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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鳳難為在線閱讀 - 第27節

第27節

    算起來,也有七個月了吧?要真是再熬上三個月,等那孩子生下來,景王世子怕也死定了。

    陶國師靜靜的端坐在那里,以目注視著皇帝。

    皇帝許久無言,站了起來,拂袖轉身,竟是一言不發的就徑直離開了。

    陶國師面上不動,依舊依禮起身送駕,他心中一片冷然,毫無一絲動搖——這可真是怪不了他,誰叫裕王得罪了嚴家呢?恰逢景王世子有疾不虞,可不就順勢而為了?

    至于所謂的“有女將降宗室”,依著太醫院的脈案,那孩子八成是個女孩。倘若真是男孩,他也可以改說是“男生女命”,反正都是要惹皇帝忌諱的??傊?,此女克親之名怕是注定了。

    當然,依著皇帝的性子,生不生得下來還是個問題呢。

    皇帝出了陶國師的地方,正在往西苑去的路上,忽然出聲喚了一句:“黃錦?!?/br>
    黃錦連忙從后頭跑上來,問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皇帝沉吟片刻,慢慢的道:“你等會兒親自帶太醫去裕王府一趟,把陶國師的話給裕王他們說一遍?!?/br>
    此時天色正昏昏,烏云密布,想來是有大雨將至。隱約有光透過云層照下來,正好把皇帝的面容照得透明。他目中神色冷酷,毫無一絲人情,語氣極其冷淡,“他們都還年輕,日后還有的是機會。何苦要生個克親的女兒?”

    黃錦聞言骨里發寒卻不敢有絲毫的耽擱,他把頭深深的低了下去,應聲道:“奴才明白了?!彼冒榫齻?,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皇帝心中:無親無舊,唯己一人而已。

    當年,陳皇后有孕在身,不過是學著尋常女子吃了個小醋,便叫皇帝氣怒交加的踢了一腳,不僅孩子沒保住,連自己都不治而亡。親子尚且如此,裕王妃腹中那個所謂命兇的孫女,又哪里會叫皇帝有半分容情?

    第53章 夫妻

    黃錦帶著太醫院的太醫去裕王府的時候,李清漪和裕王正坐在房里的紫檀坐榻上,給肚子里的孩子念詩,也算是做胎教。

    因著外頭暴雨將至,天色昏昏,屋內點了燈,燈光好似一層層的水紋一般蕩開來,重重疊疊,給兩人的眉間都染了一層淡淡的、溫暖的金色,更顯得神態溫和。

    聽說皇帝派了人來,無論是李清漪還是裕王都吃了一驚。

    黃錦心里雖有幾分不忍,可也知道皇帝就在西苑里等著自己回去,現下天氣壞得很,要是回去路上下了雨便更加耽誤時間了。于是,黃錦懷著快刀斬亂麻的心情,直截了當的把事情說了:“景王世子重疾,陛下詢問于陶國師,國師有言‘有女將降宗室,命極兇,克六親。世子年幼體弱且又是陛下長孫,自是首當其沖’……”他不敢去看裕王夫婦的神色,垂了頭,趕緊把話說完,“陛下特命奴才帶太醫院的幾位太醫來,為王妃看診?!?/br>
    所謂看診,為的是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裕王的臉色刷的一聲便白了,只是愣愣道:“此事怕是另有差錯,我,本王這就去西苑求見父皇……”

    李清漪則是扶著肚子慢慢站了起來,以目去看在場的幾人,只把幾個太醫都看得都羞愧的低了頭。

    黃錦見著裕王夫婦皆是不應,原先的幾分同情和不忍倒是去了,生出幾分怒氣來,他神色跟著一厲:“兩位殿下,來時,陛下還曾交代奴才,說是兩位年紀都還輕,日后且長,何苦要為著這一個克親的女兒惹怒陛下?便是那孩子,倘若知道父母因自己而忤逆親長,如此之大不孝,怕也承受不……”

    黃錦還未說完,一直未曾出聲的李清漪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她她語聲極低,偏偏質若金石,擲地有聲,叫人心頭跟著一悚,道:“這些人膽敢假冒圣旨,還不給我拿下?!?/br>
    左右侍立的皆是王府衛士,聞言先是猶豫了一瞬,隨即在李清漪嚴肅的目光中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拿住了黃錦和幾位太醫。

    黃錦何時受過這般待遇,面色頓時大變,尖著嗓子叫道:“大膽!裕王妃你竟敢……”

