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不知沈兄如今情況如何?” 沈管家心里暗暗發苦,這會他倒是寧愿胡老爺姿態擺高高的,那樣他還好裝可憐博點同情。如今他這樣,簡直斷掉他最后一條后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絲毫不恭,而是小心答道:“老爺已然蘇醒過來,只是……” “蘇醒過來就好,胡某就說,沈兄正當壯年,雖然本性簡樸,可平日山珍海味也沒少進補,身子底子肯定差不到哪兒去?!?/br> 本性簡樸還食山珍海味?昨日中午府門前孫氏的爭執還言猶在耳,身為當家夫人生病想開點好藥都得動用自己陪嫁私房,而沈金山那邊卻山珍海味地補著。幾乎同樣的時辰,在同一處地方,胡九齡這番話怎么聽怎么都覺得是在譏諷。 沈管家自然聽出來了,胡九齡這是在擠兌他們呢??扇思铱诳诼暵曉谡f自家老爺身強體壯,話語中全是美好祝福,這讓他怎么回嘴? 還沒等他開口,胡九齡下一句話接上來了。 “沈兄抱恙,有些話本不該在這時候說。只是事關青城多數人,沈某也只能不體諒地問一句。這都已經晌午,怎么不見沈家發炭的人從碼頭出來?!?/br>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管家噎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這不是老爺突然昏倒,沈家上下一團亂,可能耽誤了時辰?!?/br> “原來只是耽誤了,還好我胡家也弄到批炭,剛才挨家挨戶發了些,也夠這半天燒的。既然沈兄已經醒來,那碼頭上的事也別再耽誤。畢竟這么多人等著那,耽誤一時半刻,還不知道要凍死多少蠶?!?/br> “那是自然,在下這便前去稟報?!?/br> 終于逮到個機會,沈管家如蒙大赦,小跑著上了臺階,麻溜著跨過門檻,飛快消失在大門后面。 沈府內,沈金山已然醒來。他這哮喘也是老毛病了,大夫早已配好藥丸子,隨身帶著犯病時吃一粒即可。方才他是為阻攔孫家買鋪子之事才刻意沒吃,可他畢竟惜命,剛被抬到馬車上,便哆嗦著手指向腰間,命人取藥伺候他服下。 服藥過后他迅速緩過勁來,可神智清醒后,回府看到孫氏那張把他當仇人的臉,想起如今沈家境況,他恨不得自己還在昏迷。 可有些事,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清醒過后他看向屋頂,迅速思量著如今形勢。 最好的結果便是此事是平王所為,那他最起碼還有小侯爺,許小侯爺點好處、再動用自己三寸不爛之舌,興許能把那些鋪子要回來。 除此之外……剩下的情況他壓根不愿意去想,因為一想起來眼前就浮現出一片黑洞,他知道那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無力地閉上眼,雙手在胸前合十,從來不信神佛,求神拜佛也只為炫耀沈家財力的他,生平頭一次虔誠地祈禱。因為他發現,事到如今,自己除去祈禱外,已經沒什么能做的了。 “保佑小侯爺站在……” 喃喃自語著,后面的“沈家”兩字還沒說出來,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 “胡家,老爺……他們那邊來人了?!?/br> “保佑小侯爺站在胡家老爺……他們那邊?” 心里一咯噔,與此同時右眼皮劇烈地跳動,沈金山隱隱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預兆。 “咋咋呼呼地,你這是又想讓我犯病?!彼粣偟睾鸪雎?。 “老爺,胡家那邊在滿城發炭。發完后胡老爺來到咱們門前,說讓咱們沈家接著發炭?!?/br> “那你倒是吩咐人去發??!趕緊滾!”煩躁之下沈金山聲音中滿是不耐煩。 管家“撲通”一聲跪到他跟前,面色如喪考妣,“可是老爺,咱們那船炭,搬開表面那層后,下面全是……全是不能燒的石頭塊啊?!?/br> “你說什么!你給我說清楚,炭怎么會變成石頭!” “當日船來時,看那吃水老奴就懷疑過,這船炭真有那么沉?可當時老爺說,州府所用定是好炭,成色好分量也足。而且當日您還親自往下鋤了一鏟子,看到里面黑黝黝的炭后,直笑老奴多想??山裨绱a頭上來人報信,最上面那一鏟子鋤下去后,第二日再往下挖那么一點,下面全是石頭塊。要不是老奴及時封鎖消息,只怕這會事情已經傳開了?!?/br> 怎么會這樣?沈金山無力地躺在躺椅上,神情渙散。 “老爺,如今咱們可如何是好?!?/br> “本老爺病還沒好利索,誰也不見?!?