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下一刻,一聲如他刺傷沈徵般的鈍響同樣出現在了他的心口。 “歐陽賀”不敢置信的轉過頭來,看到的是溫折平靜的面孔。 “我不知道你毒藥用的怎么樣,但我知道你一定用不過那人就是了?!睖卣鄢槭?,拔出長劍,任劍身上的鮮血啪嗒啪嗒的滴到地面上:“他給我的丹藥能解百毒,白費了你兩番招待,可真是不好意思?!?/br> 容雪淮昔日將明泓秋水交給溫折時說“我用暗器,也精毒道?!钡臉幼舆€歷歷在目。論資歷論年齡論精深程度,容雪淮自己都是用毒這方面的行家,在溫折出發前怎么可能不為溫折向這方面想? 臨行之前他就讓溫折吃下一枚丹藥,說是能解百毒。但以他那慣常的謙遜風格,這丹藥能解千毒萬毒溫折也是不奇怪的。 傷及心脈,“歐陽賀”登時吐出一口血來。溫折眼疾手快的刺傷他四肢,然后一把撕開了他臉上的繃帶。那濺上鬼藤果汁的傷處就顯露出來,讓大家看了個清楚:他那張屬于歐陽賀的臉皮分明是殘破的,而透過那個臉皮上被腐蝕的缺口看去,他自己的傷口已經幾乎全部愈合。 溫折臉上透出厭惡之意。他順著“歐陽賀”臉皮上的缺口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把邊緣挑松,從這個心懷詭計之人臉上慢慢撕下了一張人皮。 這張面皮和此人臉上其他的偽裝抹去,這個“歐陽賀”便現了真型。沈徵按著傷口目露急切之色:“魏漣,歐陽賀呢?” 名為魏漣的修士一邊低笑一邊咳了一口血:“他的臉皮都在我臉上了,你還指望他能有什么結局?” 說罷他便扭頭看向溫折,漠然道:“你完全是個外人,怎么會叫破是我?” “因為你做的也太明顯了?!睖卣郯训蝺袅缩r血的明泓秋水還劍入鞘:“第一天的時候齊恒遠連續發了幾次瘋,可仔細想想,那截所謂的‘引蛇草’是你搜出來的,你說在他香囊里就在他香囊里嗎,怕不見得?!?/br> “除此之外,我那天可是眼睜睜看著你喂了他一枚解瘴丹。你大概是以為大大方方做就沒人會向這方面懷疑,又把齊恒遠當成了一個完全沒有腦子的蠢貨??山庹蔚倓偝韵?,他就把食rou蟻的窩巢當成了野雞窩,這未免也太讓人遐想了?!?/br> “當然,這些都是細節,我本來也沒有留意。只是被迸濺了鬼藤果汁后,你做什么要和齊恒遠一人帶一副手套?齊恒遠的傷口都好了,你也不許他摘下來。這番做派,我思前想后,也只能認為你臉上有什么偽裝了?!?/br> 溫折平靜的說出自己的推測,看到魏漣的眼神中迸濺出深切的恨意:“我之前偶然知道了你們曾組成了一個五人小隊,只是有人因事而離開……因為向這個方向有所懷疑,所以我詢問了一下那個離開的隊友是個什么樣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你似乎很有名氣是嗎?”溫折輕聲細語的問道,而魏漣在聽到這個問題后重重的掙動了一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憤怒:“閉嘴!”他咆哮著。 溫折沒有理會魏漣的怒吼,他慢慢的訴說著從齊恒遠那里整理過的信息:“似乎全書院都知道你來自南疆,在爭奪圣子之位的最后一步失敗了(“我叫你閉嘴!”魏漣幾乎叫喊的要瘋狂了。)擅長用毒和一些奇怪的東西。是歐陽賀的朋友,唔……沈道友,我失禮了,但他當眾表態過喜歡你?” 沈徵厭惡的向魏漣投過一個眼神:“是。從今天起我將為此而感到恥辱?!?/br> “這些信息足夠我確定一切了。更別提你今天放在帳篷里的花——凌云花的香氣再加上白杏酒會引發心魔——我在看到這束花的時候就告訴了齊恒遠,是不是又打亂了你什么計劃?最后,雖然這樣說很不謙虛,但我還挺懂陣法?!?/br> 溫折停頓了片刻,觀察到魏漣臉上暴怒的表情像是被卡住了一樣凝固了一瞬,這才接上自己的話:“所以你原本計劃給我下毒后扔到陣法上的路子沒能行通。我不怕你的毒藥,另外,我認出了那是一個要以尸體為祭的陣法,所以我把它毀掉了?!?