳近眼前的人,如此真實而清晰,她不可置信又極度驚喜。 隨風曳起的劉詡的衣擺,將她整個人仿佛帶著飛離,于高崗月色下,纖弱的身軀里,仿佛蘊含著無比的堅韌。馳近的少年,看見于月色中獨立的她,也驚詫地睜大眼睛,先是愕然,繼而驚喜。 四目相對,半晌無聲。 他于馬上探出右手。那石化般的女子,仿佛有了感應,交付出自己的左手。兩只手輕輕觸碰,都是一震。 展顏,最坦蕩的開心,躍然于彼此的臉上,一如當日在大漠中,映著日光的笑意。他探身,伸臂彎住女子腰。輕輕一帶,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飄起來。劉詡只覺身子一輕,就已經躍坐在他身后馬背,很自然地伸手環住他的腰。一雙人一匹馬,踏著如水月色,緩轡而行。 云逸在帳中處理軍務,更漏聲由遠及近,又漸遠去。他放下手中繁務,起身踱到帳門口。外面月已偏,天快亮了。 這一夜,圣駕留在營中,總算是平安無事。明日,送圣駕回京,他也可入京了。想到即將見到家人,想到自己從未謀過面的兒子,云逸心中又酸又甜?;氐郊?,還可見到弟弟與弟媳吧,云逸笑笑,郡主與他家倒是門戶相當,總也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好姻緣。 正想心事,晨霧中,親衛帶一老人急過來。 “二爺?!痹撇б灰娫埔?,激動不已,聲音也打著顫。 “元帥,您家派人來了……”親衛跪稟。 云逸見到云伯也倍感親切,他揮退親衛,親扶起云伯。老人顫著花白的胡須,老淚迷蒙。 “明日就回去了,還跑一趟做什么?”云逸拉他進帳,看老人一身都被晨霧打濕,有些心疼。 云伯喜不自勝地上下左右打量自家二爺,見沒傷著,也沒累瘦,老心甚喜。他一邊坐下喝口茶順順氣息,一邊掏出家信,遞給云逸,“二爺,老爺說,請您看了信后,千萬要沉下氣,別發怒,回家去了,一家人要歡歡喜喜地才好。過后,再好好教導三爺,別又打又罰地,看嚇著小少爺?!?/br> 云逸聽得一頭霧水,狐疑地接過厚厚信封。 展開看了幾行,臉色瞬變。 在淺淺溪邊。兩個身影并肩席地。面朝著月亮斜下去的方向,靜靜靠坐了一夜。余輝映照下,兩人臉上如水般恬靜。心內從未有過的寧靜。仿佛有了默契,兩人誰也不愿打破這甜美的氣氛。 風正冷,云揚解下外麾,輕輕披在劉詡肩上。劉詡側頭,看著云揚內里劍袖封腰的武將常裝。 “將軍……”劉詡輕啟唇。 云揚也轉過頭,四目相對。 “我只知將軍姓云……”劉詡臉色微紅,卻仍不愿調開被深深吸引的眼神。 這少年將軍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我單名一個揚字?!?/br> 劉詡輕吐口氣,云揚,她在心中仔仔細細地默念數遍。抬目對上云揚含笑的眼神,她也輕笑出聲。 讀懂了云揚目光中跳動的歡躍,劉詡揚揚手中短刃,俏皮地笑笑,“籌贈將軍的短劍上,有我的名字?!?/br> 云揚想到那柄未及細看的短劍,驟地想到大哥,想到自己的身份。滿腔愛火仿佛被冷水激滅,他終于從夢境返回現實中。 看著劉詡熱切地注視自己,云揚心中怎能不明白。他咬了咬牙,故意輕描淡寫,“喔,放在家里,未及細看呢?!?/br> 都幾個月了,也未看嗎?劉詡心頭有些怔忡。 眼中的失望,一絲不落地看在云揚眼里。他心內痛惜,卻什么也不能挽回。轉目望著天邊漸白,他握緊拳,掌心俱冷。 就當是一場夢吧,醒來后,兩人注定是有緣無份。不如,及早放手。 云揚心頭牽動,五臟俱疼。他強吸了口氣,痛感未減半分,眼中卻有苦澀的霧氣蒙上來。 再美的夢境,天明后就會破碎,而眼前此情此景,竟如夢中。劉詡呆呆地看著云揚,皎皎月光下,笑意澹澹的方才,已經隱進漸白的天際射下來的蒙昧不明的光影中。淡淡的疏離,夾著焦灼,讓這少年,一瞬間離自己仿佛很遠般。 “小姐,我有急務,先行一步?!奔奔逼鹕?,云揚牽過馬韁。 “將軍……”劉詡急切隨著起身。 怎能聽不出聲音中含著的企盼和不安,云揚卻不敢再停,他翻身上馬,探身將劉詡腰環緊,拉至身后,“我……送小姐回程?!?/br> 劉詡心隨他低下去的聲音,往下沉。 仍如來時一般,兩人一騎,絕塵回內營。 垂著目光,放下身后一直沉默的人,云揚強忍不住,終抬眼,深深看劉詡半晌。 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多少次,自己一遍遍回想風中悍匪刀下的那位堅韌女子,想到那堅毅又清晰的眸子,如今,卻是不可得的宿命。他深咬住唇,半晌,決然翻身上馬,狠夾馬腹,絕塵而去。 劉詡立在風中,目送云揚背影,往云帥主帳方向消失。手撫仍余云揚體溫的長麾,一顆心空。 暗衛在側的皇城鐵衛閃出幾人,遠遠站著,等她吩咐。 “他是如何進內營來的?”劉詡沉聲。 一暗衛近前低聲,“昨夜馳馬入營,一路上,皆有云帥鐵衛與他親厚招呼,不曾有人攔,還指與他元帥營帳方向……” 劉詡皺眉沉吟。