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說話的半息間,云素練用劍尖在溫折身上疾點,每一劍都恰好刺破溫折的衣服觸及他的皮rou。溫折顧不得許多,腳下猛一蹬地急促的抽身后退,然而劍尖似乎完全無視他撤退的速度,依然如驟雨一樣落在他身上。 當溫折的冷汗自額頭滾落時,云素練停了手,表情毫無變化,似乎剛剛的一切比呼吸還讓人輕松。她隨手一拋,恰好讓長劍重新插回溫折腰間劍鞘。 云素練沒有把目光分給溫折驚駭而狼狽的神情,她轉身向著霜降小筑走去:“劍是傷人,劍意是殺人。當你握起劍時,天下的人就只分為了可傷不可傷兩種。容雪淮既然把你托給我,這些日子你就搬過來住吧?!?/br> 溫折站在原地,小腿還因為剛剛猛然發力的不適而隱隱作痛,他眼睜睜的看著劍君步入那剔透晶瑩如冰雪砌成的霜降小筑,過了一會兒,那道孤傲的身影出現在樓頂,向著蓮花湖的方向一動不動了。 云素練去賞花了。 溫折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直到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剛剛竟然一直是屏著呼吸的。 ——劍是傷人,劍意是殺人? 但是花君并不是這樣說的。在第一天練劍時,花君就告訴他:“劍是一種很容易傷人傷己的兵器,但說到底,劈砍擊刺,用力幾分,全在人心?!?/br> 只是就溫折自己而言,實在是很難想象自己握起劍時,天下的人在他眼中只分為可傷不可傷的場景。 能這么說的人。是不是從來沒有用心體味過弱者的喜怒哀樂,是不是從來沒有感受過生命二字的分量和意義? —————————— 在當天下午的授課上,云素練問溫折:“你已經做好了傷人的準備?” “沒有?!睖卣鄣皖^道:“我只是有些不解。劍君所授和花君所言有些出入,溫折斗膽請教……” “不用請教了?!痹扑鼐毢敛豢蜌獾拇驍嗔藴卣鄣难哉Z:“容雪淮是錯的。他連劍意都沒能練出來,你不必受他誤導?!?/br> 溫折眉心處跳了跳。劍君這種不客氣的語氣他已經有些習慣了,然而當這種態度被用在菡萏花君身上時,還真是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云素練沒有在意溫折的微妙心理,她只是簡短的命令道:“一炷香時間,你要有向我拔劍的勇氣?!?/br> 勇氣二字字音方落,洶涌的劍意就如潮水般噴薄而出,那壓力有質無形,殺氣凜然,登時將溫折逼退兩步。 在這樣濃厚而迫人的殺意之下,仿佛抬抬眼睛都是對眼前之人的不敬。身處在對方睥睨的氣勢之中,溫折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受到了何為螻蟻。 他的每一寸肌膚似乎都被那冰冷的寒意籠罩,每一道寒意就是一尺劍鋒,它們傲慢而冷酷的宣判著一個結論——可殺! 劍君的劍意并不是特意針對他,但正因如此,這才分外可怕。 溫折勉強抬手握住劍柄,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拔劍出鞘的力氣。往常無比輕松自然的動作在此刻變得萬分艱難,溫折咬緊牙關竭力將明泓秋水抽出半分,然而這努力卻在劍君的一聲冷哼下化為泡影。 當云素練將目光投在溫折身上時,他恍然有種被凌遲的錯覺。這一瞬間他驟然明白了所謂“七情斬盡空寂滅”的含義:此時此刻,他自身的感官似乎都在凜然劍意中被一分分的剝離。六欲既滅,何來七情? 恍然中,他又聽到劍君漠然的聲音:“同出一轍,和容雪淮一樣怯懦?!?/br> 那聲音在劍意中被扭曲拖長,連音色都改變了原本的聲調,但無論音質變得何等詭奇,都不會改變這句話的中心含意。 她在說什么?花君哪里懦弱! 如果只是因為花君教出了他的緣故……他和花君天上地下,品質有云泥之別,劍君憑什么從他的表現斷定花君的人品? 云素練若有所思的看到,在自己的言語催動下,溫折額頭青筋暴起,猛然拔出了半截劍身。 涉及自己時往往謙遜恭敬,然而卻聽不得外人說自己重要的人的不是? 這倒是跟容雪淮很相似了。 只是拔出一半的劍身,溫折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纱藭r此刻他感受到的并不是肌rou的酸脹疼痛,而是內心深處的一個念頭。 ——我讓花君因我而蒙羞了嗎? ——我怎能讓花君因我而蒙羞! 