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很快便有人端了湯藥上來,裕王親自接了來,以口相對的灌了幾口。那湯藥藥性也算是烈,李清漪那張白透了的臉這才有了些紅色。她似是醒過神來了,眼瞼動了動,眼睫跟著一顫,竟是睜開了眼睛。 裕王的一顆心也跟著那蝶翼似的眼睫顫了顫。 領頭的那個年長宮人瞧著這般情形,不由露出了些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說罷,她又趕忙把參片塞到了李清漪的嘴里,說道,“先含著?!?/br> 裕王緊緊握著李清漪的手,雖是怕極了卻也竭力穩住自己的聲調,安慰她:“別怕,我陪你呢?!蹦凶訚h大丈夫,總不能在妻子面前丟了面子。 李清漪嘴里含著參片,沒能開口,只是用那雙會說話的杏眼看著他,溫溫柔柔的。那目光似能看入裕王心里。 他知道,她說“你在,我不怕的?!?/br> 裕王眼睛一熱,險些要在自己王妃面前丟面子的哭出來了。 窗外的大雨仍舊未停,不斷的沖刷著外頭那一灘血跡,可側殿內卻隨著雜亂的人聲和一盆盆熱水而漸漸溫暖起來。 景王府跑來打聽消息的小太監來得也正是時候,他小心翼翼的湊過去看了幾眼,抓了個人好奇般的問道:“裕王妃現下怎么樣了?” 那宮人手里還端著熱水和干凈的毛巾呢,正眼也沒去瞧那陌生的小太監,不耐煩的應了一聲:“這一胎,前面養得好,裕王妃身子底子也好,說不得就能母女平安呢?!?/br> 說罷,里頭忽然傳出驚喜的聲音:“看到頭了,娘娘,您再用點力……” 端熱水的宮人心里也跟著一急,再也不敢耽擱,連忙推開人往里跑。那打聽消息的小太監微微一愣,往里看了眼,眼珠子一轉,立馬也飛快的往回跑。 只是這雨中來回頗是費時,等那他把消息傳到裕王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大雨轉作小雨,只是仍舊是淅淅瀝瀝,青石砌成的長道被沖洗的干干凈凈,只剩下青苔那淡淡一抹綠,雨聲卻如碎玉般斷斷續續。 伺候的宮人都已經被遣了出去,屋內只余下景王、景王妃江念柔以及昏迷不醒的景王世子。 江念柔抬眼去看景王,目光冷定好似初冬雪,口中仍舊只有一言:“殿下,還請早做決斷,”她語聲柔婉卻偏偏好似刀片一般可以割出血來,一字一句都在慢慢的割著景王的脖頸,“萬不可婦人之仁?!?/br> 江念柔口上說著“婦人之仁”,可她和景王相比,她這個真正的婦人才是更狠心的那個。 景王微微一怔,垂首看了看兒子那張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小臉,似是發了一會兒的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問道:“大郎真活不過冬?” 江念柔斬釘截鐵:“太醫院太醫眾口一詞,絕不會錯?!?/br> 景王聞言躊蹴許久,猶豫了一會兒才抬起手從袖中拿出一張帕子,動作慌亂的蓋在了景王世子的臉上。他好似終于下定了決心,一邊伸手掩住自己的面不忍去看,一邊把用力手按在那帕子上。 原本,景王世子已經昏睡幾日,連飲食都是灌進去的,可他此時忽然窒息,竟是醒過神來,小力的掙扎了起來,發出幾聲虛弱的嗚咽聲。 就像是垂死的幼貓,哀哀的叫喚著、求懇著,祈求最后一絲的恩慈與悲憫。 景王本就有幾分不忍之心,心中震動不已,手一松,帕子也跟著滑落下一角。 而他身后的江念柔此時卻緩步行至他身后。她慢慢的把自己的手也覆在上面,不輕不重的按住景王的手,慢慢的又按了下去。她一邊動作,一邊不緊不慢的和景王說話:“殿下,我們為人父母總是不忍孩子受苦的,如今為的也是讓大郎免受這零星苦痛,早登極樂……” 他們的手緊緊的、一動不動的壓在帕子上,而那帕子則正好壓在景王世子的面上,壓得他呼吸不過來,一張玉似的小臉漲的通紅,不斷揮舞著藕段一般粉白嬌嫩的手足。 