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段春浮苦笑道:“那你還讓我進來?” “山中清靜,我偶爾也想惹惹麻煩?!鼻G淼輕哼一聲,“更何況,你將我的門都撞壞了,我還能趕你出去不成?” 兩人忽就沉默了下來,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他沒能發現我醒,是因為他的慧眼已經毀了?!?/br> 荊淼便站定了下來,低聲問道:“春浮,這是真的嗎?” 通常情況下,荊淼很少會這般嚴肅的喚段春浮的名字,他雖然寡言,卻并不是個無趣的人。 “是?!倍未焊〉?。 荊淼這才正眼去看那病懨懨的男子,覺得他生得很是剛氣英俊,只是眉宇間的戾氣頗是深重。于是荊淼便又多看了兩眼,那男子也仰著下巴冷笑著任由打量,他身形高大,靠在段春浮身上像是杵著根竹杖,淺色的眼瞳冷冷回望著荊淼,毫無回避的意思。 “我雖然不認識你?!鼻G淼頓了頓,又轉過頭去看段春浮道,“但是我想來,他一定不是個簡單人物,你惹了一個大麻煩,是嗎?” 段春浮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輕聲道:“是啊。小貓兒,你若是后悔了,現在趕我出去還來得及?!?/br> 荊淼卻不言不語,只將他們帶到了房門口,伸手指了指干凈簡潔的床榻,淡淡道:“安置好他,同我到藥房取藥吧?!?/br> 他說得云淡風輕,段春浮聽得卻頗有些心驚rou跳的,將那男子扶上床榻,手還沒松,便聽對方冷笑一聲:“你這朋友看著倒還面冷心熱,只是不知道會不會一轉頭就將你出賣給你的師長,好大義滅親?!?/br> 男子還枕著段春浮的臂彎,抬頭看著對方曾經秋水瀲滟的桃花眼,如今已然變得蒙塵黯淡,便又道:“你的眼睛已經不大好了,若你這朋友真值得這般信任,不如就將毒障傳到他身上。既然他愿意幫你,你又何必客氣?!?/br> 瞧他的模樣,似乎也不覺自己說出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 段春浮雖有非救他不可的理由,可態度卻顯得頗為冷漠,聽得此言,約莫這幾日習慣了,神情也沒有半分動容,只是寒聲道:“我今次救了你,咱們就再無瓜葛了,只是我想怎么救你,準備怎么救你,也都是我的事,不牢你掛心。你不必來管我事,論我的友?!?/br> 將男子放在床上后,段春浮又布下禁咒結界,確定男子實在沒可能逃出去,便瞧也不瞧他一眼,甩袖轉身出去了。 “你救我,這已是瓜葛了?!蹦凶犹稍陂缴献匝宰哉Z了一句,倒也老實的將雙眸一閉,便沉沉睡下了。 ☆、第二十二章 這些年來荊淼心疾雖然有所緩解,卻積成沉疴,雖是不常發病,但也難以好轉徹底。謝道為他搜羅天底下的靈芝仙草,神丹妙藥,常見的藥材許是沒有,但世上罕有稀少的貴重靈藥卻不在少數。 段春浮進屋來的時候,荊淼已經擺出兩瓶丹藥來了,一樣用白玉瓶裝著,一樣用青玉瓶裝著。他打開玉塞嗅聞了一番,只覺得清香撲鼻,神清氣爽,渾濁的眼睛仿佛也清亮了不少,便擱下藥瓶來道:“我只想來討片妙目草,小貓兒不必這么大方?!?/br> “反正你不吃,甘梧拿來也是當彈珠打?!?/br> 段春浮聽罷,雖知荊淼是玩笑,卻還是感他真心,便吃了藥。 荊淼倚坐在石桌上,瞧著他服下藥后道,“你慧眼渾濁如此,再放任自流下去,怕是要瞎了。你再是惹了什么麻煩,無論他是何等jian惡,你又是怎么瞎了眼,蒼烏師叔也不會太生氣,至多就是打罵一頓。我不明白,你不求師叔,怎么反倒求到我頭上來了?!?/br> 這事說來有些話長,但卻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我還在俗家那會兒,爹媽得罪人遭了追殺,自我記事起總在顛沛流離?!