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看不見盡頭的黑色虛空中,有英姿颯爽的紅袍女子,有大雪和長刀,還有一群圍著她的面目模糊的武將。接著,號角、刀劍,光怪陸離的場景夾雜著各種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埋沒。夢中的她拼命的捂住雙耳,但仍然阻止不了笑聲、哭聲如洪水般灌入耳中,她發出痛苦的呻吟,幾欲瘋狂。 “師姐?!?/br> 一個清朗而富有磁性的男音回蕩在夢里,剎那間嘈雜的哭笑聲戛然而止,面目模糊的人群如同燈盞般一個接著一個的熄滅,回歸黑暗的虛空中。 夢中的涂靈簪放下捂住雙耳的手,小心翼翼的抬頭望去,只見遠處的虛空中打下一道柔柔的光柱,照在一個身著玄黑繡金袍子的男人身上。見到這個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涂靈簪的心中忽的涌出一股無法言說的親切,她愣愣的朝前走著,遵從內心的渴望一步一步靠近他…… 卻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掛在涼薄的唇畔的淺笑,是如此的清晰。 讓她一瞬間心酸得幾乎落下淚來。 “你是誰?”她忍不住問。 男人卻并不作答,又輕喚一聲,繾綣萬分:“師姐,我好想你?!?/br> “你究竟是誰?”涂靈簪快步朝他奔去,努力想要看清他的容顏,那男人的模糊的身影卻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一個小點,消失不見。 “等等!告訴我你的名字,不要走!” “不要走……”涂靈簪猛地驚醒,喘著粗氣。 明明是寒冬臘月的天氣,她卻驚出了一身冷汗。涂靈簪看著窗外那抹纖薄的曙光,茫然的想:夢中的那個男人是誰? 為何光是看見他的輪廓,她都會如此的悲傷? 一行冰冷的水光劃過臉龐,她怔怔的伸指抹了把臉,摸到了滿臉淚水的濡濕。 她一定是忘了什么,比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東西。 待平復好心情,天已大亮。她心事重重的梳洗完畢,打算出門透口氣,誰知一開門,便看見一個身穿煙紫襕衫的青年坐在回廊下,朝她溫潤如玉的一笑。 涂靈簪猶疑半響,終究朝他走了過去。 俊美的青年手中握著一只松綠的香囊,見她走過來,他將香囊重新塞入懷中,這才站起身來,解下鼠錦斗篷為她披上,關切道:“怎么不多穿點就出來了?!?/br> 涂靈簪呆呆的看著面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廊上的白雪襯著他鬢邊的一點朱砂痣,格外的鮮艷動人。 青年為她系好結,這才低聲問道:“還記得本王是誰么?” 涂靈簪點點頭:“李淮?!钡怂拿?,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自己的名字呢?” “阿簪?!?/br> 李淮滿意的笑笑:“嗯,記得你我的名字就夠了,別的不用多想。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了?!?/br> 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了…… 不,不是的。 涂靈簪的內心有個聲音在劇烈反駁,她朝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怎么了?”李淮似是很擔憂的樣子,伸手要來撫摸她的臉。 不知為何,涂靈簪對他的親近很是抗拒,下意識側頭避開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涂靈簪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的那個香囊,是很重要的東西么?我總見你拿出來看?!?/br> 李淮下意識摸了摸懷中之物,隨即頜首一笑:“也不是很重要,用久了舍不得丟,不過是留個念想罷了?!?/br> 想了想,他又半真半假的補充道:“不是別家姑娘送的,不必吃醋?!?/br> 涂靈簪調開視線,漠然的想:并沒有。 見她這副不冷不淡的模樣,李淮也不惱,輕輕問道:“你想打開看看么?” 涂靈簪茫然:“什么?” “我的香囊?!崩罨次⑻舻镍P眼溫和的看著她,一派深情的模樣:“你想不想打開它看看,里頭令我珍視多年的東西是什么?” 涂靈簪想了想,終是淡淡的搖了搖頭。 她沒興趣,她對李淮的一切都沒有興趣。 她避開他的視線,轉頭看著廊外。多日的積雪未曾消融,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如同她的空白的記憶一般干凈。 她沉默許久,出神道:“又下雪了?!?/br> 又,為什么說又? 這明明是自己第一次走出這個房間啊…… 李淮卻沒有感受到她內心的迷茫與糾結,只優雅的點點頭:“是啊,下雪了?!?/br> 涂靈簪依舊望著遠處隱現的青灰色屋角,望著天邊暗沉的陰云,沒由來的說了一句:“不知道他……有沒有添衣?!?/br> 話音剛落,她和李淮俱是一愣。 李淮似是想到了什么,唇邊笑意不減,眼神卻變得晦暗不明。他似笑而非的望著涂靈簪,“他,是誰?” 涂靈簪茫然的看著他,瞳仁微縮,又慢慢渙散開來,大腦一片空白。 李淮朝前一步,壓迫的盯著她,“你還記得什么?” “我不……知道……” 熟悉的鈍痛又在腦袋中擴散開來,涂靈簪搖搖欲墜,蒼白的唇瓣被咬出一抹血色。她抱著腦袋,眼神痛苦而無助,猛地推開前來攙扶她的李淮,跌跌撞撞的往自己房里走去。 