不過片刻功夫,江念柔語聲剛剛落下,景王世子動作便僵硬了起來,手腳僵住,呼吸漸止,再無半點掙扎。 他一歲都不滿,出生在冬日的地動后,死在秋日的大雨中。他也曾在父母滿心的期盼下來到人世,還未來得及看遍世間萬般美景,不知喜與憂、不明愛與恨,便這樣匆匆離去。 他的生母甘愿為他而死,生父卻親手奪取他的性命。 屋內一片冷寂,伴著窗外語聲的只有香爐中漸漸散開來的冷香和那燒盡了的香灰,風一吹便散開來了,冷冷的沒有半點溫度。 景王呆了片刻,忽然覺得有刀刃從心口而過,傷口就那樣綻開,鮮血淋漓的痛。他既痛且悲,眉心劇烈一動,猛地縮回手,掩面大哭起來,哀嚎道:“大郎,大郎……” 江念柔心中暗道:真是個沒血性的男人!半點用都沒有還虛偽至極。隨即,她不急不慢的把那張蓋在景王世子面上的帕子收回自己袖中,眼眶一紅也跟著落下眼淚,抬頭揚聲道:“來人啊……” 門外早早候著的宮人忽然就推門而入,見著屋內景象皆是一驚。 江念柔眼角含淚,一邊以帕拭去淚珠,一邊輕輕道:“大郎已經去了,你們尋個周道的,去給西苑報個信吧?!彼剖潜从^,不禁垂首哭泣起來,發髻亂顫,語調更是天生的凄婉,“天可憐見的,裕王妃那頭剛剛生了,我們大郎就去了,可不就是天生克親……” 她是個天生的美人,一雙桃花眼無情似有情,此時珠淚盈盈,身姿如弱柳裊裊婷婷,更是美得令人憐惜。 不一時,屋內哭聲大作,很快便有人領了命,策馬往西苑而去。 江念柔一邊擦淚,一邊想——裕王養著這么一個生而克親的女兒,皇帝那頭不知要如何想呢。她一念及此,幾乎要笑出聲來,好在知道輕重,連忙用帕子掩了掩唇角,蓋住了笑痕,只露出一個略顯得猙獰的淚臉。 第55章 兩難 李清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裕王府了。 她嗓子喊得有些啞,渾身好似被撕開了重新組合了一遍,可仍舊是第一時間艱難的開口問道:“孩子呢?” 裕王拿了帕子替她擦汗,聞言只是輕輕一停頓便笑道:“在隔壁屋呢,我怕她吵著你,就沒抱過來了?!闭f罷,他站起身來,“我抱她來給你瞧瞧?!?/br> 李清漪這才覺得放心了。她此時昏迷初醒,精神倦怠,所以,一貫敏銳的她竟然也沒發覺裕王看似輕松的言語中隱約含著些許的停頓和猶疑。 大約也是怕李清漪久等,裕王不一會兒就抱著孩子過來了。 孩子包裹在小小的明黃襁褓里,只露出一小半的紅紅的面頰。她似是有些困倦了,花瓣似的嘴里含著手指、懶洋洋的閉著眼眼睛,似是在睡。 她看上去太小、太小了,就像是枝頭剛剛冒出的那丁點大的花骨朵,一點兒的微風都能掛傷她,一點兒陽光都能燒著她,嬌嫩得需要人保護。 這是上天所賜的珍寶,舉世無雙,無一人無一物,能與之相教。 李清漪眼睛也不眨的看著,眼里又酸又澀,雖是狂喜之下想要仰頭大笑可又有熱淚盈眶的沖動,看著看著,心口也跟著軟成一團,猶豫了許久都又不敢伸手去抱。 李清漪定定的看著孩子,小聲和裕王道:“她睡得真香啊……”聲音很輕,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孩子。 裕王聞言也笑了笑:“是啊,乖得很,”他抱著孩子坐在了床邊,空出一只手替李清漪捏了捏被角,“所以你也得乖乖的,早點把身子養好才是?!?/br> 說完話,裕王便小心的把孩子也放在了床榻上和李清漪并排躺著。 母女兩個一大一小的并排躺著,粗看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也有幾分相似的模樣。 李清漪躺了一會兒,按耐不住的側頭去瞧女兒。她小心翼翼的伸手,輕輕的碰了碰女兒柔嫩的面頰,只見溫熱,胸膛里的心臟一跳又一縮,迸出滾熱的血液,令她激動地近乎戰栗、渾身都有些發麻。因為怕吵醒女兒,李清漪強自按捺著,只輕輕碰了碰就縮回了手。 裕王便在榻邊,孩子躺在一側,李清漪此時只覺得心滿意足、再無所求。