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成吉思汗在世時,窩闊臺和察合臺的兀魯思都被分封在今阿爾泰山和天山之間的草地上。在蒙古大汗的汗位轉移到拖雷系(1250)的斗爭中,窩闊臺系諸王遭到嚴厲的鎮壓,份地被切割分離,勢力大衰。察合臺后王則因乃祖曾經出鎮西域的便利,逐漸向天山以西直到阿姆河北的綠洲諸城伸展勢力。而按蒙古舊制,農耕城郭之地本來應當是由大汗負責掌管的黃金家族共有財產。1260年初,忽必烈為爭取西道諸王的支持,把阿爾泰山以西直至阿姆河之地交給察合臺后王治理,標志著大汗正式承認了察合臺后王對這個地區的實際控制權。不過這時候畏兀兒地區和今新疆南疆諸城鎮還沒有被察合臺汗國所據有。 但是察合臺汗國的勢力,立即受到1260年前期迅速崛起的窩闊臺后王海都的挑戰。這個杰出的草原騎士是蒙古宗王中極少不嗜酒的人。他團聚窩闊臺系諸王,乘當時多變的形勢,將錫爾河以東的大片草原地區納入自己勢力范圍,并因此與察合臺汗國起釁。1269年,海都約察合臺后王八刺、欽察汗忙哥帖木兒在塔刺思河舉行三系忽里臺,共同反對忽必烈和伊利汗朝。塔刺思大會標志了窩闊臺、察合臺后王正式脫離大汗的政治控制。八剌因為在河中的牧地不夠,在海都支持下逾阿姆河攻擊伊利汗國,兵敗,不久死去。察合臺汗國實際上成為聽命于海都的附庸。 從1270年直到14世紀之初,元朝與以海都為首的窩闊臺、察合臺汗國為爭奪畏兀兒及其以西的塔里木盆地沿邊城市反復交戰。為牽制元朝在天山南北的軍事行動,海都多次攻入嶺北(即蒙古草原),用這種戰略迫使元軍收縮在西部的戰線。1290年,元朝被迫把畏兀兒王族遷到甘肅永昌。十三四世紀之交,元軍退出畏兀兒及以西地區?;鹬荩ㄔ诮裥陆留敺┏蔀椴旌吓_汗國東境的邊城。1301年,海都率兩系大軍在阿爾泰山嶺中的帖堅古之地與元朝交戰,重創元軍。但此后不久,他因病死去。中亞形勢遂發生三方面的重大改變:一是由海都扶持的察合臺后王都哇,在海都死后乘機坐大。兩汗國之間勢力對比開始逆轉。二是兩汗國改變與元對立的立場,以元朝承認他們在西北地區的既得權益及其政權的合法性為條件,與元朝約和。1304年,約和實現。三方共同向伊利汗朝詔告和平。這個消息,還通過伊利汗國傳播到歐洲基督教世界。其三,元朝畏忌海都余威,趁察合臺后王與窩闊臺后王不睦,幫助察合臺汗國削弱窩闊臺汗國。1300年末,窩闊臺系諸王曾掀起過一陣短暫的復興活動,仍遭失敗。不久,窩闊臺汗國滅亡。 1310年前期,察合臺汗國與元朝通使。但是不久以后,兩家為瓜分交界地區的窩闊臺牧地發生爭執。西北戰火重燃。這時伊利汗朝也采取行動,將渡阿姆河南侵的察合臺軍隊逐回河中,由此形成東西夾擊察合臺汗國的形勢。察合臺大軍再侵伊利汗境,后來在東線元軍的軍事壓力下退兵。元朝乘這次攻勢,曾將其軍事布防線重新推進到畏兀兒地區,但為時不長,又復退回。 1331年,都哇之子答兒麻失里即位為察合臺汗。這位有一個梵文名字的汗卻放棄佛教信仰,皈依了伊斯蘭教。從1330到1340年,察合臺后王權威下衰,汗國逐漸形成分裂局面,中亞蒙古人也在這個過程中加快了融合進當地突厥語主體居民之中的節奏。 第七章 元朝對西藏的管理“于是帝師之命與詔敕并行于西土?!?/br> ——《元史·釋老傳》 前四汗時期的藏地藏族稱呼自己為bod,稱藏地為bodvul,即“bod人之域”。蒙古人把他們叫做tbed,元代漢語音譯為“土波”。藏人和藏地被稱為tibed,應當不自蒙古始。唐代漢人用來指稱他們的“吐蕃”一詞,很可能就來自一個類似tied的稱謂。