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他可以舍得一身罵,那丫頭絕對不行。 如今三位至親的支持給他吃了一顆最大的定心丸,他們態度擺在那,京中誰還敢言阿瑤半句不是? 這般想著,他神色越發緩和,將目光從沈墨慈倉皇離去的背影中收回,再次看向高臺正中時,圣旨已然宣讀完畢。身著冠服的阿瑤由兩位丫鬟服侍著起身,抬起雙手接過圣旨。 寬袍廣袖中露出一截青蔥玉手,雙臂抬平穩穩地接過圣旨。就這會功夫,太陽又升起來不少,明媚的午陽照亮整個鑒湖碼頭,水面如一塊巨大的反光鏡,正中心新晉福安郡君如九天玄女下凡,美艷不可方物。 陸景淵有剎那間的失神,醒過神來往下看,就見臺下兩側不少青年男子也露出迷戀的神情。而離最近一位身著上等皮裘的巨賈之子,眼神中更是透出無比的狂熱。 “哼!”瞬間他冷下臉,有些事看來不能再拖了。 暗自下定決心,那邊綢市開鑼的聲音已然響起。有了如此隆重的冊封典儀在前,眾人津津樂道之余,更多了幾分一擲千金的豪氣。 咱們也不差胡家什么,當著朝廷欽差的面,總不能那般小家子氣。 是以本次綢市開市前雖沒了歷來傳統的斗富,可各地商賈豪擲千金的熱情卻絲毫不比往屆低。 一筆筆數額不菲的大宗交易喊出來,負責總覽賬目的胡貴捏著毛筆的手腕都要酸了,嘴巴卻幾乎要咧到耳根后頭。做了胡府這么多年的管家,他還從未經歷過這般好做的買賣。就是行情最好的那年,也遠比不得如今。 這一季春綢下來,胡府怕是又得擴建庫房咯,他們姑娘日后的嫁妝又得厚上幾分。 被忠仆胡貴惦記著的阿瑤正在高臺后面臨時搭建起的木房內躺尸。在高臺上時她被突如其來的晉升驚到,整個人輕飄飄的,可這會典儀完成,回過神來她才驚覺這身衣裳份量有多重。 難怪除去青霜,景哥哥又特意加派一名丫鬟上臺。得虧有兩人左右攙扶,不然這好幾十斤的份量,她一個人恐怕還真邁不動腳。 不光邁不動腳,還捂得慌。鑒湖碼頭臨水,也算是清涼之地,可就這一會功夫,她整個人已經跟從水里撈出來似得。 “趕緊脫下來,這般貴重的衣裳,以后還是不要輕易穿?!?/br> 她隨墨大儒學過,這等正式的冠服也就那幾種場合穿。她這種半路出家的郡君,合計起來一輩子穿不了多少回,這般想著心下輕松了不少。 除去冠服簡單沐浴后,她總算從疲憊中解脫出來。坐在鏡前任由青霜幫她梳理著頭發,閑下來她也有空梳理今日發生的一切。 “為何會成為郡君?” 這點圣旨上寫得清楚明白,因為她有功于西北戰事。 “西北戰事?到底是何功勞?”她不由喃喃自語。 青霜稍微緩下梳子,“姑娘,奴婢已經向隨欽差大人同來的侍衛打探過,他們提起姑娘時,神色間皆有信服。奴婢怕說漏嘴也沒敢直接問,旁敲側擊之下,只聽到此事與迷彩衣料有關?!?/br> “迷彩?” 阿瑤想起前世令沈墨慈名滿京城之事,當日她無心插柳,從蘇父手中得到迷彩衣料方子時曾想過,要搶過沈墨慈這份功績。 這些時日她一直未曾行動,不是因為自己心腸軟憐憫沈墨慈,更不是因為什么可笑的原則,而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門路。 前世沈墨慈直接將衣料送到西北軍營,而后憑借衣料獨有的隱蔽特性,西北軍大獲全勝,她本人亦名揚天下。這事說起來很簡單,可等到做時,第一步她便被難住了——西北軍軍服長什么樣? 這個不難,大夏衣裳無非就那么幾種款式,從西北過來的商賈口中打探一二便知。 可軍服做好了怎么送過去?她要交給誰? 關于此事她曾想過請教潘知州,可剛跟墨大儒提起個話茬,就被他攔住了。師傅倒也沒藏私,反而根據自己多年來收的各位徒弟,同她分析了一番如今西北局勢。 簡而言之一句話:廣平侯府把控西北,且有不臣之心。真把軍服送過去,只會強大了廣平侯府勢力,這也就等于給今上添堵。 她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該忠于哪邊。 本來景哥哥是最好的人選,可前陣兩人在冷戰。左右衣裳還沒開始做,沒影的事。等過陣子做好了,想必那時兩人的關系已經有所緩和,到時候直接把東西給他也不遲。 心下有了成算,阿瑤便全身心投入到青城綢市的籌備中。