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樓湛默然片刻,點了點頭。 渡頭人多,好在江家是塊招牌,江蘊采帶著人大搖大擺地直直穿過去,都會有人連忙讓路。在平漓這塊地兒,江家就是土皇帝。 渡頭外挺著輛鎏金馬車,樓湛眉頭抖了抖,江家來接人,出手也夠大方的。 坐上馬車,江蘊采又開始嘰里咕嚕地說起江家的人和事:“表妹啊……” 樓湛默默撫了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突然有點理解當初那位羅將軍聽到她見他“表哥”時,為何會一臉驚悚和不自在。 江蘊采這么個不著調的人,正兒八經喊起人來實在讓人不太能接受。 江蘊采面不改色,淡定自若,繼續道:“我爹盼著你來盼了十幾年了,可惜當初我爺爺奶奶太倔,不好讓你們回來。其實爺爺奶奶得知你父母的消息時一直在后悔,只是形勢逼人,不能立刻將你們接出云京那個狼窩?!?/br> 云京的確是個狼窩,吃人不吐骨頭那種。 “我爹給我看過姑姑和姑丈的畫像,你和姑姑長得很像?!苯N采打量了一番樓湛,眉尖抖了抖,略感遺憾地嘆息,“怎么就跟塊冰一樣?聽說姑姑極是溫柔可人,收回前言,你和姑姑一點兒都不像?!?/br> 樓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待會兒見到我爹能不能笑一笑?他老人家大概不太能接受他外甥女一副苦大仇深的死人臉,就當照顧一下老人家?”江蘊采說著,看樓湛點頭,思考了一下,摸了摸下巴,詭異地盯著樓湛,“……你會不會笑?” 樓湛也思考了一下,對著江蘊采,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江蘊采:“……好吧,表妹,你還是別笑了,到時候見到我爹千萬別笑!” 被江蘊采明目張膽地嫌棄,樓湛懶得再看他,轉頭看向一直含笑看著他們交流的蕭淮。 見樓湛轉過來,蕭淮伸手將她鬢邊亂發理了理,柔聲道:“阿湛,我很久不見你笑了??墒遣婚_心?” 樓湛搖搖頭,歪頭盯著蕭淮,心中溫暖,抿著唇露出個淺淺的笑容。 常年冷面的人笑起來總是讓人驚訝,仿若堅冰融化,春風輕拂,柔和得仿佛一縷暖陽。 蕭淮看得怔了怔,眸色深深地看著樓湛。 江蘊采目瞪口呆,半晌,牙齒打著顫:“你你你你……你居然還是區別對待的!” 樓湛肅容,朝他點了點頭。 江蘊采氣得七竅生煙。 江家沒有在平漓城內,而是在平漓城外的一處大莊園,行了不久,便到了。 莊子一眼看去,只能讓人想起一個字“大”。 太大了,像是后面的整座山也在江家的莊園里。要上莊園,還得走過一百多層石階,都是敦實的青石,在風霜雨雪之下磨得邊緣圓潤,仿若鏡面。 樓湛信步走著,想著即將可以見到的大舅舅,有點兒恍惚。除去江蘊采之外,她是第一次來見到江家的人,而且那個人,是母親江素的親哥哥,幫過她的父母許多,甚至派人一直保護著他們。 步上層層臺階,樓湛一抬頭,就見到莊園的大門前,站著幾個人。隨意略過幾個人的臉,樓湛的視線定在了站在中間的中年人身上。 那是個冰冷沉默的中年男子,若是倒退十年,必然是個翩翩佳公子。腰懸長劍,氣質沉穩,面容同她想象中的,合了七八分。 果真是母親的親哥哥,長得很像,只是要更加凌厲冷淡。 樓湛的腳步頓了頓,便感到手被一只溫涼的手握住。蕭淮緊緊握著她的手,低聲道:“近鄉情怯?” 樓湛搖搖頭,緩步走到了中年男子面前。 江蘊采笑嘻嘻地湊過去勾肩搭背,一點也不在乎中年男子冰冷沉默的樣子,介紹道:“我爹,你大舅舅,江錦。雖然看著不是個老頭子,實際上就是個老頭子?!?/br> ……什么鬼話! 樓湛瞥他一眼,正色看著江錦不知該說什么。 江錦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原本冰冷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目光也漸漸柔和起來,頷首道:“回來了?!?