溫折暴喝一聲,面頰漲的通紅,雙目圓睜,長劍赫然脫鞘而出! 完成了云素練布置的任務,溫折臉上卻不見輕松之色。他緊緊盯著云素練,連慣常的崇敬和恭謹也盡數拋卻,即使口中不斷粗喘,也試圖吐出詞句來。 “花……花君……呼……” “什么?”云素練眉頭一動,將氣勢放松了些:“說吧?!?/br> “花君……不是怯懦的人?!睖卣勖婵咨弦蜻^于用力而涌上的紅色還沒褪去,氣也沒有喘勻,就堅持糾正道:“我是懦夫,但花君不是!” 云素練突然笑了。 那笑意清淺如吹皺的一池春水,轉瞬即逝,只是隱隱在臉上現出了一個笑紋。然而卻難得的讓人驚心動魄:“能在我劍意下拔劍,你也不能算懦夫了?!?/br> “但還是軟弱!”下一瞬,云素練就嚴肅了眉眼:“拔劍就是為了相向,你的劍尖指著哪里?” 溫折的劍尖,是自拔劍后就指向地上的。 “我說過,劍是傷人,你連劍也舉不起,哪里有傷人的膽量?!?/br> “我有!”溫折咬牙道:“但劍君是花君好友,我向來對劍君推崇至極,平白無故,為何要舉劍對著劍君您?” “好?!痹扑鼐毱降溃骸拔医o你理由?!?/br> 她素袖一揚,一頭兇神惡煞,六目三口的妖獸就憑空出現在兩人之間:“要你有傷我的膽子是為難你了。既然你說自己有這個氣魄,那就殺了這頭畜生?!?/br> 托花君教導的福,那妖獸一落地溫折就辨認出了它的種類:食地蜥,性情兇悍毒辣,食rou,本性又頗愛血腥,往往在捕食過程中將獵物撕成碎塊。 那頭的妖獸不知被劍君困了多久,早餓急了。順著趨利避害的本能,它并不轉身看云素練一眼,只是一味的拼命撲向身上汗水還未干透、肌rou仍在微微顫抖的溫折。 溫折倉促抬劍迎上食地蜥鋒利的爪子。食地蜥豎起上身借重力拍下,這一爪居高臨下,本來就占據了地利之便,溫折迎敵又有些匆忙潦草,兩下相交,溫折的長劍差點脫手。 一擊不中,食地蜥重新趴回地上,掩好自己最柔軟的肚皮。它皮膚顏色本來就骯臟污穢,一張開嘴又滿是腥臭之氣,實在令人厭惡之至。 溫折借著食地蜥一掌的力道折身翻滾兩下,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然而就食地蜥那龐大的形體來說,這點距離可算是杯水車薪了。 面前隱隱撲來食地蜥身上難聞的氣味,溫折眉頭也不變一下,心念電轉,大致思考出了一個可行的方案。 這種時候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供人細細推敲思索,因此只要有半點可能,總要先試在說。 溫折握緊劍柄,那些花君授他的劍招已經被他練的滾瓜爛熟,此時此刻云素練的劍意還未散,他恰好借來模仿幾分。 劍君的確找了一個引導劍道的好對象。對待食地蜥這種兇殘暴戾的生物,往往不是叫人懼怕,就是令人厭惡。而這種厭惡,真是能激起一種拔劍相對的沖動。 明泓秋水鋒芒一閃,下一刻溫折就猛然躍起,劍尖直逼食地蜥雙目。一招“男兒何不帶吳鉤”讓劍光恰如一輪滿月,而仿自劍君的氣勢更是冷酷而傲然。食地蜥果然不敢硬抗,一邊舉起雙爪連連拍擊,一邊橫掃尾巴來抽溫折的下盤。 溫折余光一掃,腳下在食地蜥尾尖一踩借力,手中的劍柄靈活的換了個方向,手臂上滿灌妖力,靈氣也注滿劍鋒,劍刃自上而下帶起破空的風聲,深深刺入了食地蜥的后背。 鮮血自傷口飛濺,溫折也順勢落到食地蜥背上。那股惡臭因此而更加明顯。食地蜥受傷后便仿佛發了狂,擊地、翻滾,猛甩,非要將溫折從它身上滾下去不可。 溫折在食地蜥動作前就飛快的抽出長劍,逆著它打滾的力道翻過身來,落地之處正對仰面朝天的食地蜥的肚皮。說時遲那時快,劍光一閃,這場只有五六彈指的戰斗已經落下帷幕。 作為勝者的溫折被濃腥的鮮血噴濺了一頭一臉,這味道混合上食地蜥原本的惡臭可絕不好聞。溫折抿唇屏息,雖然有點初次斬殺妖獸的興奮之意,但更多的想法卻是好臭和糟透了。 第33章 又勝 似乎也見不過溫折如此狼狽,寒梅花君隔空對著一指,就有大股還帶著冰碴的水流自天而降,把溫折沖涮的徹底。 炎炎夏日,溫折在這冰冷的水流中重重打了個寒顫,卻欣慰的發覺自己身上的污血穢物都被沖洗干凈了。 雖然所做的行為難得的體貼,可云素練對溫折的評價依然沒有半分容情。她輕描淡寫的掃了地上橫尸的食地蜥一眼,冷冰冰道:“你對它產生了什么不該有的感情?” 溫折:“……” 溫折一時震驚不能語,腦子里迅速的把自己剛剛所作所為都過了一遍,仍然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才會讓劍君產生了如此誤會。 “我、我并沒有……” “你不愛它?”云素練挑起一邊眉毛,看著溫折因這話而變得驚愕到呆滯的眼神:“既然如此,你為何對它如此溫存?” 溫折:“……” 若是毫不留情的一劍開膛破肚也能被稱為溫存,那只怕天下所有的劊子手都有斬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關系——這關系多半還是和同性發展起來的。 云素練的行事作風真是把言傳身教四字發揮到極致。眼看溫折還有些不開竅的遲鈍,她半句廢話也不講,徑直抬手按住了溫折的劍。 “這才叫殺意!”明泓秋水又一次被她輕松自溫折手中奪去,一柄在花君手中顯得格外溫潤而充滿風度的寶劍,如今寒芒盡露,赫然成為了殺機四溢的奇兵。和剛剛讓人如劍鋒緊逼皮膚的寒涼劍意不同,如今這種純粹的冰冷殺意讓溫折錯覺已經有無數劍刃戳入了自己的身體! 眼見溫折額上冷汗滾滾而落,云素練干脆利落的把明泓秋水插入劍柄,哂笑道:“你是想殺了它?那氣勢倒是更像要和這畜生接吻呢?!?/br> 溫折:“……” 看了一眼慘死的食地蜥的遺容,溫折聽到“接吻”二字,實在有種嘔吐的沖動。 云素練絲毫沒有顧及溫折的心理波動。她直接而坦白的發問:“懂殺意了嗎?會傷人了嗎?” “稍懂一些?!睖卣塾仓^皮道:“但若要如剛剛劍君般強勁,只怕是不能的?!?/br> 也許是整個教導的過程讓云素練有些不耐煩,她面上的表情起伏更大了一些。鑒于她慣常把神態維持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如今這幅樣子已經可以算云素練式的不可思議了。 她就用這種云素練式不可思議的口吻冷冷道:“看你骨齡,也該有了十七八的歲數。近二十載光陰,你竟然都沒有非常想殺什么人過?” 溫折:“……” 他當然有想殺的人——廣華二少和那魔修弟子。若是細究起來,他恨不得食其rou寢其皮。但是聽劍君的口吻,倒仿佛是活了十七八年還沒有特別想殺的人是十分不正常的事一般。 花君之前也為他大致講解過大寒山的門規和具體情況。只是果然百聞不如一見,看著眼前的劍君,他深深意識到了那是個何等喪心病狂的宗門。 ……或者如此喪心病狂的只有劍君也說不定? 溫折內心的這番想法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他半垂著頭,面上依然是一派恭敬,口上也很快應答道:“有的?!?/br> 云素練眉頭一松,用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又召出了一只惡形惡狀饑餓難耐的食地蜥,干脆道:“這就是你想殺的人?!?/br> 我想殺的人……溫折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廣華二少嗎? 他又回憶起了在藏書閣看到那本印法書時的幻境:廣華二少被他用一個印法擊成無數碎塊,鮮血和碎rou粘膩的糊在身上。當時的確有種見到他人身亡的畏縮和恐懼,但想想死去之人的身份,心底如何不泛上一種隱秘的痛快? 唰的一聲,溫折拔劍出鞘。他已抓住了殺意的尾巴。 若是廣華二少在此,溫折想到:我何妨殺了他一雪前恥? 自己的無故慘死、那些讓人膽戰心驚的折磨、自己親眼見過的,只因為對方情緒的變化就隨便被奪去生命的那些少年少女……他難道不該殺嗎? 當他隱隱泛紅的雙目對上那兇殘狡猾又饑餓的食地蜥時,對方竟然沒有像上一只一樣直接沖過來,反而向后縮了縮身子。 食地蜥既然不動,溫折也就不客氣的搶占先機。他揚劍出手,劍氣如虹,恰是一招“一劍光寒十四州”,劍尖一抖,就如點點寒星,冷酷而縝密的封住了食地蜥的所有動作。 剛剛的那場戰斗不能說是失敗,畢竟結合著他在書上所學、花君所講,方才他已經摸索出了食地蜥攻擊的幾種基本形式。 他當然也可以故技重施,像剛剛那樣攻擊這只食地蜥的雙眼,逼其后退再借力跳到它背上,逆著它的力道重新劃開它的肚腹。 但就在溫折舉劍的那刻,一種奇異的直覺傳入了他的腦海,一個想法沒有任何鋪墊的平空跳了出來:這只食地蜥曾經被人劃破過一次肚皮。 所以它會更謹慎、更老練,也更狡猾。 對戰關頭,溫折無法辨認這個念頭的可信度有幾分,但他下意識的就選擇了相信。劍尖已經指向食地蜥雙眼的千鈞一發之際,溫折劍身一晃,驟然變招,由劈轉刺,對著食地蜥半張半閉流著腥臭涎液的口中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