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這時候大船上放下來的小船正要往上收,看起來外間的錨繩已經定好,江面上來來回回穿行著那么多小船,穆清被劈頭罩了一件蓑衣摁在野夫身旁,她在的小船仿佛是不那么引人注意。 穆清是決計不能叫出聲將人招來,她不能走,可也不能叫皇帝將野夫抓住,一時間只恨野夫怎么這樣大膽,小船顛顛簸簸轉眼間竟然已經飄出數十米距離。 這當口終于有人發現了不對,眼看著有兩只小船飄飄蕩蕩仿佛是被浪沖了出去,不多時竟然見那兩條中的一條有翻船的趨勢,立時有人叫要救人。 烏江水急,雖然此行兩方跟著都是高手,鎖兒樓里更是傾樓出動,可昨日夜里因了知道今日要變天已經將鎖兒樓伏在水底的人撤上來,這時候那小船已經順風飄出去恁遠,饒是寶和來也是追不上。 大船上的人不明就里,然知道那兩小船飄出去出了這道河口往下便是趙王河,水更大更急這樣的天氣哪里能靠岸,立馬著人下去救船救人,卻是那小船轉眼之間已經被水沖出了河口消失不見。 這當口,蓄積已久的雨終于下了下來,雨點子噼里啪啦將一直商討的人驚醒,皇帝坐在廳里東面臨床的位置,聽見雨聲推開窗,西北風合著豆大的雨點子迎面灌來,將一直燃著的燭火轉息間澆滅。 這時候兩人商討已經差不多,該定下的已經定下,能達成的共識也已經達成,皇帝同元昊站在一起,他高出元昊半個頭,兩人齊身站著,頗有點英雄識英雄的樣子。 卻是突然,原本合著的門被一把推開,沈宗正舉著火把站在門外,皇帝轉身,沈宗正拿著火把進了屋內。 第76章 找人 屋里燭火本來被窗戶里灌進來的風雨熄滅了,沈宗正乍然舉著火把進得室里,那火把也被風雨吹得歪斜扭曲,人影都光怪陸離起來,再加上他的臉色,叫人以為這里就要發生一場兵變,元昊親兵不知就里,看沈宗正模樣也跟著從外面進來了,不大的廳里立時擠得熙熙攘攘成劍拔弩張之勢。 “都出去?!被实圻€未出聲,那元昊先出聲將自己的親兵揮出去,這時沈宗正已經走到皇帝跟前,低聲道一句,皇帝看元昊一眼,徑自就要往出走。 元昊見狀莫名,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也跟著皇帝往出走,他兩將將出來,原本搭在兩只船之間的青木亭即刻就有人上前拆毀,烏云翻滾大雨瓢潑,兩岸山高,船下黑水翻白浪,船上侍衛兵士已拔刀,滿世界都是兇險迷離,元昊還站在三層大船上,雖然不知發生了什么,然宋朝侍衛正在拆亭子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事,他反應極快在我朝將將動手拆亭子的時候就原地縱起凌空踏進雨里翻到自己船上,那方他的親衛已經拔刀,三層龍船上那亭子已經拆的要差不多。 “鴻煊老弟這是做什么?”那元昊被乍然發生的事情驚住了,站在船頭竭力壓著氣息同皇帝喊話。 “傳聞我船上丟了一個人,身邊人性急,嵬理兄稍安,且等我去去就回?!被实壅f完話,便轉身就走,直直往三樓去,這廂兩只船已經分開,那元昊身邊人也過來說一句話,但見那元昊臉色一整也回船里去,只有兩只船頭上的侍衛們還拿著刀對峙,昨日兩方的親密蕩然無存,說不好這里便是兩國首次交戰的地方,誰也不敢松氣。 皇帝一身雨水從三樓上來,在門外站一瞬,里面氣息全無,猶自不死心,打開門一看,屋里一桶藥湯熱氣還未散去,床榻上的被子還堆著,桌上還有空碗,所有的所有都顯示這里方才還有人在,皇帝出聲“穆清?!睙o人回答,本應該在室里的人不在這里。 