    窗外忽然發出轟隆的雷鳴聲,打斷了黃錦的尖叫。風雨吹得屋中窗扇大動,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屋中的燭火都被大風給吹滅了。閃電于層層的烏云中穿行而過,極亮的光似一柄利劍般呼嘯著穿梭,照亮了屋中所有人的面容。

    李清漪沉靜如水的面容被那突如其來電光一照,顯得格外清楚。她本就生得溫柔靜美,如山間的桃李、清江的春水、詩畫里的神女,尤其含笑看人時頗有幾分繾綣清艷之色,言語難述。

    可是,如今她不動聲色的站在那里,便好似站在刀光火海之上,叫人不由肅然以對。她黑沉的雙目緊緊的看著黃錦,不緊不慢的道:“還請公公在此稍后。我為人母、為人媳,自當往西苑,去尋陛下問個明白?!?/br>
    黃錦被人架著不能動彈,只能仰著頭去看裕王妃李清漪。他此時喉中干澀,竟是被那沉靜的目光看得說不出話來。

    裕王此時終于也跟著出聲:“是,本王為人父、為人子,也當與王妃同行?!彼禄实勰耸桥碌搅斯亲永?,可此刻也生生的壓出幾分不屈和倔強來。

    李清漪心知皇帝性情,今日之行本是懷著向死之心,原就是不打算拖著裕王下水。哪里知道竟是聽到了裕王這番話,眼中一酸,隨即伸手握住裕王,抿了抿唇,回首一笑:

    “有殿下此言,我心滿意足?!?/br>
    裕王一邊回握住她的手,一邊抬手替她攏了攏發鬢,扶了一下那搖搖欲墜的金簪,輕輕回了一笑:“當年洞房,我曾答應你‘此生不相負’。王妃或許忘了,”他只是略一頓,隨即鄭重言語道,“可我時時刻刻,銘記于心?!?/br>
    裕王語罷,抬了聲音令府中人備好車馬,前往西苑。

    府中自有一番忙亂,待得他們二人登上馬車,外頭已然有大雨傾盆而下。

    李清漪掀了掀車簾,看著路上避雨的行人和大聲叫喚的商販,她目光飄忽不定,神色亦是不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頭問裕王:“我聽說,當年我自請出家之時,殿下曾為我雨中跪求?”

    此時說起舊日之事,便是裕王都覺得有幾分尷尬。他低了頭,面頰似有些微的紅色,強自鎮靜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當如此?!?/br>
    李清漪轉頭去看裕王,眼睫上有淚珠不覺落下,可她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動不動的看著,似是要把眼前的人看到心里,慢慢道:“我自以為冷靜清醒,不想卻負殿下良多?!?/br>
    因著外頭風冷,李清漪又有身孕,他們身上蓋了一層的薄毯。裕王從毯子下面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慢慢開口道:“不要多想,我們是夫妻?!?/br>
    是啊,我們是夫妻。

    李清漪低了頭,與他握著手,這才忍下了眼淚,勉強打趣道:“這一回,三郎怕是要陪著我再跪一回,怕不怕?”

    裕王沒有說話,以溫柔的目光描繪著她此時的面容,輕輕的搖了搖頭。

    話已至此,他們竟是再也尋不到其他的話語,隔了一層薄毯握著對方的手,聽著外頭的雨聲,明知西苑前路茫茫,心中竟是有了幾分少有的安定。

    等裕王府的馬車到了西苑,皇帝那頭估計是早早就得了消息。太監陳洪就侯在門口,他推了推身后給自己撐傘的小太監示意對方跟上,自己快步上前笑迎道:“奴才拜見裕王、裕王妃?!?/br>
    裕王垂目看了看他,知道他是東廠新督主,冷了聲音道:“本王要見父皇?!?/br>
    陳洪面上帶笑,語氣倒是半點也不漏聲色:“這可不行,陛下正閉關修煉呢?!彼掏痰募恿艘痪?,“陛下閉關前曾有一言,若裕王殿下當真要忤逆圣意,‘如此逆子,不如不見’?!?/br>
    裕王氣急,紅了眼睛,當即便抬腳就踹了陳洪一眼。

    陳洪一時不防,被踹到在地上,一身衣服都被雨淋濕了,好似一只落湯狗。他垂著頭掩飾下自己憤恨的目光,抬起頭賠罪一笑:“是奴才失言了,‘逆子’二字,陛下可說,奴才卻是冒犯了?!?/br>
    陳洪把守著門口,油鹽不進,他們二人竟是連大門都進不了。