倍未焊∧笾湛盏那嘤裥∑康?,“后來有一日我爹被一個朋友背叛,是他當時恰好路過,他雖是無意殺死擋路之人,卻救了我們一家三口?!?/br> 這個他,想來就是屋中人了。 “我爹爹看出他不是凡塵中人,就想求他收我做個弟子,哪怕端茶送水,也好過一生提心吊膽?!倍未焊∮值?,“他自然不理,后來便再沒有這么幸運,我父母遇害,師尊來遲一步,只救了我一人,父親見我有大造化,總算安心,臨死前囑咐我要好好報答他?!?/br> 荊淼知他還有后話,便只耐心聽著。 “我那日見到他,才知道他姓秦,單名一個勝字?!?/br> 秦勝,情圣。 荊淼輕輕念了兩遍,神色卻反見凝重了起來。 這個名字雖然有意思,可人卻一點意思都沒有。秦勝性情暴戾邪氣,與情圣半分都搭不上關系,他早年叫秦月生,本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散修,之后銷聲匿跡了許多年,五十年前也不知道是從哪個幽魂煉獄里爬出來的,得了什么機遇,入了邪魔外道,改名叫做秦勝。 以荊淼這般的深居簡出與孤陋寡聞,尚聽過秦勝的名字,段春浮自然更不必說了。 “即便他是秦勝?!鼻G淼沉吟一下,“但你也是為了報恩,師叔縱然責備你幾聲,又怎么會怪你呢?” “責備幾句怕什么,我從小到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頑皮,打罵面壁我都受過,并不擔心師父罰我?!倍未焊s搖了搖頭。 若不是場合不對勁,荊淼真想吐槽他這沒臉沒皮的勁兒。 “那你是怕什么?”荊淼好奇道,“既然師叔不會罰你?!?/br> “我就是怕師父不罰我?!倍未焊≌Z氣里略帶了些沉重,“師兄師姐他們都極是照顧我,師父更不必說……師父向來憎惡秦勝行事,他若知我要報恩秦勝,縱然心中如何不情愿,也自然是會來幫我的?!?/br> 荊淼便沉默了下來,他這會兒也不知有什么辦法了。 “真是浪費了你的藥,竟沒什么用處?!倍未焊∥⑽⒖嘈α似饋?,他似是察覺荊淼情緒不對,便自然而然的自己轉過話題,“我如今想來,秦勝體內的應當是魔氣,絕不是什么毒障,我用盡法子,最后也只能將它們轉到我體內。這幾日我將它困在紫府內,已經消散了許多,其實你也不必擔心,說不準等盡數消散了,我這雙慧眼便又回來了?!?/br> 若是魔氣,那這些丹藥自然是沒有用的。 “書上魔氣記載不多,魔界已經封鎖許多年了?!鼻G淼定睛去看,果然本有些清明的眸子又再度渾濁起來,不由微微皺起眉頭,“我是擔心你多困一日,便多份危險。若是rou眼毀壞了,不到元嬰,便再不可視物,那你日后修行,尤其是迷障幻境之類,更是艱難了許多?!?/br> 段春浮便笑道:“那就是最壞的結局啦,不過我要是真壞了眼睛,就去找天殘老人問問法子算了,倒是你,心疾怎樣?好些了嗎?” 荊淼知他是想轉移話題,自己委實勸不動,也并不惱怒,只是搖頭嘆息道:“我自然還好。不過這么說來,你前不久說要弄新衣,我見你衣裳破損,也具都是為了他了?” 這事兒倒不好說,其實是魔氣入體后段春浮實感忽冷忽熱,那幾日恰好天降異雪,便尋到了合適的借口;之后衣裳破損,也是他不敢去丹房取藥與紗布,備用的紗布都已用完,一時情急,之后到了約定的時辰,實在無暇換件衣裳,這才被荊淼看見了…… 自然,這話是絕不能叫荊淼知道的,段春浮便含糊的應了兩聲,只道:“你也知我師兄師姐很是關心我,我若是白天去丹房走了一遭,晚上吃飯他們就要追著我問是不是哪里受傷了?!?/br> 秦樓月本是白欒花弟子,與另一位女弟子一同打理丹房,如今嫁到了驚雷峰,職務也不曾更變;段春浮若是去取了什么藥,自然不消幾個時辰,整座驚雷峰都一清二楚了。 