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他一時間心驚膽戰,只覺得這兩個人交戰一場,誰贏了自己都絕沒有好日子過;一時間又捏緊手里的九連環,被那堅硬的觸感喚回神智,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好,又盼著菡萏花君能贏。 ……若是花君贏了,他便求花君能讓自己痛痛快快的死。前世的那些手段,溫折是再也不想經受第二次了。 容雪淮聽對方胡言亂語,怒極反笑:“本君本想留你個全尸,不過你似乎并不想要?!?/br> 他負手而立,唇角的冷笑慢慢凝結成一抹殺意:“你身上怨氣如此濃厚,想必入魔不淺……今日就把罪孽慢慢還清吧?!?/br> 兩個人的交戰,溫折只看了一個開頭。因為花君似乎想起了他還在看,使了個法術蒙了他的眼睛,叮囑他“不要看,不必怕?!?/br> 然而即便只看了一個開頭,溫折也可以斷定,那是一場虐殺。 菡萏花君一開始就處于絕對上風,即使只看了最開始的動作,溫折也看到那人身上接二連三炸開的一片片血紅。到后來雖然被封了視線,然而溫折仍聽到對方不由自己的凄厲慘叫——短,且只有一聲,大概是花君封了對方的聲音。由于身懷一半的妖族血統,溫折的嗅覺一向敏銳,一時間鼻端都是令人畏懼而粘膩的血腥之氣。 溫折如今目不能視,即使畏懼也只能戰戰兢兢的向后挪上兩步,恰好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他雙腿發軟,一時站不起來,就安靜的坐在椅子上發著抖。 時到今日,他算是徹底斷定,上輩子所聽所聞,絕不是虛言。 菡萏花君的確是殘虐之輩,毫無疑問。 他現在唯一害怕……也的確太有可能成真的是,花君接下來會那么對待他嗎? 車簾被重新進入車內的容雪淮拂上,溫折聽到他的腳步聲接近,接著就是一只溫暖的指尖在自己滿是冷汗的眉心上一點,眼前厚重的黑暗就被撥云換日般驅散。 對方的袖口傳來一陣辛涼的暗香,宛如夏日芙蓉盛開時的香氣,并沒有沾上半點血腥的味道。 溫折重得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菡萏花君有些關切的眼神:“這樣怕?” 溫折連話也沒敢說,身子晃了晃,就跪伏在對方面前,額頭近的似乎能觸到花君的外袍:“是小奴不該聽……求您……求您賜小奴速死!” 多可笑啊,他今天上午的時候,還握著這個人的袖角一門心思的求生,如今卻跪在這個人的腳下,只想求一場干脆的死。 他膽戰心驚的趴在地上,只聽到菡萏花君輕輕的嘆息。 下一刻,他被一股氣流扶了起來,花君注視著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無奈,又似乎有些自責,口中吐出的話卻是責備:“好端端的,求什么死。剛剛給你定了四條規矩,你一下就違背了三條……腦袋伸過來?!?/br> 話語雖然里外都表示責備,然而花君的口氣卻十分柔和。 這是……被饒過了?溫折情不自禁的這樣想,又覺得自己真是做夢。 容雪淮看他不動,就自己托起對方的下巴,曲起手指,在溫折的額頭上悶悶的彈了三下。力度果然如同他許諾過的一樣,沒有一下比第一次示范的更疼。 “好了?!比菅┗捶畔伦约旱碾p手,又對著溫折補充道:“下次叫你把腦袋伸過來你不聽,我就多彈你一下?!?/br> 溫折怔怔的看著容雪淮,對方的神情依然和他送給自己九連環時一樣溫和。也許是因為確定了花君不會翻臉的那種劫后余生的愉快,溫折突然想笑,很想笑。 容雪淮退后一步,打量了溫折一番,看他氣色恢復的還好,就順勢宣布了第五條規定:“第五條,我不喜歡聽人輕言生死。我不許你三番五次的求我殺了你——這條懲罰最嚴重,你若敢再犯,我就彈你三下?!?/br> 看溫折重重點頭,容雪淮露出了一絲笑紋:“還有,下次你害怕,可以同我說。無論何時怕,因什么怕,怕到何種程度,都可以說。