她抿唇笑了笑,一雙瑩潤的杏眸都是亮晶晶的,很快便順勢躺好,這才問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來:“陛下那里,怎么說?” 裕王神色不變的安慰她:“孩子都生了,父皇還能怎么說?”他看著李清漪笑了笑,很是溫柔的垂下眼,看著李清漪和襁褓中的孩子,“你放心,我會好好和他說的。陶國師那話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時間久了,父皇自然也就明白了。至多,不過是在府中安生躲兩年罷了,躲過這風頭便是了?!?/br> 至于景王世子的事情,裕王暫時還不想和李清漪說。 李清漪聞言,點了點頭,心里緊繃著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來。她本就是剛剛醒來,疲困已極,現下見了孩子和裕王,心一松,方才和裕王說了幾句閑話便不覺得又闔眼睡了過去。 因著心中再無牽掛,她此時一覺倒是安安穩穩,蹙著的眉心松了開來,鼻息綿長,朱唇都輕輕的抿著,似是含笑。 裕王靜靜的看著榻上的李清漪,目不轉睛的看著,眼眶都要看紅了。過了一會兒,他才似適才的李清漪,猶豫著伸出手,先是手指用輕輕的碰了碰李清漪帶了點濕汗的鬢角,然后不覺把手撫上了李清漪冰冷蒼白的面頰。 他碰到的是真實存在的人,活生生、健康無憂的人。 直到這一刻,他從西苑起便一直提著的心才真正的放下了——他到底不曾失去這生命中最珍貴的、最心愛的。 蒼天垂憐。 裕王心中松了口氣,然后轉目去看襁褓中的女兒,深邃的眸光微微一變,似有幾分復雜的深意。他想了想,把孩子抱起來往隔間去。 隔間還有好幾個等在那里的太醫,李太醫李時珍也在其中。 裕王神態沉靜,垂眼細細的看著懷中的女兒,忽然出聲:“真的沒有辦法嗎?”他說到話尾,語聲略一哽咽,重又整理好情緒方才冷著臉沉聲道,“這是王妃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也是本王的嫡出長女。你們應該知道輕重?!?/br> 隔間里頭的幾個太醫面色互相看了幾眼,最后還是推了愣頭青李時珍出面。 李時珍硬著頭皮道:“小郡主未足月,此疾實難醫治,臣等也不過五分把握?!彼肓讼?,又加了一句,“倒是王妃,身體底子好,修養些時日便好?!卑蠢?,這孩子雖是裕王長女但還未請封,是稱不得郡主的,李時珍也是順口說了一句。 后面那句話勉強算是救火,稍稍平息了裕王那腔難忍的怒火。他沉默了許久,方才徐徐道:“景王世子已然不治,倘若本王長女再有事,父皇會如何想,本王也不知道?!?/br> 皇帝會怎么想?皇帝怕是會覺得太醫院養得全都是一群廢物——這個治不好,那個也治不好。 時至今日,裕王也終于學會了綿里藏針、借勢壓人。 幾個太醫面色微變,再不敢端著,連忙俯身行禮,恭敬的道:“臣等敢不盡力?!?/br> 裕王還要再交代幾句,只是眼角余光瞥見懷中安靜的女兒,喉中一梗,竟是半句話也再說不出來。他一貫是個平和的性子,常常依賴人,外事聽高拱,內事聽李清漪,此時千般的事情忽然壓在他肩頭,他也只能咬牙抗住,把血往喉里咽。 他不覺伸出拇指,輕輕的蹭了蹭孩子花瓣似嬌嫩的面龐,想起邊上躺著的李清漪,忽然又平添了幾分力氣——為人夫、為人父,他這個一家之主,自當有些擔待才是。 太醫還在等著,裕王自然不好耽擱,很快便鄭重的把孩子遞給了幾位太醫,叮囑了一句:“小心些……” ****** 李清漪一覺睡到傍晚,方才醒來。 天光余暉猶如融化了的黃金,順著開了半邊的窗戶淌了進來,暖融融的樣子。臨窗的紅木桌案上隱約映著窗外參差細密的樹影,桌案上擺了個青瓷花囊,上頭插了幾支桂花枝,枝葉繁茂,細嫩碎小的淺黃花朵似是染了些昨日大雨的濕氣,看上去嬌嬌的要滴出水來。 一室清香,滿地暉光,似有流金空中淌。 