這個名稱最初是如何形成的,我們今天不大清楚?!巴罗币幻谠魅匝赜貌凰?。 根據西藏的傳說,梵文經典流入藏地,最早約在5世紀。不過當時藏地還沒有人能看得懂它們,所以人們只好把它們秘密收藏起來。7世紀時,著名的吐蕃王國贊普松贊干布(?~650)分別從唐朝和泥婆羅(今譯尼泊爾)迎娶信奉佛教的公主為王妃。兩位公主都把佛像、法物等帶進吐蕃;這時,從漢地和印度也都有一些僧侶,循穿越藏地的中國與南亞的交通路游歷吐蕃。佛教在吐蕃真正獲得“弘通”,是在松贊干布的五世孫赤松德贊在位(755797)時期。9世紀前葉赤祖德贊在位時,佛教勢力在政府扶持下急劇擴大。赤祖德贊甚至把兩條絲帶系于頭發,讓垂下的絲帶鋪在贊普王座兩旁的僧人的座席上,再命僧人坐在上面,稱為“頭頂兩部僧伽”。赤祖德贊用殘酷的刑罰肆意處置對佛教稍有不滿的人,引起舉國反對。841年,赤祖德贊被反佛大臣暗殺,兄朗達瑪繼為贊普。843年朗達瑪下令滅佛,在吐蕃各地關閉佛寺,掩埋或沉沒佛像,焚毀佛經,勒令僧侶還俗。藏地佛教的“前弘期”就此結束。846年,朗達瑪被刺,統一的吐蕃王國瓦解,藏地出現小王林立、內亂不已的局面。 仲敦巴佛教在藏地遭到取締時,部分僧侶逃出劫難,隱避到吐蕃政權勢力較弱的藏地東、西部。今青藏高原東北的湟水流域逐漸成為佛教傳承的中心。藏地西部的納里(今譯阿里)地區,是西藏佛教復興的另一個基地。920年代,從藏地中部遴選的10人東赴宗哥(tsongkha的漢語譯音,藏語稱湟水為tsong,河濱為kha,tsongkha譯言湟水之濱)學習教法。以后回藏復興佛教。這件事被看作西藏佛法“后弘期”的開始。差不多與此同時,納里地區的吐蕃小王不斷用重金聘請印度、尼婆羅等地的高僧前來譯經闡教,又派人西行求法。東來的高僧以印度班智達大德阿底峽最為著名;西去求法的納里僧人中,最有名的是三至迦濕彌羅(今譯克什米爾)的譯師仁欽桑波(9581055)。10世紀末葉,尤其是進入11世紀后,佛寺在全藏各地又普遍地興建起來。由于所傳教法不同,這些寺院根據各自的傳授系統分別歸屬于以一個或幾個大寺院為據點的教派。 寺院勢力最初是在世俗小王的支持和保護下重萌生機的。但當他們積累起足夠的經濟力量和宗教影響后,他們也起而參與地方的政治活動,于是形成很多以大寺院為中心的神權政治的勢力。教團領袖開始時是由寺院僧眾推舉的,后來經常變成世襲職位。較大的世俗宗族往往會以叔侄相繼的傳承方式世代把持某個大寺院住持的座席。世俗貴族與僧侶集團之間就這樣結成一種很特殊的“賜主—福田”關系。較小的世俗貴族甚至還要反過來尋求教團的保護。在十一二世紀,藏地存在著以下這些勢力很大的教派集團:噶當派(bkahgdamspa),由阿底峽的弟子仲敦巴(1005~1064)所傳。它在前藏擁有很大的勢力。著名的熱振寺就屬于此派。吐蕃贊普后裔雅壟王族成員曾長期據有噶當派主寺的住持職位。 薩斯迦派(sa@skyapa)的根據地在后藏的薩斯迦(今譯薩迦)。薩斯迦大寺的歷任住持多出于款氏家族。這個教派在元代藏地政治中具有非常特殊的影響力。 帕木古魯派(phagmogrupa,今譯帕木竹巴),因其祖寺建于帕木古魯之地(在今前藏澤當東北)而得名。該寺住持由郎氏家族世代把持。帕木古魯派有若干分支,如必里公派(hbrigungpa,今譯“止貢”派),思答籠派(staglungpa),牙不藏派(gyabzangpa)等。 搽里八派(mtshalpa),此派創立較晚,后來其主寺的住持席位為資助建寺的噶爾氏家族所控制。 葛哩麻巴派(karmapa),祖寺在葛哩麻谷(今西藏昌都西北),后來又建一新的主寺于堆?。