即使只有一點點害怕,也可以說?!?/br> 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推擠著溫折向容雪淮發問:“如果我說了……您會怎樣做?” 容雪淮淡淡一笑。 “像是剛剛,你若是說了你怕,我就會立即給那人一個痛快?!?/br> 第4章 新至 容雪淮的定居之地,名為“映日域”,其間主峰三五座,偏峰、側峰十余座,更有諸多小峰野林等,難記其數。 他因往事而不近人身,更喜獨居,雖然掌著芙蓉榭的勢力,本身卻并不在那里長留。 菡萏花君按下車駕,在玉芝峰頂落下云頭,招手把溫折從車里叫出來:“這是玉芝峰,我慣住在這里,一會兒你且收拾一番,日后也在此處住下?!?/br> 溫折捏著那九連環,隨著花君在山間行走,聽對方隨口關照下的幾句交代。突然只聽聞一聲虎嘯,一只猛虎從林中撲出,快快活活的沖著菡萏花君頂來。 這只老虎通體玉白,行走間佼佼生風,轉目時威風堂堂,一聲虎吼將林子震了三震,幾搖虎尾把山石抹平一層??v然溫折沒有多少見識,也認出了這大約是妖獸榜上位居第五的雪月虎。 溫折原本就忌憚著傳言中菡萏花君喜看寵奴與妖獸交合一事,眼下見了這只妖獸,連忙向后退了數步,臉色發白的看著雪月虎結結實實的撲到容雪淮懷中,引得花君大笑起來。 一路上容雪淮對他笑過不少次,寬厚的、無奈的、溫柔的……但從沒有一次笑容和如今這一串大笑一般暢快酣爽,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花君對妖獸,是真的喜歡。至少比對自己那清淺的好感重得多。 想通這點,溫折又不自覺的向后退了幾步,生怕自己被花君看到,也暗自決定若非必然,絕不同妖獸一起出現,以免惹出了菡萏花君的什么興致。 容雪淮安撫了老虎驚雷幾句,把它從自己懷中推下,剛想引溫折跟驚雷打個照面,就看到這孩子已經臉色蒼白的退到十步以外,不由莞爾。 他回身拍拍驚雷幾下,交代驚雷幾句,就放驚雷回它的拒霜峰。眼見驚雷仰頭長嘯一聲,白色閃電一般鉆入林中不見蹤影,他轉頭把溫折重新叫過來。 “躲的好遠。怎么,你怕猛獸不成?” 溫折點了點頭,又壯著膽子顫聲道:“我……膽子小,只要是妖獸,都怕?!?/br> “哦?”容雪淮被這個答案逗得忍俊不禁,含著笑意搖了搖頭:“若是只怕驚雷那樣的猛獸倒好,但要是所有妖獸都怕,那可不行?!?/br> 聽出菡萏花君言語中極重的暗示意味,溫折心中僵冷,哀求的抬眼看著花君,懇求道:“花君,我真的都怕的?!?/br> 容雪淮看他面目神情不似作偽,愣了愣,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白鶴青鸞你也怕嗎?我這里山域眾多,路途遙遠。你又沒什么修為,若是不能乘飛禽代步,你要出去走走玩玩,磨了半天還沒能下山呢?!?/br> 溫折根本沒有將容雪淮的“走走玩玩”當成真話。他地位卑微,出身微賤,又是個混血,隨花君來了這里只是充做玩物奴仆,哪可能有自己閑逛的權利。 此時此刻,為防萬一,溫折還是低聲道:“都怕?;ň∽?,只要是妖獸,無論飛禽走獸,游魚蛇蟲,溫折都怕得很?!?/br> 他說這話時臉色慘白的不似人色,牙齒間寒戰作響,顯然已經怕極。 容雪淮見此,有些憐愛的撫了撫溫折的頭發:“不必請罪。怕這個不是你的錯處,更談不上什么罪過。剛剛我已經吩咐過驚雷,要它回去告訴拒霜峰上那些妖獸,沒有要事不許到玉芝峰來。玉芝峰上西側常年住著些彩鸞飛鶴,紫鳳雪鴛,你往日不要去那里玩耍。南邊的芙蓉池里養了各色錦鯉,它們通人性,最是乖順,你若害怕,也不要離芙蓉池太近。我不愛蛇蟲,也不養那些,你不用擔心這個?!?/br> 看溫折聽了自己的話后肌rou漸漸放松,臉色也轉為紅潤,容雪淮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頰:“你是男孩子,平時行事不用這么乖……唉,膽子怎么這樣小呢?!?