/br> 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傳來,沈管家趕緊上前:“老爺,您可千萬別為胡家老爺氣壞身子,如今沈家少不了您?!?/br> “你說什么?”沈金山靈機一動,不等管家回話,他拍下圈椅:“對,胡家欺人太甚,幾次三番找上門來,本老爺氣得哮喘發作。你出去就這樣說,先把事推到胡家頭上,其余的隨機應變,能拖就拖?!?/br> 盡量拖,拖到小侯爺現身,那時或許還有一線轉機,在這之前絕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剛這樣想著,院外傳來嘈雜之聲。 這些人正是搬完炭在碼頭趕過來的蠶農,本來他們還能來更早點,可還沒等走多遠,突然有人心血來潮,想去沈家那邊看看。 “那群王八羔子,昨天發一堆石頭,今天又押著遲遲不發,是不是在故意難為咱們。正好這會離得近,咱們一塊過去看看?!?/br> 說話這人正是胡家混進隊伍里的下人。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胡沈兩家碼頭離得近,沈家能收買胡家的管事,胡家就不能往沈家里面插人?黑炭變石頭,這是多大的事,那么多人盯著,就算想瞞也瞞不過去。 雖然沈家管事意識到事情嚴重,嚴令不許往外傳。但這事能瞞得了普通百姓,卻瞞不了有心的胡家。胡家在碼頭的大管家自知出了細作,算是犯了大錯,這會正想表功,聽說這事后他靈機一動。 隨著有人喊出來,仗著人多勢眾,幾百號青壯漢子結隊往沈家碼頭那邊走過去。在原木色的商船中,黑漆漆的運煤船格外醒目,輕松揮退沈家阻攔的下人,這些人沖進去,就看到艙內滿滿當當的石頭塊。 “好啊,我就說胡家都弄不來炭,為什么偏偏沈家能搞到。原來是弄個表皮充門面,里面裝石頭塊糊弄咱們?!?/br> 自覺腦補出真相,這幫蠶農們怒上心頭,當即抓起船上管事,浩浩蕩蕩地走到沈家門前,叫囂著要討個說法。 在胡九齡與阿瑤云里霧里的目光中,幾百號青壯圍在沈家門前,高聲朝里面喊著,要沈金山出來。 ☆、第89章 沈金山竟然在騙他們! 用一堆石頭塊,上面拿碎炭沫染上點顏色,就這樣輕松騙走了他們辛苦好幾個月的收成。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這些平民百姓往日里雖然安分守己,可桑蠶這等關乎全家老小溫飽的家計營生之事,直接碰觸到他們底線。 “簡直喪盡天良,沈金山,你給我出來!” 前面幾次沈墨慈偷雞不成蝕把米,昨日孫氏把沈家后宅陰私全部抖落出來時,他們雖然鄙夷,但大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思,言語上嘲笑幾句,再重點對著出門采購的沈家下人指指點點、戳下脊梁骨??蛇@次事關自身利益,這些百姓們終于被惹毛了,徹底忍不住了。 各種辱罵聲夾雜著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直接穿過沈家高聳的院墻,傳到前院書房。 “老、老爺,他們知道了,一定是他們知道了!”沈管家聲音有些結巴。 沈金山眉頭擰成個疙瘩:“你不是說過已經封鎖消息,怎么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 “這……一定是胡家在背后搗鬼!” 這話說出來沈金山一萬個不信,爭來斗去大半輩子,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胡九齡。 “放屁,那只老狐貍絕不會干這樣的事?!?/br> 沈金山完全沒想到的是,胡九齡光明磊落,可不代表他手下的人都是坦蕩君子。比如碼頭大管事,為了彌補自己先前所犯下的錯,這會他也是絞盡腦汁往沈家身上潑臟水。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過后沒多久這事就被胡九齡知道了??芍篮笏仓皇菗u搖頭,吩咐胡貴莫要聲張,自己則全當這事完全沒發生過。他的想法很簡單,光明磊落那套是對坦蕩君子使的,對付真小人就要不擇手段,只是有些事做了也沒必要宣揚得人盡皆知。既然下面人樂意分憂,為他省了力氣,他也樂得清閑。不僅如此,投桃報李之下他也一概忘了先前碼頭細作之事,對大管事的態度一如往昔。 當然這都是后話,在沈金山遲疑的片刻,情緒越發激動的百姓已經開始沖撞沈家大門。 沈金山對孫氏吝嗇,但對自己以及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比如愛妾之流,從來都不吝嗇花銀子。他很惜命,知道自己這些年沒少做陰私之事,唯恐他人報復,所以在護院上格外下苦功夫。 