她本想著綢市結束后便著手此事,沒想到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軍服已經送達西北且發揮作用。 到底是誰?這簡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蟲! 答案不言而喻。 “景哥哥?!?/br> 喃喃地說出這三個字,阿瑤心下百感交集。 他一直在背后默默付出,而她卻一邊享受,一邊跟他冷戰。 怪不得方才在碼頭邊,景哥哥對她那般冷漠。任誰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一個人,卻只換來對方冷臉相待,也會忍不住心灰意賴。 她欠他太多了,現在就要找她說清楚。 這種念頭剛從阿瑤心底冒出來,就如雨后春筍般迅速拔高。提起裙子她直接朝木房外跑去。 “姑娘,頭還沒梳好?!?/br> “福安郡君……”與青霜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門口洋腔洋調的年輕男子聲音。 來這的年輕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阿瑤接過圣旨時,臺下用狂熱眼神看著她的少年。在以第二高的價格完成與胡家的一宗交易后,他直接跑到了高臺后面。剛想著通稟,就見他一見鐘情的尊貴少女急匆匆跑出來。 真神在上,難道她聽到了我心中呼喚?碧眼男子一臉被丘比特射中的陶醉狀。 “美麗的福安……” 后面的字還沒說出口,阿瑤已經如一陣風般從他面前經過,寬袍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絲毫不知后面有個失落的異域美少年,用這段時間巡視胡家產業練出來的腳程跑遍半個碼頭,阿瑤終于找到了站立在水邊的玄衣少年。 少年身邊站著一名暗衛,暗衛拱手抱拳正在聽他吩咐。似乎察覺到她的腳步聲,兩人同時扭頭。見來人是她,暗衛緊張地朝水面看去。 順著暗衛目光,阿瑤就見鑒湖湖面上駛出一艘不起眼的小船。烏篷,有些陳舊的船身,別人看到了或許只當這是一艘普通的漁船,可重生后她暗地里一直派人跟蹤沈墨慈,數次見到過這艘船。 看船背離碼頭的行駛方向以及臨近水道,這是要離開青城。 隨著吳有良謀逆案審理得越發深入,牽連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這些年來一直與同知府有往來的沈家也難以幸免。而親歷當場的阿瑤更是清楚,沈家絕對逃脫不了干系。之所以未曾檢舉,也是因為她相信景哥哥肯定不會放過那家。 可如今她看到了什么?景哥哥竟然眼睜睜放沈墨慈走? 懷疑的念頭剛升起,便被她壓下去。經歷了那么多,如果都不能相信他,那她還能信誰? 平復下疾步后微喘的氣息,她徑直走上前。 ☆、第136章 陸景淵武功高強,在阿瑤剛拐過彎來、離此處還有很遠時,他就已經有所察覺。意識到陌生人接近,他瞬時戒備起來,不過稍做分辨后,他很快便認出那獨特的腳步聲。 如貓兒般輕盈,又帶有獨特的韻律——跑動起來聲音也這般好聽的,普天之下只有他家丫頭。 弄清楚來人是誰,再看自己當下正在做的事。他很清楚以阿瑤這些時日的努力,定能認出那艘不起眼的烏篷船屬于沈墨慈。本來他有足夠的時間遮掩,可臨到頭他卻選擇坦白。 再冷戰下去,他快堅持不住了。 “你先退下?!?/br> 察覺到阿瑤看向那艘烏篷船的眼色不善,他沉聲吩咐旁邊暗衛。 “是?!?/br> 暗衛抱拳退下,在與迎面走來的阿瑤擦肩而過時,腳步稍微有些遲疑。后面咳嗽聲適時響起,骨子里服從的天性迫使他疾步退下。 “你來了?!?/br> 陸景淵往前迎兩步,長臂一撈順手幫她整理下快要落到水面的曳地裙擺。 沉著的神色驅散了阿瑤心中最后一絲懷疑。站到離他一臂遠的地方,仰起頭,她直視他那雙黑黢黢的眼。 青霜私下里曾跟她抱怨過,說小侯爺明明是再俊美不過的少年,渾身上下氣勢卻跟個活閻王似得。尤其是那雙眼,被他看著就會不自覺打哆嗦。 可她卻從未感覺到過那種凌厲的氣勢,甚至此時此刻,她甚至能從他平靜的目光中看出一絲溫和。 “恩,冊封郡君之事,想必景哥哥在后面出力不少?!?