李清漪心情也是好極了,身體有了些力氣,稱得上是神清氣爽。她眼睛一轉便見著半靠著床榻睡著的裕王,眼睛眨了眨,少見的生了點兒頑鬧的主意。她動作極慢的半坐了起來,俯身過去,輕輕的掐了掐裕王的鼻子。 裕王本就睡得不深,被她這般一弄,立刻就醒了。他一雙深黑的眼眸含笑對著李清漪貼近的臉龐,打趣道:“這就等不及要投懷送抱了?” 李清漪被他瞧得微微有些羞,面頰一紅,轉開話題道:“‘貝貝’呢?我又不怕吵,你還是別把她抱去隔間了。這么小的孩子,要跟著母親和父親,才能有安全感?!?/br> 裕王順手替她理了理凌亂的發絲,摸了摸她還有些涼的面頰,應道:“這個時候,正要給她喂奶呢。那頭一群人伺候著,進進出出的,總是比這里方便些的……” 李清漪說不過他,也知道些皇室的規矩,只得點了點頭,只是心里仍舊惦記著:“那喂過奶記得叫人把她抱過來,我從醒來起,還沒認真瞧幾眼呢?!?/br> 裕王愁眉苦臉,故作吃醋的模樣:“自你醒來,也沒認真瞧我幾眼呢!” 李清漪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然后才小聲羞澀道:“你怎么連孩子的醋都吃?” “誰叫我只有一個王妃?”裕王伸手,替她拿起引枕墊在身后,扶著她靠坐下來,半是玩笑的道,“餓了沒?你從昨天睡到現在,連飯都沒吃呢?!?/br> 李清漪這才反應過來,腹中確是十分饑餓,都快餓昏了,于是點頭:“是有點?!?/br> 裕王又起身令人去端晚膳來,因著李清漪剛剛醒來,也不敢叫她吃太多,就從那些人端上來的飯菜中撿了碗燕窩粥,親自用了勺子喂她。 粥熬得很香很軟,燕窩也燉的軟軟的,還加了點甜蜜的蜂蜜。 李清漪剛剛聞到香味,便覺得嘴里唾沫分泌,胃里一陣子的燒疼——確實是餓的狠了。她也顧不得燙不燙,就著裕王伸到嘴邊的勺子,一連喝了好幾口,等到胃里稍稍舒服了,這才搖搖頭示意裕王先擱下。 裕王放下盛粥的白瓷碗,想了想,很快又給她遞了個塊桂花糕:“甜的,潤潤嘴?!?/br> 李清漪一笑,很快又瞥了眼裕王:“對了,‘貝貝’的名字想好了沒有?”她初為人母,一顆心大半都掛在女兒身上,什么話都能扯到女兒身上,“瞧陛下的態度,請封一事大約要等一等?!愗悺@名字也就只能當做是乳名,總要有個能念得出口的名字才好?!?/br> 裕王眸光一動,很快便又笑了起來:“這可是我的嫡出長女,大名自然要好好斟酌。我已經和高師傅說了,讓他幫忙想一想?!?/br> 李清漪嗔他:“哪有做爹的連這個都偷懶?”說罷,又抬眼望向門外,“你去瞧瞧,看是不是喂好了,讓人抱她來吧。不知怎的,‘貝貝’不在眼前,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br> 裕王故意扭過頭,擺起臉不理:“才不要,女兒一來,你連眼角都不分我?!?/br> 李清漪凝目瞧他半天,見他似是真的吃醋,忽然撲哧笑了一聲。她低了頭,慢慢的吻著裕王的額角,柔聲道:“好了,你這個做爹爹的別再吃女兒的醋了?!彼肓讼?,湊到裕王耳邊笑道,“你和‘貝貝’一樣,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br> 她語聲輕快溫柔,似是枝頭黃鸝一般悅耳清脆。吐氣如蘭,一點兒熱氣似能吹起裕王耳邊那一點發絲,蹭得那一塊皮膚發緊,叫人心里癢癢。 裕王聞言卻只覺得心口微澀,眼眶一紅,一顆心好似泡在酸水里,酸軟得出奇。他險些在李清漪跟前掉下眼淚來,掩飾似的連忙起身往外走,口上道:“我去那頭瞧瞧貝貝?!?/br> 李清漪靠在床榻上,見著裕王急匆匆的背影,抿了抿唇,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她想:真好,所有的事情都好得讓她都止不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