皇帝披了雨水進來,叫了一聲無人回答以后,他就在原地呆站著,仿佛是在等人出來,那女人眼下也是個不聽話的性子,說不定正藏在這哪里,只等著他找呢,他就不找,看她著急忙慌的出來然后他要將人好生收拾一通,再不叫她這樣嚇他,皇帝惡狠狠的發誓,轉瞬間他腳下就積出了一小灘水,皇帝都察覺不到自己渾身已經被淋了個濕透。 “穆清啊,再不出來一會兒我真的要收拾你了?!被实鬯南颅h顧,神情里竟是多了些興奮,叫旁人以為靜妃真的在同他捉迷藏。 回應他的依舊是一室沉默,于是皇帝終于從腳下的一小洼水里出來,走到床榻跟前一把將床上的被子提起來,口里道一句“找到你了!”被子揚在床頂,床榻上只有皇帝寢衣與一雙白布襪子放在床尾,再就空無一物。 揚著的被子在半空停留幾瞬,皇帝臉上的興奮隱去,然后狠狠將被子摜到床上,外面已經亂成一團,沈宗正正著人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找,無人能說清楚靜妃到底去了哪里。嚴五兒簡直駭的臉青白,最后見著靜妃的就是他了,好端端人竟然不見了,進去填熱湯的奴才叫門無人應,進去之后才發覺靜妃不見了,若是皇上怪罪下來,仿佛人叫他藏走了一樣,遂他蓑衣也沒披,跟著侍衛滿世界的找靜妃。 這樣個浪急風高還下瓢潑大雨的地方,靜妃就算插翅也走不了,人定然是藏在某處了。 皇帝同元昊談話的時候沈宗正負責船上旁的地方,御天與韓應麟一直跟在皇帝兩側,韓應麟負責在兩方皇帝氣氛緊張時候將氣氛緩下來,御天則是負責皇帝的安危,畢竟他的身手比起沈宗正是好上一點。這時候他候在三樓等著皇上從室里出來,垂眼瞅著江面上正急急往回收的綁錨小船,即便天黑的周槽都青黑一片,以他目力當然能看見有兩只小船蹤跡不對仿佛不是個靠大船的樣子,竟然像是要順水流出去。 整個大船都是亂糟糟一片,眼下靜妃又不見,御天看那兩只小船半天,心下一動,翻身飛下船落在一層,不過片刻光景,那兩只小船已經飄出去二三百米,這時候終于有人看見兩只小船蹤跡喊著救人救人,御天原地縱起踏著江面上還未收起來的幾個小船幾個踏步,卻是哪里能及得上那水流,眼看兩只小船要飄出河口,御天再無墊腳的東西,狠命將手里的劍鞘扔出去砸到一只小船,見那小船翻了個底朝天順著水流飄出河口然并不見有女人,御天提氣往回飛,心想或許那確實是兩只被水流沖出去的呢。 他從江面上回來上得三層,皇上已經從室里出來了,正站在船頭,那廂里,西夏國元昊也從船里出來了。 皇帝站的高,元昊站在二層,皇帝垂眼看那元昊,眼里再無旁的情緒,只余一片的深黑,元昊抬眼一瞧,不動聲色然心里倒抽了一口氣,知道若是那方船上丟的人找不見,此行不光是白來,而且無端還添了仇恨,中原皇帝如同一個狼崽子一樣站著,獠牙沒露,卻是能叫人看見牙尖。 “嵬理兄倘不介意,我便要著人上船找人了?!被实壅局酪痪?,那元昊沉吟半晌,若是此番沒有一點準備也是不可能,畢竟兩國皇帝見面,弄不好就可能改朝換代,他還未回答,皇帝已經翻身落在他身側,元昊身邊人一驚,已經團團將皇帝圍住。 皇帝負手站著,西夏的親衛將他圍在身邊,他腦袋半垂絲毫不以為意,臉上的雨水四流他眼也不眨,仿佛對于眾人將自己團團圍住是個毫無懼意只等著上來一個打一個的樣子,元昊神色不明站在人圈之后,三層龍船上已經在檐下架起了好幾排火油箭,更是有鬼魅身影在水里穿行,說不定已經上得二層船,此時說不好元昊已經動了要在這里戰一場的心,只是半晌之后他卻是一笑,將圍著皇帝的親衛推開,“鴻煊老弟若是想找人,我這里對你敞開,盡管找?!?/br> 皇帝面無表情抬頭看他一眼,元昊往后稍退一步,方才對過之人那一眼仿佛對他說倘若今日找人不見便要讓此地成為自己的葬身之地,不由心頭火氣,然他到底長這中原皇帝十余歲,一如既往站好,便見三層龍船上眾人翻到己方船上,不多時二層船里已經翻了個底朝天。 