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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五代刀鋒(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74節

第74節

    在眾人看來,張永德欣賞趙匡胤的才干,幫襯舉薦自己的得力下屬理所應當,急于用人的柴榮更沒有多想。就這樣,張永德與趙匡胤越走越近,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遠遠超越了上下級那么簡單。而趙匡胤一家也借助張永德之力,在軍中的地位迅速攀升。

    在當時,當然不會有人想到,這兩個人走到一起,將會對歷史產生如何重大的影響。但不爭的事實是,就在柴榮身邊,這股暗流正在靜靜地涌動。

    35 血戰淝水

    淮南戰局正在柴榮的駕馭下飛速發展。韓令坤部向東長途奔襲,黎明之時突然到達揚州城外,前鋒騎兵奔馳入城,城中竟然毫無防備。這座淮南最為繁華的城市落入周軍之手。韓令坤乘勢攻克泰州(今江蘇泰州市),兵鋒直指長江。趙匡胤則再接再厲,逼降南唐大將耿謙,繳獲糧草二十多萬。壽州以南的戰場上也不斷傳來捷報,大將司超攻克光州,郭令圖攻克舒州、蘄州(湖北黃岡市蘄春縣),南唐守軍紛紛倒戈來降。更令南唐驚恐的是,在柴榮的強大號召力下,鄰近的軍閥紛紛舉兵響應,乘機圍攻。原南楚將領王逵猛攻鄂州(今湖北鄂州市),連敗唐軍。素與南唐不和的吳越國則更加積極,大起水陸兩軍,一路攻打宣州(今安徽宣城市),一路則沿長江而上,直逼常州(今江蘇常州市),大有以鉗形攻勢圍攻南唐國都金陵之勢。對現在的柴榮而言,他的棋局已經完全布下,靜等收網。柴榮相信,只要啃下壽州這塊硬骨頭,南唐在淮南的防御體系將徹底粉碎。

    但劉仁贍經營壽州多年,早已將城防打造得如鐵桶一般。不僅城高墻厚,各式城防武器一應俱全,那條護城河更是又寬又深,如同天塹。之前李谷猛攻壽州時,便拿這條護城河無計可施。周軍士兵剛一沖到河邊便遭到城頭火力的殺傷,根本無法過河。周軍付出了巨大的傷亡,甚至連城墻皮也沒摸到。仔細觀察了壽州城防后,柴榮不打算重蹈李谷的覆轍,他要用更震撼也更有效的方式,徹底讓壽州人屈服。

    趙匡胤繳獲的戰艦被派上了用場。周軍將船艙拆掉,把一架架拋石機搬到船上,改裝成了火力強大的炮艦。周軍把這些炮艦大搖大擺開到了淝水中央,一字排開,對準了壽州城。一聲令下,無數巨石呼嘯著飛向孤單的壽州城樓。巨石狠狠地砸在厚重的城墻上,激起沖天塵土,伴隨著的是如末世來臨般的轟鳴和周軍士兵們山呼海嘯的歡呼。所有人都覺得,在這樣恐怖的攻擊下,壽州城的守軍很快就會崩潰。但當塵土散去,周軍士兵們沖到護城河邊時,迎接他們的卻是更加密集的箭雨。他們震驚地看到,殘破的城樓上,唐軍戰旗依然高高飄揚,劉仁贍和他的士兵們依然屹立在城樓上,對準他們猛烈射擊。

    柴榮勃然大怒,他再次巡視全軍,鼓舞士氣。在淝橋邊,他親自撿取一塊大石頭,抱著這石頭騎在馬上,直奔周軍軍營。隨行的將士們自然不敢怠慢,紛紛效仿,也一人抱著一塊大石頭跟著皇帝運送炮彈。周軍士兵們無不震驚,皇帝當眾這樣做,毫無疑問是在向全軍傳達這樣的決心:不拿下壽州城,誓不罷休。

    一個月過去了,壽州周圍的大石頭幾乎消耗殆盡,拋石機耗損了數十架,聲勢浩大的炮擊卻沒能讓壽州城低下頭顱。柴榮眉頭緊鎖,看來空有聲勢已經無法讓對手屈服了,必須付出真刀真槍的代價。壽州的護城河雖然看似完美無瑕,但經過細細觀察后,柴榮卻發現了其中的軟肋。護城河離淝水太近,只要能打通護城河與淝水之間的聯系,那一彎護城河水便會流入淝水,劉仁贍這條最得意的防線將頃刻間化為烏有。唯一的問題是,淝水邊還有唐軍設立的水寨,一旦周軍對護城河堤有所企圖,必然遭到唐軍水陸兩路夾擊?!俺恰窍葥羝铺栖娝?!”柴榮注視著凄風慘雨中的壽州城,喃喃自語道。

    但說起來容易,實施起來卻如同登天。柴榮手中并無水軍,算來算去只有趙匡胤繳獲的那數十艘船,而且都被改造成了炮艦。怎樣才能讓不會水戰的軍隊邁過滔滔淝水,在大河之上擊敗對手?江風拂過柴榮的臉龐,兩岸的竹林發出輕柔的婆娑聲,如波浪般在風中起伏。柴榮雙眼一亮,一絲笑意浮現嘴角。