/br> —————————— 原本溫折對菡萏花君的構想,是個荒yin殘忍,手段毒辣,坐擁三千佳麗之人。他在上車時確定了對方身份后,還想著熬過這段車程,也許花君很快就想不起他這個小小的混血? 然而如今……前兩條尚且存疑,第三條卻是完完全全的無稽之談了。 因為這偌大的玉芝峰上,竟然只有他們兩個人。 溫折聽聞這個消息只覺得極為吃驚。廣華二少是聽梅閣主都要陪上笑臉之人,而菡萏花君可與廣華二少平起平坐;就連聽梅閣的眾多雜役奴婢都成千上百,而地位更高的菡萏花君竟然沒有仆俾侍候? 雖然此地只有兩個人居住,但容雪淮畢竟家底豐厚。他引著溫折到了山上辟開的仙宅面前,指著那些占地頗廣,幾乎如同宗門格局的樓臺輕描淡寫道:“山上弟子閣不少,全都是空置的。你隨意挑一間住吧?!?/br> 溫折生而卑賤,也從不敢要求吃住。他見那些弟子閣寬敞雅致,還兼配有小院花木,藤架池塘,連忙搖頭推辭:“花君,我不敢住這么好的地方。請您把粗使仆俾的地方指給我,有塊門板溫折就能住的?!?/br> 容雪淮失笑:“玉芝峰是映日域主峰,沒有粗使院子——莫非你要我給你蓋一間不成?” 見溫折低頭不語,容雪淮微微一笑,和聲跟他講:“屋子而已,修起來就是給人住的,沒有外物反而大過人的道理。你覺得這些弟子閣好,我倒覺得你比這里所有的住宅都貴重。所以你不用怕,只管挑一間住,等住膩了,剩下的那些院子也隨便你換?!?/br> 看溫折點頭答應,容雪淮才指了指眾多建筑眾星捧月的一座七層青塔:“中間那座披月塔是我的住處。你若有事,無論大小,都可以找我?!?/br> 說到這里,容雪淮頓了頓,看了一眼溫折的表情,就知道大概有天大的事這孩子都不會敢找上門來的,不禁低笑一聲,又道:“這里沒有禁地,你可以隨便玩耍。藏書閣、真境堂、演武場也都不算禁地。我沒什么要你做的,若真要說讓你做什么——你不要在房間里悶著,輕輕松松吃喝玩樂吧?!?/br> “好了,都交代完了。你今天也隨我折騰了大半天了,我這就走了,你把屋子挑了,安頓一下,去睡一會兒吧?!?/br> 把話說完,容雪淮忖度一下,覺得沒有什么遺漏之處,就對溫折笑了笑,點一點頭,緩步向自己的披月塔走去。 溫折目送他走遠,才回轉視線看向那些弟子閣。雖然容雪淮讓他隨意挑選,但他怎么敢挑三揀四,只找了一間離自己最近的院子當做日后住所。 上輩子他雖然進過廣華二少的臥房,卻是要低著頭恭恭敬敬戰戰兢兢的進去,被拖上床凌虐蹂躪一番橫著被人抬出,哪里還有閑心打量房內擺設?現如今他進了格局工整的弟子房,只覺得目不暇接的看花了眼。 溫折在門口狠狠蹭了蹭自己的鞋底,才敢踩上屋內一塵不染的青磚。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門口的兩只花瓶,遠遠的看了看墻上掛著的字畫,被繡著姮娥奔月的屏風流水一樣的觸感嚇了一跳,做賊一樣畏手畏腳的在屋子里轉了一圈,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日后能住在這么好的地方。 這一天發生的事不都像是做夢一樣嗎?他沒有被廣華二少要走,菡萏花君告訴他不用跪、不用自稱小奴,答應他可以不做他最怕的那件事,送他九連環,讓他住這么好的屋子,還不用他做活。 就是因為太好了,才這么不真實。 車馬奔波一向累人。溫折今天經過這么多的大起大落,眼下就更是覺得疲累。柔軟的大床近在咫尺,但他卻一點都不敢睡。他實在是害怕,自己躺下去,再睜開眼睛,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夢境,自己仍然被吊在魔修的洞府里,生不如死。 鼓了好一會兒的勇氣,溫折才正襟危坐的坐上那把雕花的太師椅,低下頭去擺弄那個九連環,認認真真把今天的那些開心的事重新回味一遍。他不敢多回憶,每件事都只想一點點。