ㄔ诮裎鞑乩_西北)。它是藏傳佛教中最早實行活佛轉世制度的教派。葛哩麻巴派“黑帽”系的第二世轉世活佛葛里麻拔噶希(karmapakshi,12061283,藏語pakshi譯言“大師”,或當源于漢語“博士”),是西藏佛教史上最著名的有神奇法術的僧人之一。 噶舉派(bkahbrgyudpa),其祖師瑪爾巴多次入印度學習密宗教法,注重口耳相傳的傳習形式,故以“噶舉”(藏語bkahbrgyud譯言“口傳”)為教派名。這種傳習法當然最容易因不同的師承而分衍支派。帕木古魯、搽里巴、葛哩麻巴等教派都是從噶舉派分離出來的。 寧瑪派(rnyingmapa),這一派宣稱自己所傳是吐蕃王國時期的教法,由8世紀時入藏的印度高僧蓮花生所授,故名(藏語rnyingma譯言古舊)。寧瑪派法服為紅色,所以后來俗稱紅帽派、紅教。 唐王朝和吐蕃王朝解體以后,漢族繼續用“吐蕃”稱呼他們的西鄰。但是五代和宋朝人所說的“吐蕃”,經常是指今甘青河湟一帶的某些部落或部族。其中有一些是藏人,也有一些是過去臣屬于吐蕃王朝,由于吐蕃統一政權的衰亡而得以自立的小股部眾。吐蕃把他們稱作odbar,漢語文獻音譯為“咀末”。1030年,這里形成一個以藏族為主體的癮廝噦政權,一度在西夏、余王朝以及自蒙古高原西遷后的回鶻(即元代的畏兀兒)之間的長期斗爭中扮演過不可忽視的角色。12世紀初,由于宋軍的進攻,它被迫降夏,以后這個地區又被金軍占領,但在十二至十三世紀的漢、藏關系中它已失卻過去曾有過的那種重要性。 藏文史料說,西藏僧人最早進入蒙古地區,大概是在1209或1210年之間。那是搽里八派的藏巴東廓哇和他帶領的六個弟子到蒙古弘揚佛教。因為不通蒙語,他們只能以手勢傳法,結果可能不太理想,所以他們從蒙古轉道前往西夏。據說成吉思汗進兵西夏時,藏巴曾去向他說法,并獲得一道保護僧人的諭旨。 在最初二十多年兵侵漠南的軍事行動中,蒙古軍隊有好幾次掠地至藏區邊緣的今甘青、川北一帶。在哲別統率的西征偏師中有“吐蕃帥”,他的部眾應當就是在蒙藏早期接觸中被蒙古收編的藏兵。 蒙古正式經略藏地始于1230年。分鎮涼州(治今甘肅武威)的窩闊臺次子闊端曾在1236年派兵降服甘南的幾個藏人部落。1240年,他又派遣一小支軍隊,在朵斡耳答答剌罕率領下,深入吐蕃本部。蒙古軍進至前藏的熱振寺和杰拉康寺(兩寺均屬噶當派)。據藏文史料,蒙古軍“給熱振寺造成重大損害。思答籠寺被霧罩住,沒有看見。杰拉康寺被焚毀,索敦等五百名出家僧人被殺。必里公寺的住持扎巴迥乃降下石雨,故必里公寺未遭損害。但是蒙古人要住持去當應供喇嘛(即把住持帶回去接受蒙古人的供奉)。扎巴迥乃說:‘有個適合當你的應供喇嘛的人,住在西面’”。扎巴迥乃所指的,就是后藏薩斯迦派的法王薩斯迦班智達公哥監藏(11821251)。在當時的藏地中部,噶當派的寺院最大,必里公派住持的威望最高。但他們和前藏的其他法王們都對于面覲闊端心存畏忌,于是把今后100年間在藏域承制宣化的機會,拱手讓給了薩斯迦派法王。 薩斯迦班智達果然接到了闊端召見的令旨。在由他編纂和創作的《薩斯迦格言》里,他曾經寫道:“弱小者如把偉人依靠,乃是獲得成功的訣竅?!薄罢埧从捎谂矢接诖髽?,藤蔓也到樹尖高處?!彼麤Q定帶著不滿10歲的侄子八思巴(12351280)和八思巴之弟恰納朵兒只(1239~1267)去應召。1246年夏天,他到達闊端在涼州的大營。這一年他65歲。 薩斯迦班智達叔侄抵達涼州的時候,闊端正在漠北參加貴由汗的即位大會。他們的相見,要到第二年春天闊端回到涼州大營以后。