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臨別在即,段春浮不想惹得場面傷感,便不準備下去,只立在崖邊與荊淼說話。 “小貓兒,我要走了?!倍未焊〉搅舜丝踢€有心情與荊淼開玩笑,“你上次烏鴉嘴說中了我的眼睛,所以連累你受罰的事,我就不道歉了?!?/br> 荊淼便轉頭來看他,見段春浮雙目尚算清明,忍不住道:“師叔執意要趕你下山嗎?” “不是師父的錯?!倍未焊∥⑽@了口氣,他柔聲道,“小貓兒,誰也求不得情了,秦勝登上山門來道謝,師父與掌門都很為難,是我叫門派蒙羞了。我想你現在一定在同師伯置氣,我偷聽師伯跟師父說話,聽說你發火了?” 荊淼囁喏道:“也不算發火,我只是不明白,師尊為什么哪怕聽一聽都不肯?!?/br> “真可惜我沒瞧見,我還不知道你會發火呢?!倍未焊≥p輕笑了笑,“你也不必怪師伯,難道叫宗門被誣陷與邪魔外道勾結嗎?小貓兒,我做這件事,坦坦蕩蕩,并無悔意,只是連累宗門很是過意不去,然而天下人非要生一顆齷蹉心肝,猜測懷疑,那也是沒法子的事?!?/br> “聽你這么說,好像是十分豁達?!鼻G淼道,“見你這般想,我也放心些了?!?/br> 段春浮嘿嘿笑了一聲道:“是吧,我也覺得自己今天說話特別的有道理?!?/br> 荊淼一時無言。 “小貓兒,我要走了?!倍未焊】戳丝磿r辰,還是按捺不住,頗是傷感道,“今日一別,也不知咱們何時能再見了?!?/br> 如今真要分離,荊淼反倒冷靜的多了,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我情誼依舊,只是你孤身一人,往后萬事小心?!?/br> 段春浮聽罷,不由搖頭一笑:“小貓兒,我一直想說哩,你這般老成,像個小老頭兒似得?!?/br> “段春??!” “哈哈——我這就去了?!倍未焊∫膊涣魬?,御舟離去了。 日落江海,明月漫山。 段春浮背著恩師所賜的長劍,腰間掛著師兄師姐所贈的芥袋,步過大門,自萬階登天路上慢慢走了下去。步上這條路,任是誰也動不得修為,只能老老實實,如凡人一般走下去。 上便是仙家福地,下便是紅塵俗世,因而得名登天梯。 蒼烏立于高檐之上,看著段春浮一步步走下去,從清晰可見到如米粒大小,見他拭汗扇風,卻未曾休息。 蘇卿御劍而來,他個子小小,氣勢卻強,負手立于長劍之上,知蒼烏心中悲傷,便委婉勸道:“你也不必這么難過,想想好處,起碼你那二徒弟不再逼你吃她的手藝了,以后你們峰上,你再不用受吃飯酷刑了?!?/br> 驚雷峰如同一家,蒼烏的二徒弟叫周茹,酷愛做飯多年,做出來的東西卻如焦炭,導致驚雷峰一脈人人都早早辟谷,然而他們師徒情好,還是一日二餐總聚在一同用飯。 蘇卿緣此有這么一說。 “是啊,我以后,再沒有飯吃了?!鄙n烏聲音凄然,“他們怕是要怪我,可他們哪知,哪知……” 白欒花與謝道踏風而來,恰巧聽見他倆說話,白欒花便白了蘇卿一眼,素手往蒼烏肩頭一搭,柔聲道:“三師兄,你別聽這臭矮子的話,春浮那小子被逐出山門也非你所愿,都是那秦勝的錯,你也是沒有辦法?!?/br> 蘇卿一聽“臭矮子”三字,不由氣急敗壞,見蒼烏虎目含淚,又強忍下來,只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與白欒花計較。 “我連春浮都護不住,小師妹,你說,我修道多年,修個什么東西!”蒼烏又放目望去,卻見段春浮已經消失于茫茫云氣之中,怕是已經走遠了,頓足道,“我知他是清白的!他這么好的一個孩子!——唉!” “你我還在世俗一日,自然不能超脫物外?!敝x道淡淡道,目光一望即收,“紅塵九萬三千丈,你我皆是此中人?!?/br> 三人話已盡了,蒼烏卻依舊佇立于此檐頂上,顯然是不肯走,蘇卿率先離去,謝道與白欒花互看一眼,也一同離開了。 山間云霧渺渺,白欒花一身紫裙,擺邊沾著露水,外紗薄透,被浸潤的顏色深沉。她微微擺過頭來,發上斜簪著一柄木釵,柔聲道:“師兄,你那徒兒還在后山吧?你打算什么時候放他出來?!?/br> “我本就不想罰他?!敝x道微微一嘆,“只是他怕是不愿意與我說話?!?/br> “你什么都不聽他說,上來便說不可以,圣人都要被你氣出幾分火氣了?!卑讬杌ㄎ⑽⒁恍?,“你悟道超凡,師妹自然比不上,但你那徒兒到底是凡俗,你覺得不必說,未必他不想聽。人有七情,受控六欲,你若有苦衷,他哪里會與你置氣?!?