/br> 語氣親切自然,仿佛樓湛一直是在此處,只是出了一趟院門,而今回來了。樓湛直覺江錦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她的母親。 江素后半生,再也沒有回過江家??v是夜里哭泣哽咽,想念父母想念大哥,也不能踏進江家一步。 樓湛默然想,母親雖然很傷心,但她從未后悔過和父親在一起。幼時提起父親時,母親總是一臉甜蜜和驕傲,教導樓挽和樓息也要像他們的父親一般,以后保護好jiejie,讓jiejie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哪知世事無常,天意弄人。 江錦微微嘆了口氣,盯著樓湛的目光不再飄忽,眉目也柔和了些許:“回來了?” 樓湛點點頭:“嗯?!?/br> 這才是對她這個從未來過江家、甚至是第一次見面的外甥女說的。 江錦確實有腿疾,入秋時,秋風秋雨一來,便會痛得難以入眠,更別說正常行走。 在門邊等了這么一會兒,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吩咐著入莊園,正要平時充當拐杖的兒子來繼續這個角兒,江蘊采一溜煙閃開,又蹦又跳:“找你外甥去,別找我!” 江錦的臉色黑得可怕,像是要將江蘊采抓回來暴打一頓。 樓湛眉毛抖了抖,對自己這位表兄實在無言,卻還是自覺地上前,準備扶江錦。蕭淮將她一拉,錯身上前,扶著江錦往莊園內走去。 兩人竟似相識,言談間頗為熟悉的樣子。樓湛跟在蕭淮身側,有些疑惑。 蕭淮從未和她說過他認識江錦,若是認識,在即將進入江家時,他會告訴她一些相關的事兒。 心頭正疑惑著,腦袋又矮了一記。樓湛黑著臉扭頭一看,果然又是江蘊采那個禍害。 “蕭世子這個外甥女婿倒是勤快熱絡?!币驗楦赣H在側,江蘊采也不敢太過跳脫了,低低感嘆了一聲,眼神一厲,“表妹,你可想知道你大舅舅的腿疾是怎么回事?” 樓湛怔了怔,見他臉色難得的嚴肅冰冷,點了點頭,心中卻隱約有了猜測。 果然,江蘊采道:“十年前,姑父派人千里迢迢送來一個東西,我爹將東西藏好后不久,便時時有人來江家刺探情報,刺客也是一波一波涌來。我爹正是那個時候,不小心被刺客打傷,雙腿差點不保。后來好容易保住雙腿后,卻害了腿疾,一到秋冬之時,便會疼痛難忍,難以行步?!?/br> 他說著,臉色森森的:“后來刺客就不來了,可這仇怎么可能就這樣清了?我這么多年來也一直在追查到底是誰,也有些眉目了?!?/br> ☆、第五十七章 樓湛有些意外:“你查出是誰了? 江蘊采有些陰沉地搖了搖頭:“我還不確定。但我確定你知道?!?/br> 樓湛頓了頓,低聲道:“交州,南?!?/br> 江蘊采登時目露兇光:“他奶奶的!果然是他!” 見樓湛不解,他煩躁地撓撓頭,道:“十年前,他來過江家做客,只是一直裝得挺規矩,我爹都被他蒙混過關,還真當他是來談一樁大生意的?!?/br> 進了門,便有莊園的下人迎來,江蘊采煩躁過后,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敲了敲樓湛的腦袋。 “別看莊子大,人太少了。江家的直系親親眷不多,旁系的都不在莊子里。所以也別拘謹,想干啥干啥,不像你想象的三姑五嬸七大媽似的難纏?!?/br> 被他說破先前有些擔憂的小心思,樓湛窘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怎么沒見到舅母?” 這個問題起先就想問了。雖然江錦這個大舅舅看著很要強,但身體上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毛病確實很難以克服的,舅母怎么不來扶著大舅舅? “我母親早就仙逝了?!苯N采滯了滯,毫不在乎地道。 知道問到人家的傷心事了,樓湛連忙道歉。江蘊采也一臉自然地接受了道歉,順手在樓湛腦袋上又來了一下。 他真是打得越來越順手了,樓湛氣極,黑臉看他:“你又打我做甚?” 