他當然不是被邀請到這里來做端坐蓮臺的“應供喇嘛”的。他的真正角色,乃是代表藏域各教團來同蒙古統帥商談向蒙古歸順的事宜。對這次談判的結果,薩斯迦班智達在寫給藏地僧俗領袖的一封信里,向他們作出詳細的介紹。他轉達闊端的保證說,只要藏域不進行武裝抵抗而全面歸附,“則汝等地方各處民眾部落原有之官員仍可加委供職”。歸附各部應將頭目姓名、百姓數目、貢賦數額造冊繕錄,一份呈遞闊端,一份存于薩斯迦,一份由當地頭目留存。闊端還把金銀牌符頒賜給薩斯迦派的首腦們,授予他們管領藏地眾官員的權力。薩斯迦班智達警告他的同胞說,如果企圖設法逃脫蒙古的統治,或指望蒙古因路遠而不會前去鎮壓,或期待與之交戰而勝之,或以欺騙辦法對待蒙古,則“最終必遭毀滅”。關于向蒙古的貢賦,他在信的最后寫道,乃以金、銀、象牙、大粒珍珠、銀珠、藏紅花、木香、牛黃、虎皮、豹皮、草豹皮、水獺皮、蕃呢、藏地中部之毛織品等物為佳?!按碎g對一般財物頗不屑顧,故各地可以本地最好之方物進獻”。 由于薩斯迦班智達的斡旋,再加上1250年初由蒙哥和闊端分別派出的兩支軍隊對未服地區的軍事進攻,迫使藏地很快接受了蒙古的統治。1251年末,薩斯迦班智達在涼州入寂。他的年輕的侄子八思巴似乎接替了薩斯迦班智達原先的角色。他在1252年為報告叔父去世而致藏地僧團領袖的信里,傳達新近即位的蒙哥汗的諭旨說:“皇帝并宣諭于我:‘已派金字使臣(指佩帶用以乘驛的金字牌符的蒙古使臣)去吐蕃各處清查戶口、劃分地界。汝可遣僧人同往?!?/br> 這次清查戶口,并不局限于吐蕃一地,而是在從漢地直到斡羅思的廣闊地面上統一施行的一次大規模行動。吐蕃括戶以后,藏地人戶在蒙哥、忽必烈、旭烈兀和阿里不哥四兄弟等黃金家族成員之間進行分配,各人還分別與被分配在自己位下的人戶所在地最有勢力的那些教派結成了“賜主—福田”的關系。蒙哥供奉的是必里公派和藏古兒木哇派(gtsangmgurmoba),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分別供奉搽里八派和思答籠派,旭烈兀供奉帕木古魯的牙不藏派和寧瑪派,闊端則仍然供奉薩斯迦派。 薩斯迦派在這次分配中被安排在一個頗為不利的地位上。蒙古大汗的汗位已經從窩闊臺系轉到拖雷系手中。但薩斯迦派所得以結納的,卻是顯然已經失勢的窩闊臺系諸王。薩斯迦班智達已經不在人世,現在要由年輕的八思巴來承擔扭轉上述不利局勢的重任了。八思巴與元代政治雖然古代蒙古人信仰的是崇拜“騰格理”(天)的薩滿教,多神崇拜的傾向卻使他們很容易對各種宗教的高僧大德提起注意。忽必烈早在1240年就曾將漢地的名僧海云禪師召赴漠北問對。聽說薩斯迦班智班已在涼州,他就派人到闊端處,要求闊端把大師護送到蒙古草原與他見面。使者馳至涼州時,薩斯迦班智達已經死去。闊端回復忽必烈說:“大師已經圓寂。他有一個侄子叫八思巴,意思是‘圣壽’。年紀只有十幾歲,卻精通佛法。請允許我送他前來復命?!辈贿^八思巴不用再像海云那樣長途跋涉遠去嶺北了。1252年秋,忽必烈奉皇兄蒙哥之命領兵南下,進征大理。1253年初夏他駐牧于“涼隴羌渾之交”的六盤山。在這里,八思巴第一次見到忽必烈。 忽必烈忽必烈似乎對見不到薩斯迦班智達仍有點遺憾。他問八思巴:“你的佛法,與令叔相比怎么樣?”八思巴回答:“叔父的佛法浩如大海之水。我所掌握的,不過像用手指探海,點水于舌而已?!彪S行軍中的忽必烈王妃察必先請八思巴傳授金剛灌頂,就是請八思巴施行以水灌灑頭頂的密宗儀式,表示由八思巴引進佛門,從此可以把喜金剛作為最根本的尊崇對象來修行。隨后,忽必烈也要求接受灌頂。