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府里下人皆道,自從攝政王府有了女主人,整座宅子不再似之前的古板平淡,愈發生動活潑起來。 蕭徹當然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一向不喜歡下人多嚼舌根的他,那時聽了卻只覺得舒暢快意,甚還打算賞些月例,還好想起之前對夫人的承諾,趕在話說出口前將嘴巴閉上了。 這幾日他家夫人很是辛苦,他自然是心疼的??煽此齽诶壑笕胨瘶O快,不似之前的輾轉反側,反倒覺得這是一個讓她暫時忘記煩心事的好法子,索性不再阻攔,只替她將旁的事情處理好。 不過,眼看壽誕將至,南國使團業已進入鳳新境內,他需得想著如何處理好家事才行。思及此,不由皺皺眉,韓曠那貨既然不是為了夫人而回來,那自然也不是為了南朝左相。 所以,究竟有何事須得他親自現身? 眼前忽然閃過月夜伽藍的模樣。如今那處早已被他的人看管起來,可即便將一切蹤跡都掩埋,讓它們恢復到無人所知的狀態,他也未必能保證不會被有心之人發現。更何況,韓曠并未回到國公府,而是安居在九華山下的一座小鎮里。 為何偏偏是九華山? 他是不可能從韓曠口中知道什么了,而暗探尋得的內容不過都是那家伙的風月史,讓他實在有些頭疼。 再說沈曇,近日她一心研究月夜伽藍,連來攝政王府給輕衣請脈的次數都大大縮減了,想來一時半會兒仍舊還是一無所知。 對了,還有關在地牢里奄奄一息的小廝,可卻竟是個硬骨頭。 現下他真的唯有等待。等待韓曠的下一步動靜,等待沈曇的結果,以及,南國左相的到來。畢竟,眸光一閃,他需得與她核對一件事情。 蕭徹朝著摘星閣走去時,腦中全是樁樁件件需要解決的事情??梢淮M了院子,便下意識將一切收了起來,只剩下心心念念的夫人。 甫一進門,便見顧霜正伏案寫著什么,還未皺眉,忽地想起秦昇在進府之前便已告知他今日夫人便能空閑下來,那么……挑眉看了一眼夫人的側顏,悄悄繞到她的身后,偷偷看她在寫些什么。 若是十年前的蕭徹看到現在的自己,不知會作何感想。 堂堂鎮邊大將軍竟將夜探敵軍的計策步伐用在了閨房之中,并還怡然自樂,隱隱自得。 如今的蕭徹得意后方才意識到這點,不由對自己一哂,卻很快被夫人的字跡所吸引。 “夫君口味偏咸辣,其次酸甜,最末為苦。想是與其多年行軍生活有關。rou中最喜牛羊、其次雞鴨魚、最末彘rou。這點倒是像游牧族中的人了。蔥姜蒜諸類并未有甚忌口之處,此點甚好,少了諸多麻煩。 蔬菜均可,唯似不喜菌類。若是對菌類并無過敏,只單純不喜,不若偶日哄一哄,許能讓夫君吃上一些。 …… 因此想來,難怪菜肴中葷食最喜辣炒雞丁、水煮牛rou、醬椒羊雜,其次諸如魚香rou絲、糖醋排骨、青檸梅扣rou亦是尚可。東坡肘子算彘rou中特殊一類,夫君十分喜歡,咦,此點竟與娘親甚像。 ……至于素食,麻婆豆腐當為冠絕,其余不涉及菌菇則可。湯類中夫君雖最喜魚湯,但亦與我一般喜歡酸蘿卜老鴨湯,當真甚好。 另,夫君不大喜歡海鮮一類,龍蝦除外,白灼清蒸醬腌皆可?!f到瓜果,夫君似是喜歡西瓜,雖與我不像,但西瓜清熱降火,于夫君而言實是最好不過?!睂懙酱颂?,頓了頓,似是在思索還有何未寫上的。 顧霜再次瀏覽一遍內容,細細想了想,以為已較為齊備,便抬筆結道:“雖母后與夫君口味相類,但終究年歲志趣不同,于細微處或可一改,如可增添消食的糕點,少糖即可?!?/br> 看到此處,蕭徹便猜出夫人的壽禮是什么了。雖知曉她前面寫的內容許只是為了這最后一句話,可一顆心仍舊止不住地跳動。 他從來不知,她竟已記下了這么多有關他口味的喜好,甚或比他本人更加清楚。 由一推三,他平日里的小動作她是不是都一一記下了?忽地想起前幾日送來的衣服皆改成了窄袖,關節處的布料比往日來得更加柔和,且似乎加厚了少許,令他很是滿意,雖然他之前并未表露過有何不滿。 當時不過以為是秦昇乖覺,可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顧霜又瀏覽一遍內容,見無甚不妥,便尋了一張新紙,準備將需要的食材寫下來。 抬頭準備活動一下脖子,方見面前多了一道影子,連忙往后轉身,果然是蕭徹。 便欲將筆放下,熟料手背一暖,卻是他在止住她的動作。 她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夫君?” 