江蘊采感嘆:“不知怎么的,就是想打你,讓你哭一哭?!?/br> 還有這樣當表兄的? 樓湛瞪他一眼,看了看前面走著的蕭淮和江錦,快步跟上去。 江錦早就準備好了為三人接風洗塵,廳堂里的飯菜也準備得差不多。有下人來領著樓湛下去沐浴更衣,樓湛沐浴回來,就見江錦準備的是件淡藍色的襦裙。 自從從云京出發后,樓湛就再未穿過女裝,盯了那件襦裙半晌,才一件件穿上,擦凈頭發,隨意梳了個發髻,走出房間。房外早已有丫鬟候著了,見樓湛出來,將她領到了江錦面前。 蕭淮也洗去一身風塵,早已坐在座上等候。 見到樓湛來了,他看過去,目光在裙擺定了定,才緩緩往上看去。樓湛面龐清麗,雙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水,換上了這身襦裙,更是亭亭玉立,秀致難掩。 他眉頭一舒,含笑看著樓湛走進來,向江錦見禮。 江錦看著樓湛,半晌,嘆道:“你和你母親長得真是太像了?!?/br> 樓湛頓了頓,很想回一句,舅舅你和我母親長得也很像。 ……這句話自然不能說出來,樓湛默默吞下了,坐到蕭淮身旁。她此前只是松松挽就了發髻,也沒拿簪子定住。蕭淮看了看,突然從懷里摸出一支形式精致的木簪,輕輕插入她的發間。 樓湛愣了一下:“那是?” 蕭淮輕咳一聲:“在府里閑暇時雕的,一直想尋個時間給你?!?/br> 樓湛伸手摸了摸那支簪子,想到在云京時,蕭淮也買了一支木簪給她。那支木簪在左清羽還回來后,便被她壓到了房間上了鎖的小箱子里,不準備再拿出來。 那時她還顧及兩人的身份,顧及她會拖累蕭淮,想著疏遠蕭淮。好在他足夠耐心細致,溫和包容。 樓湛心中柔柔,向蕭淮展顏一笑。 江蘊采不知何時躥了進來,一見這一幕,嘖嘖作聲,捂眼道:“這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下,朗朗乾坤之下,你們怎么好意思眉來眼去暗送秋波?” 見兩人不理他,江蘊采指著他倆,看向江錦,一臉控訴:“爹!你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不理我!” 江錦看到他就青筋蹦跳:“滾?!?/br> 江蘊采聽話地滾到他身旁坐下,小小聲道:“您老人家是不是特別不爽?剛認回來的外甥女,還沒捧在手心里寵熱乎了,就要被別家小子拐跑了?!?/br> 江錦冷臉不語,眉毛卻是動了動,顯然是挺認同江蘊采的這番話。 江蘊采再接再厲,道:“我也特別不爽快,好容易認回來個和您一樣冷著臉,但是可以打的小表妹……”見父親臉色一黑,江蘊采面不改色,繼續道,“……卻一直不肯對我笑一笑,倒是見了蕭世子就笑。若不是蕭世子身邊跟這個厲害角色,我老早想和他打一打了?!?/br> 父子倆正想繼續交流一下同樣復雜的心緒,下人抬著飯菜上來了。 樓湛的口味多隨母親江素,江錦便特地吩咐了以以前江素的口味做了這一桌飯菜。 嘗了一口面前的菜,莫名就覺得熟悉親切,樓湛怔了怔,才想起這是母親以前的拿手好菜。只是這個做得更加精致好看。 江素沒有跟樓承私奔前,一直都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全家人寵著捧著呵護著,自然沒下過廚房,十指不沾陽春水。后來回不去云州了,江素便依著記憶里的味道,自己鼓搗了許久,才勉強做出了記憶里的味道。 樓湛想起母親,便覺心酸。 這一頓飯吃著,有蕭淮和江蘊采調節氣氛,吃得還算其樂融融。用完飯,揮退了下人,江錦帶著幾人到了后院,凝視了一陣角落,道:“祝兄,出來吧?!?/br> 藍袍人便依言從暗中走了出來。 他依舊戴著斗笠,腰間懸劍,雖然看不見面容,卻也讓人隱約知道他是個不茍言笑的嚴肅人物。 江錦拱了拱手:“十年一別,多謝祝兄護持?!?/br> 祝七搖搖頭:“在下的命都是家主給的,這一點小小報恩又算得了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