溫暖的斗篷在半路松開,從肩頭滑落在地,她卻恍若不知。 待她走后,一個高大粗狂的異族男人從拐角走出,順手撿起她遺落在地的斗篷,頗為惋惜的拍了拍塵土,這才將其還給李淮,皮笑rou不笑道: “聽說小皇帝今晨已經頒布了圣旨,以病重為由,將皇位禪讓給了你。陳王爺多年的夙愿即將實現,登帝指日可待,小王先給王爺道聲恭喜了!” 李淮負手望著涂靈簪離去的方向,臉上不見一絲喜色。 慕容綏又道:“哎呀,那李扶搖也真是個情種,竟然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將江山拱手相讓!” 褪去了溫潤的偽裝,李淮挑著鳳眼,不耐道:“明明喝了‘忘川’,為何她還會記得曾經的片段?” 慕容綏嗤笑:“你急什么,曾經的一品女軍侯,意志力可是不一般的堅定,比平常人多熬一會兒也是正常的?!?/br> “你那還有沒有‘忘川’,再給她服一遍?!崩罨春樌浜叩溃骸澳呐吕罘鰮u只在她記憶中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本王都覺得膈應的難受?!?/br> “‘忘川’早就在江湖上絕跡了,這最后一瓶都是小王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再也沒有了?!蹦饺萁梿问职丛谘g的彎刀上,挑了挑斜飛入鬢的濃眉,粗聲道:“真膈應的難受,不如交給小王做了她?” 說罷,他湊近李淮邪邪一笑:“就像四年前那樣?!?/br> 李淮一把推開他。 慕容綏聳聳肩,不以為意的一笑:“探子來報,李扶搖帶著傳位的圣旨和玉璽,已在來朔州的路上。老規矩,我把兵借給你,你替我除掉李扶搖?!?/br> 李淮的眸中閃過一絲陰霾,緩緩勾出一個冰涼的笑:“那是自然?!?/br> “那小王就放心了。這里就交給你,小王先回北燕龍都復命?!蹦饺萁棿笫峙牧伺睦罨吹募?,陰鷲道:“合作愉快,大殷的新皇!” …… 涂靈簪踉踉蹌蹌的回到自己的房間,猛地關上了房門。她背靠著木質雕花的門板,緩緩的滑下身子,咬牙捂住了濕紅的眼睛。 支離破碎的記憶在她腦海交疊出現,又轉瞬消失,她忘記了自己曾經的一切,卻隱約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男人是誰。 李扶搖,她的師弟,她的……愛人。 這個曾經深入骨髓的名字就像是一道閃電,劈過她迷茫的心靈。她又激動,又害怕,她想起了那個不該被她遺忘的名字,可惜的是,她的記憶撐不了多久…… 也許下一刻,這個名字便會如石子投在湖面的漣漪,蕩著蕩著就會消失不見。 不,她不能忘了他,唯獨他不可以! 涂靈簪猛地起身,卻被過長的襦裙絆倒在地,她趴在地上顫抖著摸索四周,卻找不到任何紙筆來記錄她好不容易回想起的記憶。 淚水滑落,她茫然而無助的坐在地上,最終,她摸到發髻中尖銳的發針,緊緊的攥在手里。 深吸一口氣后,她毅然決然的扯開衣領,露出僅纏著純白裹胸的柔軟胸脯。下一刻,尖細的銅發針劃破皮rou,一筆一劃,鮮血淋漓,在胸膛上留下那個人永恒的記憶…… 這樣,不管在何時何地,我都能記起自己深愛著你,扶搖。 最后一劃落下,涂靈簪滿頭冷汗的放下發針,染血的手指哆嗦著合上衣領,掩蓋住左胸口那一行行血痕。她掙扎著站起來,她必須要從這個地方離開…… 她想回到長安,回到那個人的…… 然而打開門的一瞬,她的瞳仁驟縮,再一次渙散開來。她茫然的站在門口,看著屋外紛飛的大雪,染血的指尖緩緩覆上劇痛的左胸。 我,是誰? 為何會在這? 我要做什么? ☆、第46章 涂靈簪茫然的在門口站了許久,實在是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她好像又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懊惱的拍了拍腦門,這才回到房中,重新關上門,又找來干凈的帕子,就著茶水將指尖的血跡一點一點擦干凈。 左胸的皮rou隱隱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受傷了,純白的里衣上還沾著斑駁的血跡。 怎么回事,何時受傷的?誰干的?她明明記得自己剛才在廊下同李淮聊天,怎么一轉眼就…… 她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腦袋,實在想不起自己漏掉了什么記憶,只好皺著眉拉開衣領,露出左胸的傷口,鮮血淋漓。 傷口差不多凝血了,半干的血跡暈染在傷口周圍,怪可怕的。涂靈簪擰濕了帕子,一點一點擦干血跡,然后愣住了。 她胸口的傷痕小而深,縱橫交錯,與其說是傷,不如說是被人用小刀生生刻出來字跡。沒錯,那是一行刻在皮rou上的字。 忍著同清理完傷口,她拼命低頭往胸口看去,待看清刺在皮rou深處的那一行字時,她猛地呆了,窒息之感如潮水般向她涌來! …… 朔州的風吹在身上,刀割似的疼。李扶搖披著玄黑斗篷的身影策馬而過,奔入城門中。 肩上的雪積累了厚厚的一層,他卻顧不得拍去,頂著暴風雪快步跨上朔州的城墻。那里有一座防御外敵的瞭望臺,臺子很寬敞,后面有一幢駐兵的閣樓,因戰事停息的緣故,那里已經很久沒人照看了。 李扶搖的睫毛、眉毛和鬢角都凝結了一層雪白的霜花,唇瓣緊抿,目光陰鷲,渾身冒著森森寒氣。他猛地推開瞭望臺的閣樓,陰冷的目光掃視著滿屋子戒備的黑衣武士,最終定格在悠然自得的李淮身上。 哪怕面對滿屋子明晃晃的刀劍,他也沒有絲毫懼意,反手解下背上的黑布包,一步一步走入刀劍深處,朝李淮倨傲的揚了揚下巴,冷聲道:“傳位圣旨,玉璽,朕都拿來了?!?/br> 李淮起身揚手,示意黑衣武士給李扶搖讓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