/br> 謝道低聲道:“你是要我去裝可憐?” “真難聽,我是要你與你那徒兒說清楚,免得被誤會?!卑讬杌ǖ闪怂谎鄣?,“只是這又不是你的錯,他也知未必能求情得了,但你是什么態度,對他來講總歸是十分重要的?!?/br> 白欒花說著,卻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長氣。 謝道覺得自己懂了,又仿佛沒有懂,見白欒花神色憂愁,不由低聲問道: “欒花,你是否還在記掛青山君?” 白欒花一言未發。 ☆、第二十五章 后山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謝道站在云海里,低頭望見荊淼坐在石碑前,青年個子跑得快,骨rou勻稱,長得十分標志,只是袍子厚重,隨著風貼合在身上,顯出一點清瘦來。 這許多年來,謝道已經這么瞧過荊淼許多次了,只是他這老成的徒兒道心歸一,堅定不移,從未停下來轉過頭看看背后。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不好,謝道不由輕輕嘆了嘆。 荊淼什么都很好,只是這凡塵對任何人都總是不大好的。 謝道又熄了與荊淼談談的念頭,他看了又看,正準備離開,偏巧這一次…… 偏巧這一次,荊淼回了頭。 “師尊?!鼻G淼扶著地站起身來,立在崖邊遙遙望他,謝道的身形微微一飄蕩,便又落了下來,踏上了后山。 老蒼柏在風中颯颯作響,一縷鬢發撩過謝道的面容,他微微低下頭去,伸出漂亮的手指來挽了一下,沉吟道:“小淼,你還在怪我嗎?”他輕輕的在風中又說了一句話,“你又準備面壁至幾時呢?” “那師尊又打算何時才喚我呢?!鼻G淼抬起頭看著謝道,他們師徒倆說話,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便一點也不大像師徒了,大約就是在今日。許許多多年后,荊淼回想起來,只記得今日的他似乎尤為意氣一些,仿佛真真切切的,骨血里都是個青年人了。 謝道便道:“我在等你回頭?!?/br> “……”荊淼瞧著他一言不發,似乎在猜測這個回頭是否帶著別的意思。 謝道沒有解釋,荊淼便微微垂下了頭。 這天底下的人,無論是父子兄弟還是夫妻情人,亦或者是師徒玩伴之間鬧了矛盾,必然是要有一個人先退讓的。 “我心里,已是不怪師尊了?!鼻G淼默然道,“這件事本也沒有什么是非對錯的,便是那罪魁禍首秦勝,他要大張旗鼓的來道謝,那也是他的事。于情于理,至多說他讓春浮為難,卻不能說他錯了?!?/br> 已是不怪,那就是怪過。 謝道也不知自己為何糾結于此,只是下意識的想到了。 “你還想呆在這里多久?”謝道問道,隨后他斟酌了一會兒,臉上出現點掙扎的痕跡了,半晌才悶悶道,“我那日,只是在說氣話,不希望你再糾纏下去,并非真心想要罰你?!?/br> “師尊心意,我都明白?!鼻G淼巍然不動。 明白? 謝道瞧他模樣,卻并不像是明白的樣子,因為他看起來并不想站起來與自己回去。 “后山清凈,平日也沒有人來往,與紫云峰并沒有什么差別?!鼻G淼輕聲道,“徒弟正好修行辟谷之術,多加反思?!?/br> 與紫云峰沒有任何差別。 多加反思? 謝道只覺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向來是極有主張的,臉色便仍是沒什么大變,只問道:“你心中還是怪為師的,是嗎?” 其實這個問題,荊淼自己也并不是想的非常清楚,他知道此事與謝道無關,也沒有什么好責怪謝道的,然而他心中始終是失望的。也許是因為謝道對于此事的無動于衷,又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無能,他抬頭去看,謝道依舊不悲不喜,這世間也無一人能牽動他心神。 修道修道,最后七情滅絕,六欲荒蕪。 荊淼便低下頭去,不再看他,只是淡淡道:“徒兒不敢?!?/br>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說什么不敢,也許是不敢賭自己在謝道心中的地位,又或是不敢繼續放任自己那么依賴謝道。 師徒二字,聽著情深,由來緣淺,還是不要抱有太多期望的好。 若非要說得話,荊淼約莫是有些兔死狐悲的,這事本也與他無關,豈料這件事上段春浮想得開,他卻想不開。