作為一個沒有師兄師妹的“獨生”弟子,荊淼沉默了一下,還是從藥柜里拿出了一瓶傷藥跟一卷紗布來遞給段春浮。 “怎么了嗎?”段春浮看荊淼臉色不對,便多問了一句。 荊淼搖搖頭道:“沒什么?!?/br> 畢竟荊淼總不能跟段春浮說,他現在感覺段春浮信任無比的運了個核彈來找自己,本來自己還以為是要搞個什么大情況,結果只是想拿個創可貼而已,有一種雖然也并沒有什么不好,但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強大心理落差感。 ☆、第二十三章 又過了幾日,秦樓月與凌紫舒匆匆忙忙的上峰來求荊淼幫忙在謝道面前求求情。 段春浮要被逐出師門了! 縱然早就知曉段春浮遲早有一日會東窗事發,荊淼卻怎么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快,而且是受到這么嚴厲的懲罰,不由吃了一驚,猛然站起身來。秦樓月不比當時同看端靜真人的模樣一般,如今已經有些微見顯懷了,滿面憂心,神情似乎都顯著幾分憔悴。 “我會盡力的?!鼻G淼雖有些驚慌失措,但卻不想讓秦樓月失望,便沉穩道。 秦樓月見他滿面沉靜,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念叨著:“那就好,那就好?!贝蟾胚^于放心,竟一下子軟下身來,好在凌紫舒及時攙扶住她,卻也險險嚇得三人魂飛九天。 凌紫舒不比秦樓月好糊弄,荊淼幾斤幾兩他也知根知底的很,便道:“要是師尊當真鐵了心不準,想來師伯也是兩相為難。我知師弟與春浮朋友情深,但若此事真成定局了,也請師弟不要自責,更無須勉強?!?/br> “我明白?!鼻G淼略略點了點頭。 凌秦夫婦這才相攜離去了。 這許多年來,向來是謝道聯系荊淼,荊淼從未主動尋過謝道,他如今想找師尊,仔細想想,也只有甘梧一途。偏生平日里黏在他衣服上的甘梧今日卻忽然不見了蹤影,荊淼幾乎將整個紫云峰都要掀翻過來查找,還是未能發現甘梧蹤跡。 他已荒廢了一日光陰,心中隱隱約約是明白甘梧約莫是聽了謝道的話,不愿意插手此事。 荊淼看著冷淡沉穩,骨子里卻是個極為熱烈倔強的人,他雖知師尊這時未必想見自己,但他無論如何都是要見到師尊的。便連休息時間也摒棄了,提了鎮闕出門,準備御劍去尋謝道的蹤跡。 還未等他出峰,謝道就來了。 師徒倆僵在空中,謝道凌空御風,神情淡淡的,絕口不提段春浮的事,只道:“你要往哪里去?已然荒廢整日,還嫌不夠?” “正要去尋師尊?!鼻G淼個子較他稍矮些,聽謝道這句話,便知道沒有客套婉轉的必要了,于是抬起頭看著謝道,一雙眸子如同寒星般,不溫不火道,“想求師尊一件事?!?/br> “如果是段春浮一事,便不要提了?!敝x道直來直往,也不與他客氣。 荊淼見他聽也不聽一言,絲毫不講道理的模樣,胸中頓生怒火,但又憶起謝道平日的好來,于是強行忍下,試圖與謝道講清緣由道:“春浮此事事出有因,他并非是結交邪派中人,而是——” 他企圖據理力爭,卻仍無法動搖謝道的想法,只是謝道少見他這般情緒激烈的模樣,便耐著性子等他說了半句,才淡淡回道:“你上次幫段春浮隱瞞一事,我尚沒有罰你去后山面壁……” 謝道話音未落,忽見荊淼面上寒霜一覆,冷冷道:“徒兒這就去?!?/br> 青光破空而去,轉瞬便沒了蹤影,可見御劍者心中何其窩火,謝道不由一愣,隨即搖頭笑了笑。甘梧從他袖中爬出,順著臂膀爬上肩頭,驚怕的吱吱叫了幾聲,謝道便伸手去撫它的頭,柔聲道:“不妨事,小淼耍性子罷了?!?/br> 荊淼御劍而行越想越氣,他本不是這么驕縱任性的人,但實在是謝道太過不講理了。