經了這一番折騰,是時已經到了正午,瓢潑大雨依舊瓢潑,然烏壓壓的黑云仿佛淡了些,天色稍亮,西夏船甲板上此時已經站滿了人,皇帝與元昊站在最中央,兩人身后站了各自的人。這西夏甲板上本來不大,這時候只有元昊與皇帝二人之間有一臂的寬度,其余烏泱泱全是人,眾人安靜,只有風雨聲。 “人在哪里?!被实坶_口。 “鴻煊兄已經找過,卻是沒有,我連你們誰丟了都不知道,怎的好端端就要鬧將成這樣?!蹦窃灰仓鴮嵲┩?,此番真是存心要與大宋做一番交易,料想了數種情況,卻是不知會發生今日事情。 “嵬理賢弟有所不知,丟失的人是我朝靜妃娘娘,忠勇侯蕭威孫女,皇上此行只帶了靜妃娘娘,說不定靜妃娘娘肚里已經有了皇嗣,好端端從船上不見,若是你知道一二還望盡早告知?!表n應麟被御天一同帶到了這方,他聽聞元昊話語連忙說了兩句,緩下來已經將手攥起來的皇上。 忠勇侯蕭威同高祖征戰天下之后輔佐高祖安定江山,元昊祖母得以善終便是忠勇侯的功勞,他與元昊年輕時候有數面之交,這時候便只管叫元昊賢弟,還抬出了忠勇侯蕭威,望著盡量能不起沖突。 元昊聽罷韓應麟的話沉默半晌,知道能讓眼前這年輕人這個樣,不見的定然不是一般人,萬沒料到竟然是靜妃,傳說宋朝后宮皇帝專寵靜妃,據說涼州起事那渾小子是為了個女人,眼下看來那渾小子執著的竟然是宋朝皇帝靜妃,不由暗道一聲糟糕,眼看自己對面的人周身水汽開始飄起運了內息隨時要動手,如若弄不好,自己今日要交代在這里了,苦笑一聲道“靜妃娘娘不見我是萬萬沒有料到,也萬不是我的指示,這里只有兩只船,人不見你們要懷疑我我也不能見怪,只是我方船上確乎是少了兩只船,一并消失的還有我親衛數個與我那混賬外甥?!毖垡娭约菏钦舱怀鋈?,索性將所有都說出來。 他話音剛落,皇帝已經拔了身旁人的劍一劍刺出去,元昊閃身避開,不疊說道“人既然是叫我船上的人帶走,我定然是給你一個交代,鴻煊陛下先鎮定?!?/br> 皇帝渾不聽,只拿劍開始砍人,元昊吩咐身邊人不要動手,然后竭力閃開刺過來的劍與拳腳,“今日之事著實是意外,我的誠意你看見了,怎么可能去動靜妃娘娘?!?/br> 這元昊也是一身功夫,只閃不出手,好話歹話說了一通,最后韓應麟將皇帝叫住了,連他都看出來元昊是真的和靜妃失蹤沒關系皇上自然是知道,況且他也沒有動靜妃的理由,這時候萬萬不能起沖突,兩方人馬廝殺,此時定然是西夏不敵我朝,若是元昊一死,遼立馬出兵,屆時更是不可收拾,皇帝知道,只是皇帝控制不住他自己。 韓應麟著御天與沈宗正兩人將皇帝拉住,皇帝將劍收起來,看那元昊一眼,翻身飛到三層龍船上,身后眾人拿著刀劍也退回來。 “李元昊外甥是誰?”皇帝問一句。 “這李元昊有三個兄弟,未曾聽說有過姊妹?!表n應麟回一句,隨即似是想起什么又補了一句“李元昊確乎是有個胞妹,元昊十六時候胞妹出嫁,聽說數年后病死,未留子嗣,距今已經二十余年?!表n應麟邊回憶邊說,再抬頭皇帝已經吩咐沈宗正解錨連夜回程。 “他胞妹嫁了西夏回紇部?!被实壅f一句,也不是疑問。 韓應麟回想半晌,隱隱約約想起似乎是嫁了黨項部族里頭的黨回部,當年的黨回部,如今正是涼州六谷藩部。 皇帝沒著人去追人,人已經不見,不在這兩只船上,便是早已經出了河道,他多少也是知道點野夫,野夫既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搶走人,出了河道決計不會給他追上的機會,江水這樣湍急,這會功夫已經是百里,遂一言不發只是要回朝。 他也再沒有同見那元昊,只是站在二樓濕衣服也不換就那么站著,嚴五兒在他不遠處戰戰兢兢,看著皇上渾身的水往下流也沒敢上前說一句,只恨天爺怎的要回回讓靜妃出事,若是見著皇上不順眼,直接讓皇上斷腿斷胳膊呀,非得是要用靜妃折騰他。 