蕭徹目光柔和,面上帶笑:“夫人繼續寫吧,為夫就在一旁陪著夫人?!?/br> 顧霜反應片刻,桃花眼溢出笑意來,怎么看怎么好看。 因著菜肴數量繁多,顧霜每寫一道便會停下來核對一次,時間久了眼睛難免有些酸澀。 蕭徹見她作勢要揉眼睛,連忙笑著攔住,輕輕對著她的眼睛吹了幾口氣,然后笑著將她已寫好的內容拿過來,一字一字慢慢念給她聽。 是以真正寫完時,已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顧霜整理著這十幾張宣紙,面上的笑如何也藏不住,可想著還是矜持一點才好,努力收了收笑,開口道:“夫君今日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蕭徹挑眉,嗓子因念了許久的采辦單子而略顯沙?。骸安换貋磉@么早,怎么能恰好看見夫人正在寫什么?” 顧霜想到什么,臉頰一紅,忙將之前那張有關蕭徹喜好的紙拿到身邊,欲蓋彌彰:“我不過是想瞧瞧母后喜歡什么樣的菜肴罷了?!?/br> 蕭徹再次挑眉,沙啞的聲音中帶著低沉的愉悅:“哦?給母后準備的菜肴里會有‘夫君雖最喜魚湯,但亦與我一般喜歡酸蘿卜老鴨湯,當真甚好’或是‘夫君喜歡西瓜,雖與我不像,但西瓜清熱降火,于夫君而言實是最好不過?!@樣的句子?” 顧霜的臉頰更是緋紅,卻還想努力掙扎:“我不過是想看看母后與我有哪些喜好可能是相同的而已?!?/br> 蕭徹看著她這么別扭的樣子,越瞧越喜歡,笑道:“你是我夫人,夫人關心夫君又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情,那么害羞作什么?!?/br> 顧霜的臉一下就不紅了,反倒換上一副正經的表情,意外將蕭徹唬住,可轉瞬她說出的話卻讓蕭徹以為她可愛極了。 “夫君說得在理,我以后,我以后盡量不這么害羞了?!?/br> ☆、山雨欲來風滿樓(7) 浩蕩的南國使團在廣袤的平原上次列成行,遠遠望去甚是壯觀。 顧染因久坐馬車,略覺憋悶,又見山河正好,索性要了一匹馬,不緊不慢地跟在騎兵儀仗隊的后面。 “左相?!?/br> 聽到有人喚自己,顧染稍稍牽了牽韁繩,輕輕側身,見來人是謝洺,面上浮出笑意:“謝大人有何事?” 謝洺字子斐,乃南國御史大夫謝典之子,定康二十年的探花郎。如今不過弱冠,已位任大理寺少卿一職,端的是青年才俊,溫潤公子。 按照資歷,本不該由他負責使團的隨行安全。但定康帝對其矚望甚大,此番出使既是歷練,也是考核,以觀其是否有擔大任之才。若不出意外,出使結束,回到南國以后,謝洺便可正式進入刑部。 謝洺文人風骨極盛,此刻縱是坐在馬背上仍難掩書生氣質。只是,顧染好歹年輕過,且這謝洺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知曉面前的書生并非忠厚老實一類,如今的心思也不只放在出使一事上。但終是多活了十幾年,是以一路并未刻意提醒。 雖然顧染先前說過出門在外,不必拘禮的話,但謝洺依舊十分守禮數,朝她一揖:“下官知曉左相不拘小節,但此番出行,變數頗多,還望左相能體諒一二,回馬車歇息?!?/br> 顧染笑道:“怎么?是擔心突然有一道冷箭將本相射死嗎?” 謝洺面色不改:“下官只是想防患于未然罷了。職責所在,不敢不勸?!?/br> 顧染知曉他的性子,并不打算為難他:“本相知道了。與本相這般性子的人出行,也真是勞煩謝大人了?!?/br> 謝洺再次一揖:“左相言重。下官惟愿能一路順遂?!?/br> 顧染心中好笑。明明并非呆子似的人物,卻偏偏表現成這般,倒是有趣。 忽地想起什么,意味深長地一笑:“謝大人,官場之中,許還是圓滑些的好,畢竟小女已經出嫁,本相之前有關佳婿的論調早已算不得準了?!?/br> 謝洺面色一僵。 顧霜未出嫁前,坊間傳言顧府的擇婿條件很是簡單,忠厚老實即可。 謝洺雖知顧相說話并不似聶相那般四平八穩,可如今這般大咧咧地說出來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顧染一直未能找著機會也是想著能給后生留些面子,可仔細想想,有些事情還是不當留下希望。謝洺是聰明人,她也不必說太多,呃,傷人的話。 謝洺恢復面色,又是一揖:“下官知曉。