他怕想多了,這些被珍惜保存的幸福就用光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門外叩叩的三聲敲門聲讓溫折從那種幸福的回憶中脫身出來。 敲門聲很輕,也并不急促,恰好是一個不會吵醒別人的音量,仿佛是要確認屋里的人是否已經熟睡。溫折一時卻沒有注意到這點,山上只有他與菡萏花君兩個人居住,他想起自己竟然把花君關在門外,心下就有些慌張,趕快跑上前把門拉開。 門外,菡萏花君注視著匆忙的溫折,神情里還帶著一點訝異。 “原來還沒有睡。怎么這樣緊張?不用這么著忙的?!?/br> 溫折局促的笑了笑,手里還捏著那個沒來得及放下的九連環,低下頭避開容雪淮的視線后才敢輕聲回答:“不敢讓花君久等?!?/br> 他聽到菡萏花君輕輕嘆了口氣,隨即語氣溫和的跟他說:“如果門沒有鎖,你并不用親自開門,即使親自來開,也不用這么慌張。我教你:我來敲你的門,你說‘請進’,這就夠了?!?/br> 看溫折連連點頭,容雪淮微微一笑:“那你現在試一試?!?/br> 他退后一步,順手把門帶上,重新叩響了面前的門板。 溫折壓著心中不習慣的不安感覺,干巴巴的說道:“請進?!?/br> 容雪淮從善如流的推門而入,笑著鼓勵了溫折一句:“對,就是這樣?!?/br> 溫折點點頭,放下心來,卻又不由自主的想到,花君親自過來找他,是為了吩咐什么,還是有什么事情要他來做?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的思想就飄到了屋里那張他還沒有躺一躺的大床上。 出乎溫折意料的是,他接下來聽到菡萏花君和聲對他講:“我剛剛突然想起你還沒有修為,要食凡間煙火。是我疏忽了,你這大半天來還粒米未進,想必早就餓了?我來給你送些靈米靈蔬妖獸rou,不過,唔——你會做飯嗎?” 在廚房當事可是個肥差,溫折這樣的身份,是向來撈不著的。 溫折遲疑了一下,堅定的點了點頭:“回花君,我會的?!?/br> 容雪淮注意到了他那個微妙的停頓,不由得促狹一笑:“我已經辟谷太久了,現在想來還有些懷念。院里就有小廚房,你給我隨便炒兩個青菜就好,如何?” 話畢,容雪淮又一次牽起溫折的手,引著他向小廚房的方向走去。 溫折沒料到花君會讓他做飯獻上,先是不可置信,隨即又提心吊膽。握住他的手依舊干燥溫暖,掌心一層薄薄劍繭,給人以極其可靠的安全感。然而溫折只覺得被花君握住的那只手如同火烙針扎,短短幾彈指內就出了一層滑膩的冷汗。 咬著牙硬撐著走了幾步,溫折終究還是扛不過心里的煎熬,打算如實坦白。他本欲先跪下請罪,奈何菡萏花君握著他的那只手仿佛早有預料般加大力度提著他,卻讓他跪不下去。、 溫折猶疑的看向菡萏花君,那人的眼中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 不知為何,溫折覺得自己的謊言早就被他看穿。 “花……花君?!睖卣燮D難開口:“花君恕罪,溫折欺騙了花君。我并不通廚藝,剛剛我膽大欺上,實在有罪,還請花君罰我?!?/br> 溫折的手仍然留在菡萏花君的掌心里,菡萏花君的手掌也依舊暖而穩,感覺不出一絲的動怒跡象。 他聽到花君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你坦白的比我預料的早……罰先不提,既然不會,為什么要在我面前說你會?” “因為……害怕?!睖卣劬o張的閉上了眼睛,低聲道:“溫折出身低微,見識淺薄,如今連自己的吃喝都無法料理,我怕花君嫌我沒用又麻煩,所以才向花君說謊?!?/br> 花君先是“唔”了一聲。溫折還來不及辨清對方是接受了他這個解釋,還是在沉默中發怒,就又聽到菡萏花君依舊溫和的語調:“這樣,你來猜一猜,若是剛剛你跟我坦白自己不通廚藝,我會怎樣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