風大雨急,眾侍衛一齊去甲板上掌舵,李元昊眼睜睜看著宋朝龍船劈著風雨離開,知道這番商談算是毀了,只希望這年輕皇帝能夠以大局為重,暫時維持表面的和平。 此時我朝與大理國戰事吃緊,西南方向眼看要被人撕裂一個口子,皇帝龍船行至半途便接到寶和飛信,信上寥寥幾句,戰事吃緊,皇帝速歸。 來的時候三樓這屋里時常有人不是睡覺就是吃東西,時常也要人伺候,回去的時候卻是整個三樓一整天沒人敢上去,皇帝一個人在三樓一呆一整天,也不知是憤恨誰,直將自己恨了個面部猙獰。 全天下的人都盯著自己的一點寶貝,老天爺怎的就要這樣,一丁點東西都不給他留,他才將將把人養的長了一點rou,怎的就要被奪走。 船在水面上行走,離京里還有三百里的時候皇帝一行棄船騎馬往京里飛奔,他不急著先找穆清,人既然是被野夫搶走,且先不用擔心安危,他要回京立馬點兵去涼州,將那狗雜種擒住碎尸萬段。 皇帝一行從風雨里來,到京里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月,京里正是個大雪天,他日夜沒合眼打馬進了宮里,片刻之后折子往各處四散。 第77章 涼州 天地肅殺,滿眼都是青黑,涼州的冬天比京里的冬天更冷,即便太陽已經升起來很長時間,可空氣仿佛都被升起來的太陽凝住了,偶有窗戶里溜進來的絲絲小風吹到臉上也讓人覺的如小刀在臉上刮過。 穆清攏著雙手站在檐下看山下的氈房與河流,還有仿佛已經被冷風凍住的羊群與牦牛,她站了很長時間,從晨起到現在,即便外面冷的渾身都僵住了,可她還是不愿意呆在屋里,牛油與牛糞燒起來的味道陌生的讓人頭腦發疼,眼前的一切再再提醒她她現在在涼州,再不是京里。 今天是穆清到涼州的第三個早晨,眼下她在姑臧城,這里是六谷藩部王族聚集地,此時她站的地方就是藩王住的王宮。但見這王宮依山而建,殿宇嵯峨,直直入天,有橫空出世氣貫蒼穹之氣,石墻金頂,松茸墻領,沿墻有巨大鎏金寶瓶與幢和經幡交相映輝,在涼州這樣的地界里當的是金碧輝煌,與穆清料想中的塞外景象大不相同。初初從遠處看見這宮殿的時候,穆清還以為趕了好長時間的路她已經出現了幻覺,未料到上得半山腰這宮殿依舊沒消失方知在山下氈房與羊圈不遠處有這樣一個宮殿是真的。 她來這里的時候是前天傍晚,當時太陽即將落下,頭頂上天藍云白,仿佛一抬手就能摸著云彩,穆清不敢抬頭看天,怕一抬眼天能當頭罩下來,一路上都發了瘋的往涼州趕,到地方了才稍稍松一口氣,陌生的景色也因為再不用趕路而顯出幾分可看來。 從烏江六道河口被沖出去的時候穆清險些被淹死,那樣急驟的風雨和深水,一葉小船哪里經得住,還未入趙王河她就已經翻船沉進水里,水嗆進胸肺的當口她就意識昏蒙了,再醒來就在另一方大船上,身邊只有野夫伺候著。 過去兩年里野夫日夜照料著她,遂乍然沒了宮里那些個奴才穆清并沒有不適應,除了初初罵了野夫發瘋之外她就格外沉默了,清醒之后離皇帝的龍船已經有萬里,這時候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仿佛也是說不清楚,那時候在船上野夫說父親病重的時候她將自己難成那樣,恨不能當時自己真的中了蠱,人事不知只知道吃吃喝喝,被野夫擄走之后穆清心底終歸還是有一絲慶幸,十個不愿意里還有一個慶幸,慶幸野夫將自己擄了出來,說到底若是不能見父親最后一面,日后她必然是要后悔的,遂就再沒有鬧騰,只跟著野夫上船下船,上馬下馬,盼著皇帝能在她到了涼州之后再來將她接走,或許他生氣了不來接她,看過父母親之后她也要央著野夫將自己送回去。 