左相實是多慮了?!?/br> 顧染淡淡“嗯”了一聲:“如今我們已過兩國邊界,中秋佳節亦快將至,一路上還請謝大人費心了?!?/br> 謝洺微微一笑,卻未再行禮:“下官知曉了?!?/br> 顧染瞧著謝洺的背影,微不可見地搖搖頭,而后撥動馬頭,悠悠跟上了儀仗隊。 言盡于此,等到了鳳新,她恐怕就無甚閑心再提及此事了。畢竟,深呼一口氣,還有那么多的故人舊事等著她一一理清。 顧霜從慈寧宮出來時,意外發現沒有宮人守在一旁,揉揉眼睛,再三確認后,終于忍不住用手捶捶自己的腰。 她一向很注意儀容,在長輩面前更是,可近日在慈寧宮實是待得太久,只好在宮外活動活動。 身后的葉木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后忙走上前去替她捏肩:“王妃,這樣可好些了?” 顧霜閉著眼滿足地點點頭,正想說什么,忽覺葉木一下將手拿開,面前似投下一道陰影。以為是太后突發興致要出來送送她,驚得一下睜眼抬頭,熟料卻是蕭徹。 捶著腰的小拳頭還未收好,她一臉呆呆地看著他:“夫君?” 蕭徹自然而然地將她攬到面前,不輕不重地替她捏著腰,初時有些生澀,可很快竟漸入佳境,十分熟練起來。 顧霜先是驚訝地側頭看了看他的手,繼而一臉驚喜地從他懷里抬頭,桃花眼一動不動地瞧著他。 她從未想過他還會做這樣的事情。 蕭徹面露得意:“我小時候,父皇一惹母后不高興,就會替她揉肩捏腿,總是很快就哄好了。后來不知怎的不管用了,就讓我和皇兄輪番上陣。這法子倒是靈,母后最后總會笑得很開心。所以,”他低頭趁機啄了她一口,“這是一門家傳的手藝?!?/br> 顧霜笑道:“看來夫君不僅只是策論寫得好,還有一門如此實用的手藝?!?/br> 蕭徹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依照父皇和母后的例子,何止是實用。 揉捏了片刻,見她疲憊消去不少,方才停下,可手也沒離開,松松將她圈著:“今日怎么這么久?”他本想著直接進去將人帶出來,沒想到倒是先他一步。 “離母后壽辰只剩下不到五日了,太后與我自是得將具體事務都過一遍才好?!?/br> 蕭徹皺眉:“這種事情以往不都是禮部或內務府去做的嗎?怎么突然就讓你去了?” 不得不說,蕭徹在內事上有時候真讓顧霜覺得是個白癡。 可就算是白癡,也是她一個人的白癡……這般想著,眼底的疲憊又散去不少,桃花眼里盡是撲閃的笑意。 蕭徹自是發現了,卻并不大明白自己說的話哪里好笑,難免納悶起來。想用眼神詢問一旁的葉木,卻見葉木為了不打擾他們早已退至十步以外,且還低著頭作眼觀鼻鼻觀心之態。 蕭徹生出一抹無奈,可轉瞬又發現自家小夫人今次不僅沒有害羞,還能與他談笑宴宴,心里明白夫人已完全接受他的親近了,一下又生出許多得意來,順帶著把將與泰山相見的些微忐忑也就此掩埋。 總歸人都到他身邊了,此時反悔也來不及了。 顧霜不知他所想,只接著他之前的話解釋道:“具體的事情當然是內務府與禮部去安排,可畢竟是母后的壽辰,太后與我怎好不盡些心力呢?” 蕭徹隱約是懂了……誒,還是沒懂。在他的認知里,像舉辦宴會這樣歌舞升平的事情就交給別人去做就好了,自己沒事想這些作什么,反正說到底就是吃頓飯而已。 顧霜見蕭徹那模樣就知道他并沒聽進去,不過她其實也沒有奢望過……原來那樣就很好。 “對了,娘親是不是再有兩日就能到了?”一般使團應當會提前到達。 蕭徹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向前走去:“大約后日便能到了,是不是很高興?” 顧霜笑著點點頭,又想起別的,問他:“夫君今日怎么過來了?我總覺得你應該很忙才是?!?/br> 蕭徹挑眉看著她:“你難道不知道你夫君很能干嗎?” 顧霜未料到他臉皮能厚成這個樣子,故作狐疑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不信。 見蕭徹作勢要收拾她,顧霜見好就收,笑著換了個話題:“前幾日我去壽康宮請安時,母后竟有意無意地詢問我對韓曠的印象如何,是夫君對母后說了什么嗎?” 蕭徹一愣,認真打量夫人神色,并她笑容無甚奇怪,知曉她已接納了事實,心神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