/br> 魏漣的眼神刻毒的像是能擰出毒汁來。溫折對此一點都不意外,他在剛剛的話語中特意采用了最能激怒對方的內容和語氣。他并不是一個愛好挑釁的人,但憑江月的確教過他很多。 這其實有點小壞。溫折想,不過自己只因為加入了一個小隊就要被人看成祭品,毫無理由的被人帶出去下毒暗算可真是件讓人火大的事。 裴阡陌終于發出了聲音,這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因為在那之前所有人都遺忘了他的存在。 “我知道了?!迸嶷淠暗?,用一種溫折從沒聽他發出過的冷淡的語氣:“‘三尸為祭,整血獻祀’,我族在落日森林里的藏寶之地。你打算用沈姊他們做祭品,再拿我的全部血液打開那個門——你這些日子特意靠近我,就為了到時候抓我方便嗎?” 魏漣沒有說話,但他也沒有反駁。 “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迸嶷淠奥溃骸暗闼沐e了最要緊的一點:‘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挥信圆拍芄谝浴焦怼?。男性的話,只會有被所有人忽視的特點罷了?!?/br>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連聲音都漸漸低了下去。但他依然堅定的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了:“你白算計了一場,歐陽……不,我該叫你魏漣。你就是拿我的血澆在那上面,也打不開門。即使你的計劃成功了,你也什么都得不到?!?/br> 魏漣安靜了下來,好像在仔細聆聽并反映裴阡陌透露出的全部信息。過了片刻,溫折以為他都已經這樣死去了,他才爆發出一長串悲愴的大笑。 他殺死了自己的朋友,剝下了他的臉皮,處心積慮的結交一個總讓他找不到的異族,招惹一個家族背景頗大的紈绔,還在心里盤算著害死——而且在緊要關頭他的確毫不猶豫的出手了——自己喜歡的女人。 然而現在事到臨頭,真相揭曉,他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不過是個巨大的笑話。 真不知道破壞了他的計劃和當他站在一地死尸中央時發現寶藏的“門”打不開,哪件事更令人諷刺一些。 而據齊恒遠透露的,書院里關于他的傳言,再結合他和溫折交談時說漏嘴的那句話,似乎他在南疆一族爭奪圣子之位的時候也差了一點。 他這輩子好像無論做什么,都非要差上一點不可。 至少此時,溫折真是對這個心狠手辣機關算盡卻又命里注定一無所得的兇手升起了一股厭惡和一點不合時宜的憐憫。 魏漣雙眼渾濁,看上去好像因為沒法接受的現實瘋掉了,他突然彈身而起,伸手抓起了那袋剛剛他拋給齊恒遠的酒囊,(溫折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氣,他剛剛明明已經斷掉了此人的手筋腳筋)牙齒咬住軟塞拔起,吐出塞子后就拿出拼命的盡頭灌了自己幾口白杏酒。 溫折的劍氣已經破空而至,刺破了酒囊,卻沒能順勢刺破他咽下酒液的喉嚨。 因為他的眼睛已經變為暗紅色,而頭發也從末梢開始升上一種鮮艷的猩紅,嘴唇更是像剛剛吸過血一般的鮮艷。他毫不在意的伸出手握住了劍鋒,發出一聲理智消減的咆哮,好像登時變得力大無窮起來。 “他入心魔了?!睖卣酆喍痰恼f:“我們得殺了他,不然就跟他打上六個時辰吧?!?/br> 第49章 面目 沈徵大概早就有想活撕了魏漣的念頭,只是剛剛魏漣行動受限的躺在地上,她又頗有些刀客的原則和驕傲,所以沒對毫無抵抗之力的魏漣動手。眼下魏漣入了心魔,沈徵二話不說,連溫折的話都只聽了一半,就提刀沖了上去。 “沈道友,你的傷!” 沈徵的嘴唇緊緊抿著,從自己的儲物袋中掏出一團什么東西,啪的一聲整塊糊在了自己腹部的傷口上。 