沈家護院人數眾多,且個個身強體壯、裝備精良,尋常時候往那一站,威風凜凜不說,不費吹灰之力也能擊退這群烏合之眾。偏偏此刻時辰不對,因著近來沈家多次顏面無存,好不容易昨日征募軍餉宴大大地露一會臉,還沒等揚眉吐氣,又出了府門前的爭執,整個沈家的臉面被活生生剝下來。幾次三番的打擊之下,不僅今早隨著沈金山去孫家的下人,連帶著這些護院也覺得心下郁悶,每每輪值結束歸家,面對街坊四鄰總覺得矮人一頭。 這會沖上來的百姓不少都是他們平日鄰居,心覺有愧之下他們更不敢攔,只能僵硬地跟個柱子般站在一旁。 與此同時書房內,在短暫的焦躁后,沈金山很快明白當下事態嚴重。作為本地買賣人家,又不像胡家那樣有皇商的生意在那,沈家生意多數要靠青城百姓。若是把這些人一股腦得罪個光,即便沒有房契被盜、沒有他人算計,沈家自己也會先完蛋。 心知此事不能再拖下去,這會他只能硬著頭皮出面。 當下情況對沈家萬分不利,清楚地知道此點,估摸著護院還能撐一段時間,倉促間沈金山稍稍做了準備。他命管家取來胭脂水粉,將自己原本蒼白的面色畫得更虛弱些,又拿起方才哮喘中所用、尚存一絲血跡的帕子。打扮好后,又命兩位小廝左右攙扶著,整個裝成副奄奄一息地模樣。 做足了架勢,沈管家在邊上保駕護航,主仆幾人往大門邊走去。 沈家護院僵在那,門房卻是盡職盡責。也不能說是盡職盡責,而是他們看到外面那陣仗,恐懼之下下意識地栓好門。大門又高又大,整個以上好的木料做成,即便那么多百姓蜂擁而上,一時半會也撞不開。 “這王八羔子,就知道躲在烏龜殼里不出來?!?/br> 多數人罵得越來越難聽,還好有少數人存著理智,離得遠了瞅瞅那大門,稍微一瞅便看出了門道。原來因為那大門所用木料太好,精鐵折頁壓根帶不動,造門時是在門框上打孔,然后門邊各凸出一塊木頭插到里面,成為門軸。 尋常人家也多用門軸,偶爾有忘帶鑰匙時,就順著軸把門搬開,進屋取鑰匙,而不用砍斷鎖。沈家大門重,一般時候搬不動,可耐不住這會人多。 “我說大家也別氣了,咱們合力把這門搬開不就是了?!?/br> 說搬就搬,身強體壯力氣大的漢子自動上前,十幾號人喊著號子合力,嘎吱聲中,百年來堅固的沈家大門一點點被撬動,上移。 “小心!” 剛走到前院的沈金山便聽到這奇怪的響聲,再然后他看到自家大門在顫抖。往前走兩步想看個清楚,就聽門房一邊往這邊跑,一邊朝他喊著。 “怎么回事?” 疑惑之下他再往前一步,正好此時門軸徹底分離,乍然失去支撐,早已竭力的十幾位漢子壓根控制不住高大沉重的木門。眼見著木門傾斜,情急之下他們下意識地保護自己,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將門往里面推。 在沈金山恐懼的目光中,自打他記事以來一直巍峨而堅固的沈家大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倒來。這顛覆自身認知的一幕徹底震驚了他,直愣愣地站在那,他忘記了往后退。 “老爺快走!” 其他下人早已往院深處逃,還是沈管家看不下去,折返回來拉起沈金山??伤隁q已高,老胳膊老腿,即便用盡全力也有些拖不動僵硬的沈金山。片刻過后,大門終于落地,被傾斜著拖出去,尚未來得及逃離危險地帶的沈金山的腳,被重重地砸在門下,隨之而來的是殺豬般的慘叫。 聲音之高,直接蓋過了在場喧嚷聲。 “是沈兄!” 胡九齡聲音雖然不高,但他地位擺在那,所有人下意識地驚下來聽他說。 “阿爹,里面好像有人受傷?!?/br> “恩,咱們且先去看看?!?/br> 父女倆相攜邁上臺階,踩著門板一路走到沈金山跟前。本來沈家大門建了個門樓,門樓比內院稍高,大門砸下來不過是砸到沈金山的腳趾??呻S著兩人踩上去,門板重心偏移,整個重量壓在沈金山身上。 悶痛聲傳來,沈管家忙道:“胡老爺,腳下留情?!?/br> “怎么了?” 阿瑤頗為疑惑,快步走上去想一探究竟。長得比她高一頭,且觀察力強,胡九齡輕易看出了其中門道。 該! 這會他也不點破,而是走在阿瑤身側,跟她一道沒事人般地過去。而在走到門板盡頭時,他下意識地扯下阿瑤袖子,帶著她走下來,然后看向沈金山,急切地問道。 “管家還說沈兄需要靜養,原來您一直在這聽著那?!?/br> “他一直在這聽著?” 少女聲音本就尖細,驚訝之下阿瑤更是不經意地拔高了音調。因胡九齡開口而維持的短暫寂靜中,大多數人都聽到了這句話。 什么?沈金山一直在門后面? 剛才咱們那么叫他都不出來,這是打定主意賴到底! 可氣!真真是可氣! 站在最前面,剛才出手搬門的幾位漢子,激動之下直接沖進府里。沿著父女倆剛才踏過的門板,他們直接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