人世沉浮,有些人參得透,有些人參不透,約莫就是如此了。 他只是在怪自己。 怪自己還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怪自己緣何如此懈怠。 “不敢?”謝道淡淡看了他幾眼,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罷了,隨你吧?!?/br> 他拂袖離去了,身形沒入云海,不過一會兒就沒了影蹤,荊淼只覺得眼眶濕熱,心中卻沒甚么后悔。他給自己的行為想了幾個詞形容,不外乎“恃寵生嬌”之余,卻倏然又多了幾絲明悟。 早些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價值,對自己總是好一些的。 就如此事一般,謝道沒有做錯什么,而是荊淼做錯了,他給予這位師尊的期望太高,注定是會失望的,而現如今,也只不過是收回這種期望而已。 其實要說想得清楚,荊淼也絕不糊涂,這件事牽扯上宗門與邪派中人,段春浮受于救命之恩,本也沒有任何人有過錯。如今想來,他只是心寒于謝道的態度,那種冷漠決斷,毫無任何回轉余地的態度。 荊淼看了看自己的手,薄薄的繭子生在指尖與掌心中,粗糙寬大,稱不上完美,與謝道那雙仿佛被玉石雕琢成的手有天壤之別。他終究是仙,與自己這樣的凡人是不一樣的,而以凡人的想法與感情去揣測與期待謝道,自然也是不合時宜的。 仔細想了想,荊淼又是黯然無言,微微嘆了一口長氣。 其實他心里也都明白,他這次這般生氣,實在是將謝道想得太美好,想成自己所希望的那個人,然而謝道不是。謝道是他的師尊,是他的引路人,擁有自己的性格與人生,也有自己的選擇,絕不會因為荊淼希望做什么而去改變什么。 仔細想了想,荊淼又覺得自己與謝道置氣這一行為實在是太幼稚可笑了,便不由搖頭笑了出來。 荊淼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足尖輕點躍上了高松蒼柏,輕巧翻過身。他穩穩坐落下身來,仰頭望著一輪皓月當空,抬起左手枕著頭,今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段春浮還在的話,他們就可以一起喝酒。 喝得半醉半醒,喝得不醉不醒。 如同以往那般無憂無慮。 ☆、第二十六章 “我瞧你這般模樣,倒像是他才是師父?!?/br> 蔚瀟倚靠著柱子坐在廊上,一壺好酒拎在手中,興致缺缺的瞧著謝道與白衣人下棋。 那白衣人面貌清雅,通身雪白的衣衫,坐在褐色的木質走廊上,像是鬼魅一般,他聲音輕輕柔柔,又冷冷淡淡的。似乎是十分和氣,仔細聽聽,卻又沒有半分煙火氣。 蔚瀟聽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冷哼道:“說得好像你有徒弟似得?!?/br> 白衣人微微笑了笑,又道:“謝道他那徒弟生性穩重的很,你我聽了這許多年,還聽不足夠嗎?我倒覺得,他如今愿意同你置氣,說不準還是一件好事?!彼蟀刖?,顯然是對謝道說的。 “置氣怎么會是一件好事?!蔽禐t怎樣都要與他唱反調,兼之覺得白衣人這話說得實在可笑,不由嗤之以鼻道。 “是人便有喜怒哀樂,縱然如謝道這般修為,他仍會為此憂慮傷懷。他那徒兒是什么修為,又是什么年紀,這般老成持重,進退有禮,若不是生來無情,便是對謝道毫無期許,這兩樣,哪樣怕是都不是謝道歡喜的?!?/br> 蔚瀟摸了摸下巴道:“算你說得有點兒道理?!?/br> 謝道摸著黑子,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問道:“怎么說?” 白衣人又道:“你那徒弟是不是還在怪你?你既說他性子沉穩懂事,想來不是個不明是非的人。如今想來,只怕他是覺著日后若有個萬一,你也會待你師侄那般待他,他心里親你愛你,才覺得難受,他怕是真不怪你,心中只怪自己。哈,這樣一說,他倒是還有幾分小孩子的模樣與天真?!?/br> 勝負已經清晰可見了。 謝道擱下一子,面容郁色稍淡,只微微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合情合理?!?/br> 白衣人便也笑了笑,一子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