但是由八思巴傳授灌頂就是以八思巴為師。從此“上師”就要坐于弟子的上座。這使忽必烈十分為難。經由察必調解,雙方約定:今后八思巴講論佛法或人少時,可以坐在上座;吐蕃之事先征求八思巴意見再下令旨;忽必烈處理俗界政務的正式場合則坐上座,八思巴不得對他徇情干預。 忽必烈即將從事的南征要經過藏地東部邊緣。大概忽必烈曾與八思巴商討蒙古軍道經吐蕃時向藏人征發錢糧人力的問題。八思巴力圖勸說忽必烈豁免藏地助軍的義務,當然使忽必烈感到不大中意。所以這次會面時間似乎不長。八思巴“旬日即乞西還”,回到“涼州王宮之佛殿”。 1254年初,蒙古軍攻滅大理國。忽必烈分軍留滇經略未服諸部,自己取原路班師,于當年夏天再次駐牧于六盤山。這時八思巴已從涼州動身,正在趕回薩斯迦的途中,聽說忽必烈北還的消息,八思巴中途折返,“馳驛徑往王府”。他受到忽必烈的熱情接待,獲得忽必烈頒賜的藏文令旨。根據藏學家陳慶英的漢語譯文,令旨說,這位蒙古宗王已從“上師”八思巴處獲得信仰,接受灌頂,乃以教法和僧伽的施主自任,“故此特賜給上師八思巴此項褒護藏地方三寶之所依處及僧伽不受侵害之詔書”,并在過去賞賜之外,加賜白銀56大錠、茶葉200包、錦緞110匹。作為一個宗王,忽必烈不能給予八思巴什么實際權力,所以只在這份令旨中重申保護藏地佛教和寺院的諾言而已。但對八思巴來說,重要的是,在闊端對西藏的決定性影響消失之后,薩斯迦派的新法王終于及時地找到了自己的新“施主”。他顯然極其看重這一點。從1255年直到1280年去世,八思巴幾乎每逢舊歷新年都要給忽必烈寫吉祥祝辭。他在1255年的新年祝辭中這樣寫道:“祈愿你這權勢如大海、如須彌山、如日月珍寶之神中神健康長壽,所愿俱得成就!……你出身家族潔凈高貴,財富受用等同如意寶樹,祈愿你在尊勝眾神所依止之須彌山勝于各方!……祈愿你像太陽照臨各方!……為皇子勝于各方之故,持守清凈戒律、智慧無畏之說法僧八思巴撰此祝辭?!狈鸾痰摹扒鍍艚渎伞辈⒉唤垢呱蟮率褂米钊A麗鋪張的辭藻,為被他們認為是“真命有歸”的統治者招徠吉祥與佛的護佑。 這時,在藏地佛教界以神奇的法力聞名的葛里麻拔噶希也應邀來到忽必烈在漢地的大營。忽必烈顯然被葛里麻拔噶希的法術所傾服。出自薩斯迦派的藏文史料說,八思巴在他的忠實信奉者察必王妃提示下,用刀截四肢而不受傷來證明自己受“五部佛護佑”的功德。噶舉派的文獻則說,葛里麻拔噶希拒絕了忽必烈要他留侍左右的請求,不辭而別,后來又在漠北受寵于蒙哥。所以當他中統年間來到漢地時,被忽必烈拘捕并流放海邊。無論如何,隨著蒙哥汗去世、旭烈兀遠走西域、阿里不哥兵敗投降,忽必烈庇護下的薩斯迦派取得了在元代藏傳佛教各派中定于一尊的地位。 中統元年(1260)十二月,八思巴被新即位的忽必烈封為國師,“授以玉印,統釋教”。這時,忽必烈在全力應付與阿里不哥戰爭的同時,已開始為系統地建立元朝對藏地的行政統治做準備。中統三年初,他派遣專使持金字牌符入藏,向各寺院布施,實際意圖是探視藏地的局勢。八思巴為此專門寫了一封信給藏地佛教各派的領袖,要他們慎重接待朝廷特使。在他的信里,八思巴再次強調,他以國師身份留住漢地,不是為了薩斯迦一派的利益,而是為了“整個佛法及所有眾人之事”。 爭位之戰結束以后,忽必烈正式著手進一步治理藏地。至元初,在藏地最東北的邊區(今甘青地區)設立“吐蕃宣慰司”。元軍在這里“隨地厄塞設屯”,用“恩威并著”的手段“鎮撫”藏人各部。對今川北藏區,元廷也置司“招諭”、“鎮撫”。與此同時,八思巴兄弟被派回吐蕃本部,去整治藏地政教事務。 1264年,他們從大都啟程返回薩斯迦。