    李清漪沉默片刻,忽然推開后頭替自己撐傘的小太監,艱難而直接的跪了下來。

    大雨傾盆,瞬時便打濕了她的烏發和衣袍,水珠一點一點的從發尖滑落下來,勾勒著她那張清艷而慘白的面容以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猶如暴雨打弱荷,東零西落,慘不忍睹。

    倘若她在玉熙宮門口跪,人少,還算是不丟面子??商锰迷M蹂故侵苯泳凸蛟诹宋髟反箝T口,眾目睽睽之下,簡直是把她自己的臉還有皇家的臉都丟到地上去踩了。

    裕王反應過來,也沒多說話,跟著就跪了下去。

    他倒是要看看,皇帝是不是真的迷信到為了陶國師一句話就要逼死兒子、兒媳還有未出世的孫女。

    陳洪就站在門口,看著裕王夫婦就這么跪著,他的臉色也跟著一變。說心里話,看著這高高在上的親王和親王妃就跪在自己跟前,他是有幾分高興和自得的??墒?,他很快便想起了皇帝那喜怒不定的性子,連忙拔腿往玉熙宮跑去。

    替陳洪撐傘的小太監腿短一時跟不上,陳洪嫌棄的推了他一把,干脆淋著雨往回跑——皇帝跟前回話,這個時候還是慘一點的好。

    待得渾身濕漉漉的陳洪跑到玉熙宮,李芳剛剛走出殿門,站在臺階上頭居高臨下的看著陳洪,拖長了聲音問他:“陛下問,事情辦得如何了?”

    陳洪咬了咬牙,擠出一絲奉承的笑來:“奴才,奴才無能?!彼B忙對著大殿內跪了下來,青白的臉上帶著惶恐之色,“裕王和裕王妃不聽奴才的,正跪在西苑門口呢?!?/br>
    陳洪話聲落下,忽然聽到大殿里面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音。他心中暗道:皇帝怕是真氣急了,做了多少年的至尊,說一不二,偏親兒子竟敢忤逆他。

    李芳沒空理會跪著的陳洪,連忙小跑著進去,安撫皇帝:“陛下,陛下……莫氣壞了身子?!?/br>
    皇帝一張臉都憋紅了,他幾乎是要怒斥出聲:“逆子,逆子!他這是仗著朕不忍殺他,以己身脅迫于朕!”他如今只剩下兩個兒子,選來選去都覺得選不出人,倘若真把裕王逼死了,怕就只有景王可選。

    后繼無人,何其可悲?

    皇帝氣得狠了,恨不能就著自己的性子直接令人去把裕王妃拖出去處死算了,可想著裕王又覺棘手。他怒氣沖沖的負手在殿中走了幾個來回,只能咬牙道:“讓他跪,朕倒是要看看他能跪倒什么時候?!?/br>
    李芳在旁看著有些焦急,有心想要勸幾句卻還是沒有說話——皇帝生性如此,唯我獨尊慣了,你越勸他越不肯應。倘若他原本只有七分殺心,現今被裕王等忤逆,怕是都成了十分。

    皇帝度日如年的等了一個時辰,眼見著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他幾乎要按耐不住的令人去看看裕王與裕王妃的情形。

    就在這時,一個身材瘦小的太監伏倒在了殿門口,他渾身都是雨水,聲音也像是泡在雨水里一般的沙啞,竭力叫喊道:“陛下,陛下,裕王妃她要生了……”

    隨著那太監喊出聲,天邊又是一陣雷鳴之聲,閃電疾馳而過,照亮了皇帝那雙無情無感的黑眸。

    就在西苑的大門口,李清漪身下不斷有血水涌出,裕王滿面驚恐的抱著她,手足無措。

    “別怕……”李清漪抬抬手,似是想要去撫裕王面頰,可她手上滿是血污,到底還是不忍去撫。

    她想說:別怕,七活八不活,說不得我們母女均安呢;她想說;陛下心意甚堅,我來時便已經打算,實在不行就生在西苑門口,他總不能賜死自己的親孫女;她想說,別怕,倘若真的運氣不好,我和女兒去后,你定要好好的……

    李清漪一時間渾身冰冷,血水和力氣不斷的涌了出來,只能緊緊的靠在裕王懷中,竟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第54章 生死

    西苑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景王府。

    景王夫婦為著世子的病都已經熬了好幾夜,現今眼下泛青,面色微白,只有一雙眼珠子是黑的。

    景王妃江念柔聽到消息的時候,輕輕揚了揚柳眉,緩緩的從床榻邊上站起身往窗口走去。她步履極其輕緩,青色裙裾上綴著蓮子大小的玉珠在猩紅的地毯上輕輕的磨過,帶出細微的摩挲聲,光華內蘊,仿若步步生蓮。