/br> 見她猜到了,陸景淵也沒多做隱瞞。 點頭,他說道:“其實也沒你想象中那般辛勞。此次青城征募軍餉,得胡家慷慨解囊,西北軍軍服所用衣料、裁剪等一應開支,皆是由這筆銀兩負擔。歸根結底,此事乃是胡家功勞,封你個郡君也算理所當然?!?/br> 他雖說得輕巧,設想過此事的阿瑤卻知其中難度。單是繞過廣平侯府,將這批軍服送到真正忠于今上的西北將士手中,此事一般人就做不到。 “募集軍餉并非胡家一家出力,此事多虧景哥哥從中斡旋,論理功勞本該是你的?!?/br> “我的?”陸景淵走進一步,兩人幾乎貼身,下頜貼著她頭頂沉聲道:“那就是你的?!?/br> 阿瑤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一股甜意自心底泛起,臉上溫度更是止不住往上升。 低頭看著身旁嬌俏的少女,此時此刻她的喜悅是那般明顯,透過每一顆毛孔每一根頭發絲透出來,逸散在周圍,深深地感染了他。突然間陸景淵發現,比起男人的自尊臉面那等莫須有的東西,這丫頭的快樂才是最真實的。 她開心,連帶著他也受到感染。 他究竟在糾結什么?擔心那些事她會承受不??? 不論前世京郊四合院中她表現出來的堅韌,還是今生與沈墨慈斗智斗勇時的聰慧,她從來都不是外表所表現出的那般柔弱。最近接手胡家產業,自己開鋪子以及籌備此次青城綢市,無不表現出了她的強大。 她是可以同他共擔風雨之人。 就在這一刻,雖然阿瑤如個春心萌動的小姑娘般躲在他陰影之下,可陸景淵還是透過她柔弱的身軀,看到了她內心在不斷強大且堅韌起來的靈魂。 有些事,或許不該瞞著她。 伸手輕撫她發頂,他開口道:“吳有良謀逆案已近尾聲,沈家牽連其中,是為同謀?!?/br> 阿瑤從心旌蕩漾中清醒過來,懵懂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扭頭遙望那艘已經駛遠的烏篷船,問道:“那景哥哥放走沈墨慈,是何用意?” 一聲甜甜的“景哥哥”,撫平了陸景淵心中最后一點忐忑。饒是他運籌帷幄,在面對自己心儀的姑娘時,也會有忐忑—— 她背負著前世今生的仇恨,眼睜睜看著他放走她最大的仇敵。面對此情此景,她是真的理智,亦或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阿瑤親切的稱呼給了他答案,也讓他從心底升起一股驕傲。這就是他看中的丫頭,她遠比他想象中更美好。 “墨大儒同你分析過如今天下局勢?!?/br> 說這句話時,陸景淵語氣十分肯定。頓了頓,他周身氣質慢慢從沉著變為一種感懷。 “想必師傅也與你說起過我的身世,但他說得不盡詳細。我的生母乃是今上一母同胞的皇姐,封號寧安?!?/br> “寧安大長公主?不就是龜丞救主中那位東海龍王之女轉世的公主?” 阿瑤早就知道景哥哥出身不凡,不然以他的年紀,饒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尊為侯爵。不過她骨子里仍舊是被胡九齡嬌養十三年的天真少女,衣食無憂安然無慮,習慣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每一個人,從不會以出身來評判一個人。 景哥哥沒說,她也從未深究他的出身??蛇@會他說出來,拜墨大儒進來惡補的大夏名門貴族人際關系譜,她很快聯想到一大串達官顯貴。 “那你的阿爹,豈不就是掌控西北多年的廣平侯府?” “確實如此,這出龜丞救主的戲文,還是當年為保全我阿娘性命特意杜撰。當年蠻夷攻破玉門關,太上皇匆忙禪位于今上,也就是皇帝舅舅。初登大寶,皇帝舅舅受各方掣肘,只能借阿娘這門親事平衡諸方勢力。廣平候自然是萬分不愿,可要動龍女轉世之人,他怎么也得掂量掂量?!?/br> 三言兩語將當年恩怨說清,陸景淵話鋒一轉:“沈墨慈與陪都以及西北借由聯系,她幾次行動皆拖出對方不少暗中關系。此次她倉皇逃竄,必然投奔其中一方?!?/br> 得益于墨大儒的科普,阿瑤很容易便弄懂這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