八思巴的弟弟恰納多兒只娶闊端的女兒為妻,于是以黃金家族“古兒干”(蒙語,譯言女婿,亦可用于專指成吉思汗家族的“駙馬”)的身份受封為白蘭王。大概用以象征蒙古統治藏地的世俗權力。這一年又新建立“總制院”,掌管佛教和吐蕃之境,由國師統領。所以,八思巴此行是以統領總制院的國師和薩斯迦法王的地位,代表朝廷號令藏地佛教各派。臨行前,忽必烈頒賜了一份詔書給八思巴,讓他傳諭各地。詔書“繡以白絨,網以真珠”,所以稱為“珍珠詔書”。詔文宣稱,忽必烈“已從明白無誤之上師八思巴處接受灌頂,封彼為國師,任命彼為所有僧眾之統領?!藗儾豢蛇`了上師之法旨”。由此可見,兩兄弟中,真正具有元廷在藏地代言人地位的乃是八思巴,而不是白蘭王。 回到薩斯迦以后,八思巴按照護衛蒙古大汗和諸王的怯薛組織的形式,改造了薩斯迦法王的侍從機構。在這個稱為“剌讓(blabrang)”的機構里,除了“內大相”的官號大概源于古代吐蕃王朝的“內大相”一詞外,其余職官名稱的構成,差不多全是模仿怯薛的各種執事官名稱,其中包括:索本,負責法王飲食的官員;森本,管理臥室、臥具和服裝的官員;卻本,負責供奉儀式的官員;皆本,接待來人的官員;仲本,管理文書、檔案的官員;佐本,管理財務的官員;真本,負責引見的官員;迦本,管理馱畜、運輸的官員;達本,管理坐騎的官員;作本,管理牦牛、奶牛的官員;其本,管理狗的官員,等等。八思巴還利用自己掌握的經濟和政治資源,在西藏各重要的地方修建薩斯迦派的寺院。薩斯迦派的勢力在前、后藏乃至甘青、川北地區都獲得很大的擴展。 1267年,恰納朵兒只在薩斯迦病死。八思巴在處理完喪事后離開藏地重返大都。這一年,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之爭中曾經站在阿里不哥一方,因而與元政府和薩斯迦派結下怨恨的必里公派起而反抗。元軍再次深入吐蕃本部鎮壓叛眾。史料沒有提到八思巴在藏地的活動與此次必里公之亂是否發生過直接關系。 恰納朵兒只之死和必里公之亂的平息,對13世紀吐蕃本部的政治史發生了很重要的影響。白蘭王本來是元王朝建立在藏地的地方政權的象征(八思巴相當于中央政府的佛教領袖和主管吐蕃之境的負責官員)。白蘭王死后,元廷遂設立“烏思藏三路軍民萬戶府”作為統治吐蕃本部的地方權力機構,后來改名為“烏思藏宣慰司”。它的長官經八思巴推薦,由朝廷任命,授予水晶官印。首任長官是正在薩斯迦法王府中代理主持政教事務的釋迦藏卜。在這前后,元廷又乘平定必里公之亂的余威,在吐蕃本部調查戶口。這次括戶分兩組進行。一組從藏地西部開始調查,逐漸往東進入后藏之地,由阿袞和彌陵負責實施;另一組則從后藏向前藏推進,由司徒阿昔吉實施。新上任的烏思藏宣慰司長官釋迦藏卜也積極參與了這一次括戶。吐蕃本部著名的“十三萬戶”,大概就是在這次括戶的基礎上確定的。 至元五六年(1268~1269)之交,八思巴回到大都。蒙古王公和朝臣、市民到大都郊外遠迎。八思巴在“香華幢蓋、天樂仙音”的簇擁下,經過結扎著彩帶的街道,進入宮中。一路上“萬眾瞻禮,若一佛出世”。 回京師后不久,八思巴就把他根據藏文字母創制的一種方形直書的字母體系呈獻元廷。用這套字母,既可拼寫蒙語、藏語,也可以拼寫漢語。它于1270年被元朝指定為書寫蒙古語的法定字母體系,叫做“蒙古新字”,現在學術界通稱它為“八思巴字母”。元朝有很多官方漢語文書,也使用八思巴字母來拼寫。在一個多語種環境中,用一種通用的字母體系來拼寫各種文字,這個設想似頗有可取之處。