    到了窗口,江念柔凝目望著窗外的雨景,朱紅的菱唇勾出些許冷笑來,終于開口笑道:“倒是好運氣,好膽氣……”

    原本,這一局便是死局——裕王府與陸炳幾番暗中往來,早就叫嚴家看在眼里,此次因趙文華之事添了許多仇怨,故而此局也正是由嚴世蕃這個心眼小且毒辣的人親自定下的??此仆艘徊桨押⒆哟虻舯隳茌p松出局,但無論是李清漪還是裕王都不是這般輕易就能妥協的性子??商热羲麄兤此婪纯?,皇帝反倒要更加憤怒,說不得不僅李清漪的命保不住,便是裕王都要緊跟著失寵。

    偏偏,李清漪不要臉、不要命的跪在西苑門口,拼了命把七個月的孩子催產下來,這個進退不得的死局便被她破了一半。

    要知道,處理掉未出世的孩子和賜死已經出生的孩子這是兩個概念——皇帝素來愛面子,這樣違逆倫常的事情也需要斟酌一二。孩子一出世,那頭的殺心怕也滅了一半,剩下的不過是膈應罷了。

    江念柔心中慢慢想著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大雨,輕聲問身側的林嬤嬤:“你說,這么大的雨,又只有七個月,真能平安生下?”

    林嬤嬤低了頭不敢去看江念柔的神色,只是小心道:“這,怕是要看運氣了?!?/br>
    “也對,李清漪大概也在賭吧,總不能依著皇帝的話,真的把孩子打了?!苯钊釀幼鳒厝岬纳焓謸崃藫嶙约旱臑鹾诘聂W角,玉簪上綴著的兩串玉珠跟著一晃,更顯得她面如芙蓉嬌美。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過頭和那個報信的小太監吩咐道,“你趕緊回西苑看著,若有消息,立刻回報?!?/br>
    景王守了兒子好些天,此時半靠著木榻坐著,疲累交加。他聽到這里,忍不住說了江念柔一句:“你管這么多干什么?生不生得下來和我們有什么關系?”他看著床榻上面色青白的兒子,心如刀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郎都這個模樣了,你還不肯安生?!?/br>
    江念柔被他這沒志氣的話說得胸口一堵,暗罵了一聲窩囊廢,好半天才忍了下那口氣。她以目示意報信的太監退下去,自己抬步往景王那邊去。只見她輕撫了一下景王的肩頭,動作十分輕柔,語調更是柔婉:“我知道王爺心憂大郎,可太醫院那頭都已經下了定論,怕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了。說句實話,我養了他大半年,瞧著他現今模樣,我這個做母親的心里也不好受。只不過……”她說罷,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彎下腰附在景王耳邊說了幾句話。

    景王聞言面色大變,既驚且駭,不由抬目去看江念柔,目中神色不定。

    江念柔朝他輕輕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提醒他:“無毒不丈夫,成大事則不拘小節。殿下,您是要做大事的人啊?!?/br>
    “大事”二字,古往今來不知叫多少男人狠心斷情,甘愿折腰。

    景王似是被打動了,深深的閉了眼,好半天才猶豫著出聲道:“等西苑那頭的消息來了再說吧?!?/br>
    江念柔聞言,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窗外,望向西苑的方向。

    只可惜,雨簾密密,重重落下,遮住了她的視線。

    ******

    李清漪在西苑門口出了事,裕王只得拼死抱著人往里沖。好在有幾個太監宮人生出幾分憐憫之心,大約也怕擔上責任,引了裕王入偏殿。

    有個年長些的宮人思忖片刻,到底還是挺身而出:“殿下,讓我來試試吧,我有些經驗?!?/br>
    裕王小心的把懷中人放到榻上,聞言讓開了身子,只是自己的左手還緊緊握著李清漪的右手。他也知道這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更靠譜的人了,只能語聲有些哽咽道:“多謝,一切就拜托了?!?/br>
    那宮人瞧著裕王那一雙紅透了的眼睛,低下頭不敢直視,連連道:“不敢當,不敢當?!彼屏饲评钋邃裟敲嫔?,便又側首和后頭的人說了幾句話,“去燒點熱水來,順便拿些人參片來……”

    裕王也知道自己有些礙事,緊接著又往邊上讓了一些,只仍舊不肯松手,抬起眼看著那些人忙來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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