那東西藥性大概比較劇烈,溫折隱約聽到了沈徵的一聲悶哼。 刀鋒在空中擦出一道雪亮的白光,帶著不可阻擋之勢向齊恒遠當頭落下。 直到此時,溫折才發覺沈徵之前想砍齊恒遠的動作大概都只能算逢場作戲。她之前要是用這種氣勢來殺齊恒遠,就是齊恒遠能分出一百個身來,也要當場變成兩百瓣。 “刀單側開鋒,故而一往無前?!?/br> 云素練的教導在溫折腦海里一閃而過,溫折情不自禁的微笑一下,自己也提起明泓秋水揚劍直上:“沈道友,溫某也來助你一臂之力?!?/br> 下一刻他聽到了沈徵毫不客氣的回復:“雙打就說雙打,不用講什么套話?!?/br> 入心魔的對手比溫折想象的還要難纏一點,因為他們完全沒有“受傷”或“死亡”的概念,不閃躲,不后退,只是一味的向前硬沖猛打,力量好像還比以往更強大。 沈徵的刀和溫折的劍一前一后聯袂而至,魏漣卻毫不在意的伸出一條胳膊架住,另一只胳膊掄圓了腰間的那只玉笛試圖敲碎溫折的腦袋。 不知魏漣的胳膊上做了什么手腳,明泓秋水削鐵如泥,溫折的一劍又借了寒梅花君的劍勢,但即使這樣,也只沒入魏漣小臂的一半距離。 一劍不成,溫折反手架住魏漣向自己頭顱揮來的一拳。也不知魏漣此時還有沒有意識,在沈徵的刀氣臨身時,他突然一個激靈,仰天長嘯道:“蒼天不公!蒼天嫉我!蒼天負我!” “無恥至尤!”沈徵勃然大怒:“你殺了歐陽,還有臉面說這種話?” 溫折只覺得魏漣的埋怨實在太過可笑,可笑到他都不想對此發表任何意見。鏘的一聲,溫折還劍入鞘,干脆道:“沈道友讓開!” 剛剛他或許還有些要拿魏漣磨練劍法的意思,現在卻是一點都不想了。 溫折雙手聚攏,十指連動,一個印法當即在他心口成型。沈徵咬牙切齒不甘不愿的閃身后退,而溫折便在此時將雙手平平推出。 震山印,他臨行之前花君教他的第一個印法。 能起這個名字,就知此印足有裂山斷石之能。魏漣的身體或許被什么東西祭煉過,才會如此銅皮鐵骨——但你能比山更堅硬嗎? 溫折的印法大力拍在魏漣身上時,一種難以言喻的碎裂聲自他身上傳來。溫折抽身猛退,下一刻便見眼前之人化作一塊塊僵硬的碎rou。 結束了。 ———————— 由于沈徵受傷的原因,幾人不再打算向森林里深入。今晚暫時在此扎營,明天就要重新返回風花城了。 沈徵從魏漣的儲物袋中搜出了歐陽賀的尸體,她拖著自己的傷勢在夜晚的寒風中久立,整個晚上都沒有言語。 裴阡陌在這個晚上也像是失去了聲音,他原本就分外憂郁的氣質顯得格外愁苦。魏漣的遺體被他弄出去處理掉了?;蛟S是因為感謝曾經那些虛假的陪伴吧,他還是給魏漣堆了個小小的墳包。 只剩下溫折和齊恒遠在帳篷里肩并肩的盤膝打坐。想到這趟虎頭蛇尾的出行,想到魏漣喪心病狂的計劃,在想到對方曾經和自己談到菡萏花君時自以為是的狂妄,溫折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都沒法理解這個人。 人心莫測啊,難怪花君如此堅持的要他出來走走看看,在他的前半生里,能見過的最陰暗卑鄙的心思,大概也只有把摔碎貴重物品的責任誣賴到另一人身上的謀算了。 溫折今晚實在沒有打坐修仙的心思,索性就地躺下,呆呆的看著帳篷的棚頂。他也是此時才明白,原來在有些人眼中,半妖的性命固然輕于鴻毛,然而人命好像也不算重于泰山。至于朋友的性命、愛人的性命,在他們那里也全像是不怎么值錢的玩意。 正因為如此,那些能把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性命放在心上的人,才更值得人敬重。而如花君這般將初識的半妖都一視同仁的人,就更稀有,更讓人愛重。 離開菡萏花君越久,他對花君的思念也就越深。而他對花君的愛也沒有一點的消減,反而隨著思念與日俱增。 溫折側過頭去枕著自己的手臂,眼前又浮現出菡萏花君的身影。離別時他贈給溫折的那個擁抱真是溫暖,直到如今,還讓溫折憶起他身上的溫度就能升起無盡的勇氣。 我今天殺人了,花君。溫折想,但我覺得我沒有做錯。 齊恒遠偷眼瞄了躺倒的溫折一眼,決定自己也不干巴巴累兮兮的一個人修煉。