但八思巴字母除拼寫藏文較貼切易通外,用以拼寫多音節的蒙語詞匯,就必須把本來應當連書的字母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切開,給認讀帶來很大的困難。漢文本不是拼音文字,改用八思巴字母來拼寫漢語,認讀方面的障礙也很大。例如元武宗時發行的銅幣“大元通寶”,錢面上鑄有八思巴字母拼寫的漢文,作tayytienthungbaw。用ytien來拼寫“元”,用thung來拼寫“通”,這樣的“諧聲”一般人也很難掌握。所以雖經政府強行推廣,這種字母還是無法真正被社會接受。元朝滅亡后,八思巴字母在任何一種書面語中都未被繼續行用。 至元七年(1270),元廷頒行八思巴字母后,即把八思巴的身份從國師升號為帝師,頒賜比諸王所用金印品位更高的玉印,大朝會時得坐在皇帝之側傲視群臣。他的封號很長,叫“皇天之下,一人之上(這句話的意思是,整個天下只有一人在他之上),開教宣文,輔治大圣,至德普覺,真知佑國,如意大寶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師”。藏文史料說,在被加封為帝師時,八思巴第二次為忽必烈傳授金剛乘灌頂,并因此領受“吐蕃三區”作為供養。藏文“吐蕃三區”,直譯當做“bod地的三個cholkha”。這里的cholkha是蒙文chilge的音譯。蒙古人既接受金、宋政權把“路”作為較大的施政區劃的觀念,用chilge意譯“路”;又用這同一個蒙語辭匯來翻譯大于路的轄區“道”。這里用chilge來稱呼的藏地的三大部分,即位于它東北的甘青地區、東部的昌都和川北地區,以及吐蕃本部,意思是藏域三“道”。用吐蕃三區供養八思巴的意思應當是說,現在八思巴不再僅僅以一個統領總制院的“僧官”和薩斯迦一個教派的法王身份去號令藏地佛教各派,而是利用元政權的力量取得了全藏佛教領袖的地位。八思巴到達了他一生中權力的頂峰。 這時,經他提攜而進入總制院任職的一個甘青藏人桑哥,替他在宮內造了一座豪華的佛堂。為此,桑哥受御史臺彈劾而下獄。八思巴很不高興。適逢忽必烈邀請他參加一次與佛教有關的慶典,八思巴回答說:“在藏地,兒子入獄,父親即使行走在小巷里也覺得羞愧。我的桑哥為向我學法造了一座小屋,竟被臺臣據以治罪,把他關進監獄。所以我不能出席?!焙霰亓矣谑敲钺尫派8?。1270年末,曾任烏思藏宣慰司長官的功嘉藏卜與回到薩斯迦的八思巴發生沖突。元朝派軍入藏彈壓,統帥這支軍隊的正是重入總制院并且做了院使的桑哥。桑哥攻殺功嘉藏卜,在吐蕃本部留下一些蒙古駐軍,并且改革了藏北高原上的驛站體系。他在漢文史籍中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以斂財固寵的“jian臣”。但在藏文史書中,卻是一個“有作為的善良大臣”??梢娡耆鶕畏矫娴挠涊d去評判一個歷史人物是很不保險的。據說,忽必烈在下決心處死桑哥時,還向他詢問有誰可以繼任他的職位。 1271年夏天,八思巴離開大都前往臨洮(在今甘肅)。1274年,他又從臨洮繼續往西,回到薩斯迦。大元帝師之職,由他的異母弟亦鄰真繼任。1280年末,即“功嘉藏卜之亂”為桑哥鎮壓后不久,八思巴在薩斯迦死去,當時他46歲。元代的吐蕃三區元朝統治藏地的中央機構,最初是由國師統領的總制院。至元七年(1270)后,總制院由帝師統領。至元二十五年(1288),由總制院使桑哥提議,改總制院為宣政院。新的院名取法于唐制。因為唐朝皇帝經常在宣政殿接見吐蕃王國的國使。宣政院品級為從一品。也就是說,該機構中最高級的職官(宣政院使)的品銜為從一品。其職權統攝軍民;其人選僧俗并用。