那一份慶幸在看見父母叔伯之后就被無限放大,野夫不光將蕭鐸夫妻兩接到了涼州,還有旁的充軍流放的叔伯。 頂了一路的風塵,穆清從一進王宮就要去看蕭鐸,野夫沉默領了她去,是時太陽已經落下去,天瞬間冷肅昏暗,穆清站在窗前看著室里的父母親淚流滿面。 蕭鐸還穿著一襲交頸長袍坐在床前的毛氈地上,束發戴冠如同記憶中的模樣,只是長袍空蕩了許多,露出來的雙手也滿是凍瘡與皴口,眼窩深陷就連坐著都能看出后背彎下去不少。 第78章 父親 床榻前放著一個兩尺高的小爐,他正盤腿坐著翻攪爐上的砂鍋,穆清噙著眼淚使勁眨了眨眼才看清那砂鍋里正熬著藥。 床上被子隆起,不時有咳嗽聲傳來,也不知蕭鐸熬的藥是給自己還是給床上人的,穆清站著看了半天,努力想要將眼淚忍住再進去,忍了幾忍,喉嚨依舊哽的話都要說不出,卻是這當口,床上躺著的人驀地側頭嘔出了一口血,穆清再也忍不住要進屋里。將將走至門口,然后便又是一股熱意倒嗆,蕭鐸已經到了床頭,左腿拖在地上。 天色本來昏暗,屋里還沒有點燈,門口多出來人之后室里驀地一暗,蕭鐸剛剛將夫人嘔出來的血擦干凈,因了室里一暗然后轉頭,轉頭之后便是不可置信,嘴唇蠕動了幾蠕動,看看野夫,再看看穆清,眼睛睜大半晌才猶疑出了聲“穆清啊?!敝唤幸宦暶?,旁的都說不出來。 他那時候戰戰兢兢將穆清叫了十幾年,早已經將這名字叫習慣了,他取得蓁兒早已經是另個人的名字,穆清自己也習慣了父親喚她穆清。 她過去時間里帶了蟾織,臉上的rou被刮去不少,父親該是對她陌生的,不知怎的卻是一見面就認出來了。 “父親?!蹦虑逦丝跉饷銖娊辛艘宦?,然后眼淚就不可收拾的往下掉,看父親站起來往門口方向要走,趕忙走了幾步到了床榻跟前。 到床榻跟前穆清方看清床上情形,母親躺在床上形容槁枯嘴角還有一絲血跡,兩頰帶了點不正常的紅,也不過是不到六十歲的夫人,頭發卻已經枯黃發白,見她進來用殘留的一點神志睜眼看她兩眼然后便又閉上眼睛昏睡。 穆清痛哭,兩腿軟的自己都站不住,如若不是野夫扶著她她就要跌在地上去。過去兩年,過去兩年,她處心積慮就是讓流落在外的父母兄弟少受點哭,那樣冒著天大的險往遠路送錢物,終還是沒有叫父母安好。 這屋里四下無人,伺候的人也沒有,穆清相信野夫費了千難能將人接回來自然不會不給撥伺候的人,大約是父親沒著人來伺候,再看父母親情形,一時怎么都過不得,只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往下掉。 蕭鐸大約也是感慨唏噓,然畢竟人世朝堂浮沉幾十載,除卻了剛開始眼眶發紅,很快就鎮定下來,看穆清也是消瘦憔悴不若記憶中的模樣,只能長嘆一聲造化弄人。 “這些時間受了不少苦罷?!笔掕I開口,沉穩若往昔,他本來是文官,流放兩年再見還穿著中原交頸長袍,消瘦了許多也依舊帶了文雅的樣子,仿佛兩年里沒發生任何事。 “沒有?!蹦虑搴萌菀兹套〉难蹨I因為父親這句話又決了堤,哽咽著搖頭說了兩個字。 蕭鐸嘆息,伸手想要抹去穆清臉上的眼淚,卻是手伸到半空看見自己手又縮回來,穆清垂下眼睛狠命咽了咽將眼淚忍住,一時竟然迷茫起來,她往后該怎么辦,看見這樣的父母親,她怎么能把人丟在這里,皇帝說要將人接回京里去,眼下野夫把人帶到涼州她又怎么能將人帶回去。 因了思量這些,眼淚是徹底忍住了,再抬頭便是問父母親這兩年的生活,看眼前情形大約也是能想到,只是還是忍不住要問,蕭鐸卻是寥寥幾句不愿細說,只是一疊的說過得還好。如此穆清就再沒問,原本以為此生再不能相見,卻是見著了,只能感激,感激天爺,也感激野夫,他總是最能知道她心意。 “走了這么長時間,你也辛苦了,回去歇著吧?!