啪的一下也在溫折身邊躺下。溫折被他弄出的大動靜打斷思緒,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齊道友,我還是有件事不太明白?!?/br> 齊恒遠沒料到剛剛躺平就會受到這種招待,瞪大了眼睛夸張的拿手指著自己的鼻尖:“你問我?有事不明白你竟然來問我?” “大概因為這個問題只有你能回答我吧?!睖卣鄯碜?,單手撐地:“我從魏漣的儲物袋里翻出了他喂給你的那種解瘴丹。里面摻了點蘭香羅綺,那是能讓人眼前出現幻覺的東西——不過據我所知,這種藥草的致幻效果只有一時三刻。齊道友,你是怎么做到都到了晚上扎營的時候還能把鬼藤果汁看成面粉盆子的?” 齊恒遠眨了眨眼睛,純良道:“什么?” “還有,你當時‘覺得有鬼’,就用神識拼命呼救——你怎么知道會有人正好能用神識聽到你的喊叫?萬一沒有呢?” 齊恒遠一臉無辜的回視溫折。 溫折笑了:“為了救你我的底都快被你掀了,齊道友,你這樣什么都不說,是不是不太好?” 兩人對視了兩三彈指后,齊恒遠服下軟來:“好吧?!彼f:“我用神識呼救其實只是試試,沒想到你還真是齊家人……你想問你哪里露餡了?別人跟我說話都要打探我哥的消息,就你跟我說話是往上祖宗十八代的查家譜。等我說完先天神識傳男不傳女后就表現的更明顯,溫兄啊,你哪里沒露餡?” 溫折:“……”他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前言后語,還是要承認自己被齊恒遠那二百五的偽裝迷惑,到后來問的實在不太顧及:“第一次旁側敲擊打探消息,業務不熟練,還請見諒?!?/br> “也還好?!饼R恒遠揮了揮手,自己索性也坐起身來:“至于鬼藤果汁,好吧,我是故意去碰的,因為從上午食rou蟻之后我就懷疑他。嗯?不是,倒不是因為解瘴丹。主要是我哥怎么會把我托付給一個眼睜睜看我被人捆手牽著走的人?” “至于為什么找你……”齊恒遠短促的笑了一下,又重新躺回了地上:“很明顯我解決不掉他嘛。別聊這些了,你要有心情,咱們可以好好說說你是怎么知道齊家和你的關系的?!?/br> 他話題跳轉的太猝不及防,偏偏又觸及了溫折的軟肋。溫折眨了眨眼,愣了一小會兒,也順勢和衣躺倒:“其實我……什么都不知道?!?/br> “你什么都不知道?”齊恒遠的聲音有點訝異,還有幾分不信:“要真是一無所知,你是怎么摸上這個小隊找上我來的?這可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離家,老實說,我真覺得你蹲點良久了?!?/br> 溫折笑了笑:“大約是我……運氣好吧?!?/br> ———————— 第二天一早,溫折和齊恒遠先后出帳。溫折慢了一步,就眼睜睜的看著齊恒遠又啪嘰一下,絆在抱膝而坐的裴阡陌身上跌了一跤。 “哎呀我的媽啊,門口啥時候多塊石頭??!啊,啊,不是石頭啊,裴兄啊你可加點小心啊……”齊恒遠咋咋呼呼的叫著,拍了怕自己膝蓋上的塵土。 溫折:“……” 小隊在沉默中上路了,沈徵依然一馬當先的開路,而裴阡陌則不言不語的站到了隊尾斷后。齊恒遠在溫折旁邊晃蕩著,是不是頗為手欠的彈出一顆小石子打打樹上的鳥。 溫折到底還是一把按住了齊恒遠,小聲問他:“別裝傻了,你是真看不見裴阡陌嗎?” 齊恒遠回頭一笑道:“不能做個胸無大志的二百五紈绔,人生還有個什么意思?至于我是不是真能看到裴兄,這事誰知道呢?” 溫折上下打量了齊恒遠一番,到底還是松開了搭住他肩膀的手:“算了,不同你說話?!?/br> 然而下一刻,他的肩膀卻被齊恒遠反手摁住。 “溫哥哥真不同我說話?”齊恒遠看著他,揚眉一笑:“我可是打算把你的事情告訴大哥的呢……啊,對了,我昨晚是不是忘和你說了?我只是我大哥的堂弟,嗯,要是真可能的話,我大哥該是你親哥才對?!?/br> 溫折驚愕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