昨夜守衛如此森嚴,這少年怎能長驅直入,暢通無阻? 云揚,云揚……云逸,云逸……反復默念兩個名字,她驟地醒悟,逸與揚,皆灑脫飛揚的字,如一脈相承,想想云鶴鳴自己名中的鶴字,就不難推斷他為子取名的寓意。云逸,云揚……劉詡苦笑不已。這云姓小將,不就是云逸幼弟?他深夜馳馬而來,其實是為了見兄長。原本也是鐵衛,卻因推恩令,及早返鄉的云姓小將,一早就在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卻屢次差人,苦苦尋覓。 劉詡撫額失笑。難道真是關心則亂?如此簡單的答案,卻繞了多少道彎,才讓她得到。 良久,笑容漸止,圍繞云逸和云揚的種種疑惑,又涌上心緒,劉詡越想臉色越沉,眉又鎖緊。 ☆、還京 熟悉的大帳,熟悉的燈光。云揚站在樹后,望著帳幔里,燈影下透出的那個熟悉的身影,久久,眼睛濕潤。 大哥伏案到這般時候還不歇下。想到天明后,入京,該有流水的慶功宴等著大哥應付,云揚心疼地嘆了口氣。若是平時自己在大哥身側,這些案頭的工作,可以代勞的,想到過往與大哥的形影不離,孤獨感瞬間將他淹沒。 云揚垂下頭,握著韁繩的手收緊。今天與大哥一面,不知何時能再得相見。從今而后,隱姓埋名,這孤獨,將是自己往后最真切的感受吧,應該及早適應。 直覺得今天真是繼他五歲那年,先失母后,后被親父要溺斃的那一日后,最糟糕的一天。生命中,兩個最牽掛的人,在一天內失去,更逞論還有他生活了十年的家。 他深吸口氣,心里煩亂。抬眼再看那營帳,只覺眼前一花,大哥的身影已經從案前消失了。云揚驚詫了一下,下意識想進帳去探看。往前踏了半步,忽地踏斷一顆枯枝,“啪”地一聲,讓他警醒。以他目前內力盡失的狀態,是不可能來去無聲,何況,是要在大哥眼皮下走一遭,若想不驚動他,幾不可能。 悵然嘆了口氣,流連不忍上馬。 磨蹭了好一會兒,天邊已經泛紅霞。 云揚無奈,垂頭喪氣地轉身。 還未及認蹬上馬,身側一個熟悉的聲音,輕“哼”了一下。聲音不大,卻如炸雷一般,在云揚心內劇震。他霍地轉回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馬外側。正是大哥。 怔了半瞬,“大哥……”云揚顫聲。一句大哥叫出口,心中似有潮水涌動,他慌地垂下頭,掩飾自己瞬間濕了的眼睛。 “嗯?!备糁R背,大哥聲音里也有些情緒。 云揚情不自禁抬目細打量。見大哥只著外袍,青色長衫,在風中越顯削瘦。沉穩的面容,是自己熟悉的威嚴,眼里透出星星點點的亮光,眼神里半是責怪半是憐惜。 “大哥……清減了許多?!鼻а匀f語,匯到嘴邊,云揚只哽咽出這半句。 云逸眉動了一下,眼里也有晶瑩跳過。云揚也清減了許多,本來不大的小臉,只余巴掌大,蒼白蒼白的,幾近透明。家信里提在沁縣,他單人獨劍保家拒敵,幾乎送命,又提他在京中被重責,一樁樁一件件,竟連著,不讓揚兒喘口氣。這小身板,怕也是掏空了吧。 看著小弟在風中略顫的雙肩,胸中原本填滿的怒氣一下滯住,半晌,嘆氣,“多日未見,揚兒既掛念大哥,為何不入帳內去?” 云揚又痛又愧。帳子里,正透出溫暖的燈光,半開的帳門,似乎還透著大哥的氣息。從來最怕進的去處,如今,再想進,竟也成了奢念,他垂下頭,眼圈全紅了。 怎的這么脆弱?云逸看云揚越發抖得厲害的肩,苦笑搖頭。每每在自己面前,就越發像個孩子。哪像家信里提到的那個有擔當,沉穩有謀的弟弟?心里嘆氣,伸手想拔開隔在兩人中間的座騎,近前安撫一下。 “咦?”輕疑聲,打破了短暫的溫馨。 云揚略有感應,記起什么似地驚慌抬起頭。果見大哥目光正轉到自己的座騎,一只手,還在鞍側擺弄了一下。 糟了,大哥看見了他掛在鞍下的小包裹。云揚頓時慌起來。自己是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就掛在鞍下。本想著在帳外看一眼就走的,誰曾想,拖拖拉拉,被大哥發現。 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應該是大哥已經剝開包裹,看里面的東西。云揚敏銳地感受到大哥略頗的眉和頓在唇邊漸冷的笑意。他大氣不敢喘,只覺四周冷風嗖嗖刮得緊。 云逸停下手,皺眉。有幾件衣物,簡單盤纏。這是做什么?他狐疑地抬目,見云揚煞白煞白著臉,驚懼的神情,一時間就全明白了。本已壓下的怒火,騰地涌上來。 “要遠行?”幾乎是咬著牙問出。 “大……大哥……”云揚語結。 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卻被云逸突然撩目看了一眼,立時不敢再動。 “趕情是來辭行的?!痹埔菖馃屏嗽茡P的眼睛。他哪里還站得住,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