哪怕不行,起碼聽他說一說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不是一上來便拒絕……不過想一想,他又覺得謝道對他早已是仁至義盡,自己求他被拒絕,也確實沒什么好說的。 只是這么一想,師徒情分不免顯得生分淡薄,荊淼想得傷心,忽然想起自己不知后山該怎么走,便又降下來問巡夜弟子,飛去后山面壁思過了。 謝道一直跟在荊淼身后,見他落下去問巡夜弟子,只當是問什么大事,便也下去問了問。巡夜的三代弟子摸不著頭腦,只覺這對師徒一個賽一個的怪,偏生一個是師叔一個是太師伯,便老老實實的說出荊淼是來問后山的路。 甘梧聽了,趴在謝道肩上哈哈大笑,吱呀咧嘴,拍腿拍肚,就差打滾了。 巡夜弟子倒是被驚到了,略有異色的看著甘梧,謝道也不理會,只點了點頭,便御風繼續跟去了。 問路…… 謝道想到荊淼神情嚴肅的與巡夜弟子問路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眸中柔光一片。 后山并不如荊淼所想那般荒蕪偏僻,整個天鑒宗本就是沒入深山絕嶺之中,峰巒疊嶂,青山鳴翠,自是無處不美,無處不好。后山有棵長彎了腰的千年老柏,伸著扇子般的葉片,籠著一片云煙縹緲,荊淼定睛一看,只見松柏下立著一塊巨碑,上書“思過涯”三字。 其涯字約莫是隱含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的意思。 后山僻靜,未曾與前峰有什么相關聯的,孤零零一座山峰立著,也狹小的很,細聽可聞見水聲,但山峰過高,并不能完全望見云海以下藏有些什么,若飛出云海,一眼瞥下只見深淵,荊淼趕緊收回目光定定神,不敢再看。 當劍落在后山上,便覺萬籟俱寂,方才還略有所感的鳥鳴水聲,具是聽聞不見了。周遭只有寒風刺骨,云??澙@,淺灰色的石碑立在松柏下,寂靜無聲,倒是星辰明媚,月光朗潤,尚覺有一絲溫暖。 荊淼將鎮闕隨手一擲,劍便沒入地中三尺,筆直立著,散出微微的青光來。 后山許久沒什么人來,地方又極小,一眼便能覽盡,荊淼心思沉重,更沒有什么心情去新奇一番,便只盤坐下來,面對著那石碑閉上雙目打坐。 其實荊淼也不知自己該面壁多長時日,只是心中又氣又愧,又舍不下面子,又是擔憂段春浮,又是氣急師尊態度,又是黯然神傷自己的越矩。只覺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沒做錯,又覺得自己大概事事都做錯了。 他附體至今,雖對這個世界有了些許歸屬感,但與人相處之間,終究還是留了一層,所以朋友不多。因而這般失態的擔心段春浮,因而不知該如何去與謝道相處……總覺應當客氣,卻又覺得太過客氣。 只是荊淼不知,他于寒風中坐了一夜,謝道也入云海守了他一夜。 ☆、第二十四章 自段春浮被逐出師門,荊淼被罰后山面壁思過又成了第二勁爆的消息。 眾人不知情況,只以為荊淼是因為求情而惹怒了謝道,只有即將離開天鑒宗的段春浮心中一清二楚的很,以謝師伯對荊淼的寵愛,被罰面壁,恐怕是為自己隱瞞一事拖累了他。 段春浮這幾日眼睛已經壞得差不多了,他倒是恨不得盡早下山,免再連累師門。只是離開之前,段春浮想趁著最后看得見的這一會兒,再見見荊淼,同他道別。 這是段春浮在師門的最后一個愿望,師兄師姐自無不應,便一起央求到掌門那,總算是松了口,開恩叫段春浮離山前可去探望荊淼一眼。 縱然是段春浮這般頑皮,也從未在后山面壁過,他御舟穿過云海,只見一方絕崖,立著高高的石碑,鎮闕沒入地中,青芒流光,正對面盤坐著一人,觀其形貌,正是荊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