院使之上,還有一個沒有品級的帝師。宣政院任命屬官,具有與御史臺、樞密院等同樣的特權,不須經由中書省申報,可以直接向皇帝“聞奏”。當然,帝師的推薦對官員人選有十分重要的影響。 古代山水畫元朝一代的帝師,現在可以考見的有十三四個人,其中七人出于薩斯迦的款氏,四人是八思巴的門徒,多在款氏沒有合適的男性后裔時才被選出來就任此職。說款氏基本上把持了元代帝師一職,此話并不過分。帝師的法旨與元朝皇帝的詔旨“并行于西土”。著名元史專家陳得芝依元代特別的公牘文體翻譯帝師法旨的一般格式為:“皇帝圣旨里,帝師某人(此為帝師名)法旨。藏、烏思宣慰司官員每根底,軍官每、軍人每、鎮守的每、法官每、征斂賦稅的每根底,來往(使臣)每、萬戶每根底……僧、俗人等每根底教諭的我的法旨:……(以下為法旨具體內容)?!狈ㄖ奸_頭第一句“皇帝圣旨里”的“……里”一語,是公牘文體中的專用詞,用來翻譯蒙文的后綴ghar或ger,意即“根據……”帝師的法旨,是根據“皇帝圣旨”所賦予的權力來具體地發號施令的,法旨雖說與詔敕“并行”,卻沒有改變藏地是統屬于中央政府的一個轄區的性質。 與元朝的其他轄地一樣,吐蕃也有蒙古宗王出鎮。封在這里的宗王是忽必烈的第七個兒子奧魯赤,王號為“西平王”。奧魯赤死后,西平王之位由次子八的麻的加繼承,但鎮守吐蕃的使命改由他的長子鎮西武靖王鐵木兒不花擔任。鐵木兒不花的長子老的封云南王,次子搠思班襲鎮西武靖王位,仍分鎮藏地。明初歸降的鎮守吐蕃宗王卜納剌所襲仍是鎮西武靖王之位。他應當是鐵木兒不花的后人。鎮西武靖王的大營,可能位于藏地東北的甘青一帶。 駐吐蕃的最高地方政權機構,是分別設立在“吐蕃區”的三個宣慰使司都元帥府。 元代中國最高的地方行政機構是行中書省,簡稱行省。行省以下的行政區劃,是路、府州、縣。在距離行省中心較遠的地區,又分道設立宣慰司,協調旁近路府的軍、民之務;治民之事聽命于行省,治兵之事聽命于樞密院。邊疆民族地區的宣慰司機構,因為軍事的功能較強,往往稱宣慰使司都元帥府。長官仍為宣慰使,無都元帥的職銜,但經常用軍人任職。 因為吐蕃在元朝直屬宣政院管轄,性質類似中書省直接管轄的今山東、山西、河北等地區,所以不設立行省機構。其他行省之下都有稱作“路”的行政機構,管若干路的宣慰使司劃區多稱為“道”。吐蕃基本上沒有路的行政建制。但其中兩個宣慰使司都元帥府名義上也被看做是屬于路的建置,分別叫“吐蕃等路宣慰使司都元帥府”、“烏思藏納里速古魯等三路宣慰使司都元帥府”。還有一個則名為“吐蕃等處宣慰使司都元帥府”,與上述第一個機構的全名只有一字之差。它們是統治“吐蕃三區”(或“吐蕃三道”)的最高地方機構。 在以上三個宣慰使司都元帥府中間,吐蕃等處宣慰使司都元帥府大約成立于至元初年(1264)。烏思藏納里速古魯孫宣慰使司都元帥府的前身“烏思藏路軍民萬戶府”成立于至元四年或五年(1267或1268),約在1280年代乃有定名。吐蕃等路宣慰使司都元帥府成立最晚。至元二十年前后,它的名稱是吐蕃招討司,以后改為安撫司,成宗期間改為宣撫司,很可能直到元英宗或泰定帝時才最后定名。 吐蕃三道的劃分,完全是在藏地傳統的政治—地理結構的基礎上形成的。藏人稱青海為“朵(mdo),以今青海東部為“朵思麻”(mdosmad),意思是“下朵”。吐蕃等處宣慰使司都元帥府轄地主要為朵思麻(西寧州除外)以及今甘肅西周部分地區,所以它簡稱朵思麻宣慰司。其治所在河州(今甘肅臨夏)。下轄朵思麻路、河州路、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