蹦虑遛D頭對野夫道,從頭到尾野夫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哭,看著她們父女說話,站在一旁像個柱子,同兩年里他和穆清一起生活時候一模一樣。 野夫便無話轉身出去了,穆清看著他背影從門里消失,心下也是百轉千回。 “你們怎的到了這里?!币胺虺鋈?,穆清問父親,皇帝原本要將父親接回來,怎么他們就到了野夫這里。 “野夫著人將我們接到涼州?!?/br> “皇上,五皇子……開口著人護送你們回京,怎的能被野夫接過來?”穆清一直在京里等著父母親回來,好端端竟然到了野夫這里,奇怪又蹊蹺。 “冬天路難走,野夫便接我們先來了涼州?!笔掕I邊說邊起身去點燈,對于皇帝想讓他在路上凍死的事絕口不提。 當日他們接到圣旨著即刻回京無人相送的時候就知道了皇帝的意思,已經做好了一死的準備卻是剛出發半天就被野夫遣來的人接到涼州,蕭鐸原想著死也要死回中原,卻是不料最后到了姑臧城。 從流鬼到涼州的路比到京里的路還遠,依著蕭鐸的性子即便死了怕是不愿意來涼州,涼州在沒動亂之前雖然與我朝交好然畢竟是個藩部,蕭鐸一生最看重名聲,怎么可能以戴罪之身來番邦。蕭鐸那樣說一句穆清本想再問一句,心下猛地一頓再然后臉色發白,沉默半晌帶了一點不死心問”不是野夫將你們擄來的?” 蕭鐸已經將燈點著走回來了,穆清看著他拖行的左腿心頭重新翻滾,“也算是野夫將我們擄來的罷?!?/br> “皇上是想將你凍死在路上么?”穆清睜著雙眼看父親,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聽著什么答案了。 “沒有,皇上要誰死,便是一刀的事兒,怎么會這樣大費周折讓我凍死在路上?!笔掕I看著穆清說。 “不是么,不是便好?!蹦虑宕怪劬υG訥,自己同自己說了一句。 小火爐上的湯藥滾沸,一時間整個屋子都是草藥味,穆清坐在毛氈地上,心酸又迷茫,抬頭往屋外看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門縫里裹進來的味道全是干草與牛羊味,父親無話坐在旁邊,母親病重躺在床上,一時間穆清覺著無助極了,抬眼睛四下里張望,卻是再不見一直坐在案后的人。近些時日,她在中蠱與不中之間來回折騰的時候,抬眼總能看見大案頭后面坐著的人,她看一眼就能繼續吃吃睡睡,這時候卻是看不見人,一時間覺著見著父母了,卻仿佛更是無助。 “往后要怎么辦,還能回去么?”穆清問父親。 “有朝一日能回去的話,便是要回去的?!笔掕I瞇著眼睛去攪湯藥,神色里也無怨憤,只是照常那么一句。 蕭鐸那樣說,穆清一點都不意外,以父親的為人,況約死也是要死在中原,穆清接過蕭鐸手里的筷子去翻攪草藥,明明有許多話,卻是瞬時不知從何而起,想要同父親說說皇帝的事情,也想要說說自己糾結的心緒,說說兄弟的消息,兩年時間里發生了那許多,她想要找個人細細說一說,話到嘴邊卻是說不出口,父母親還是這個樣子,她那點為難哪里能說出口,遂終挑挑揀揀只同蕭鐸說蕭威牌位的事。 “祖父的牌位一直未能找到?!蹦虑逍呃?,覺得自己沒有完成父親的囑托。 “沒找到便沒找到罷,誰拿去了叫他拿去吧,眼下我們蕭家散了去,橫豎一個死物,再不能威脅誰,他日能回去的話,著人再給你祖父寫一個牌位?!笔掕I說話,穆清聽得心酸,父親一生都因為祖父和高祖的事情而頭皮緊繃,祖父走了之后他就更是壓著這個秘密,眼下竟然聽著了父親說這樣的話,該是這兩年過得苦極了才能將這旁的都看開。 “你怨恨皇上么?”穆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