    在柴榮的親自設計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武器出現了。周軍士兵們把數十萬竿巨竹束在一起,組裝起一條長達數千米的巨大竹排,上面又用木板建造起房屋,可載上千甲士。士兵們站在這巨大的竹排之上,如履平地。柴榮給他的新式武器取了個頗為霸氣的名字——“竹龍”。

    在兩軍將士驚恐的目光中,巨大的竹龍下水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密密麻麻地站滿了竹排,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戰鼓擂響,橫亙在淝水上的炮艦一起開火,把僅存的炮彈全部向壽州水寨傾斜而去。淝水上激起無數沖天水柱,那條竹龍扭了扭巨大的身軀,緩緩向著唐軍水寨撲去。河水映照出唐軍士兵們蒼白的面孔。他們拿著弓箭的手顫抖起來,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場面,那條巨大的竹龍就像洪荒怪獸般撲來,不撕裂水寨誓不罷休?!安粨踝∷麄?,大家都會死!”唐軍將領發出低沉的吼聲,狠狠地射出了第一箭。殺戮機器轟然開啟,水寨中頃刻間暴灑出萬千箭雨。竹龍上的周軍士兵紛紛跪地,舉起盾牌,奮力阻擋著利箭。

    柴榮凝視著在箭雨中艱難前行的竹龍,面色凝重。他沒想到,當自己軍隊如秋風掃落葉般席卷淮南之際,劉仁贍卻把自己死死拖在壽州城下。如果壽州不克,這始終會是個巨大的隱患,一旦戰局有變,這座城市會像被撕裂的傷口,掀掉他辛苦奪來的整個淮南之地。

    劉仁贍望著幾近沸騰的淝水,面如金紫。連日來的苦戰已讓他心神俱疲。當劉彥貞全軍覆沒之際,他已經隱隱地預感到自己的結局。此時的他早已沒有了勝利的奢望,甚至沒有了生存的欲望,以一己之力對抗橫掃整個淮南的中原大軍,他只能靜靜等待著那終將到來的命運。

    竹龍終于逼近了水寨。早就被箭雨激怒的周軍士兵們紅著雙眼,狂喊著朝水寨撲去,雙方士兵扭殺成一團。水寨中的唐軍已自顧不暇,柴榮眼睛一亮,他果斷地一揮手,沉聲道:“上!”大將侯章領兵撲了上去,這支周軍很快突破了唐軍防線,沖到了護城河的西北角,那里正是距離淝水最近的地方。周軍士兵冒著箭雨,不顧死活地沖上前去,動手挖開了護城河堤。護城河邊,尸體層層疊疊,在付出了慘重的傷亡后,護城河水終于被引入淝水。

    柴榮長吁了一口氣,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之后,他總算摧毀了劉仁贍的第一道防線。

    但淝水上的戰斗卻愈發熾烈。雙方激戰至黃昏,周軍最終沒能攻陷壽州水寨。殘陽下,河水被鮮血染得通紅,尸體橫七豎八地飄滿了整條河道,受挫的竹龍緩緩向北岸退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大團烏云飄了過來,淝水岸邊寒風驟起,一派肅殺。柴榮用憂郁的目光看著慘烈的戰場,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的感覺沒有錯。是夜,天降暴雨,徹夜不息。等到天明,周軍士兵們驚恐地發現,營寨中已水深數尺,淮水、淝水同時暴漲。更令人沮喪的是,原本停在北岸的炮艦、竹龍都被湍急的河流沖走,一直飄到了下游南岸。唐軍面對送上門的大禮自然不會手軟,一把火把柴榮苦心打造的炮艦、竹龍燒了個精光。情勢已萬分危急,暴漲的淝水正在倒灌護城河道,要不了多久,那條好不容易被放干水的護城河又將成為難以逾越的天塹。柴榮明白,現在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硬著頭皮往上沖。

    厚重的雨幕中,全副武裝的周軍士兵朝著壽州城墻沖了過去,豆大的雨點滴打在鐵甲上,發出不詳的脆響。距離城墻還有數十步的時候,守軍開火了。無數利箭掠過雨幕,狠狠射向撲過來的人潮。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沒有人停止奔跑。生死關頭,誰停下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拱手交出。李重進不斷用佩刀格開射到面前的箭矢,腳不止步,奮勇當先?;实劬驮谏砗笞⒁曋约?,這一仗只能進,不能退。

    周軍終于沖到了護城河邊,所有人都開始發力掘土,他們要在河水灌進來之前,把這條壕溝填平。在他們身后,更加聲勢浩大的沖鋒開始了。這是從各地征調而來的民工,他們沒有武器,而是每人挑著一擔土。在付出了慘痛的傷亡后,民工大軍終于沖到了城下,將一擔擔泥土倒進了壕溝,很快,那條曾讓攻城者無計可施的天塹就將不復存在。

    劉仁贍輕輕擦去臉上的雨水,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柴榮拿下壽州的決心可見一斑,這確實是他平生遇到的最強悍的對手,他甚至閃過一絲這樣的念頭:如果他們不是對手,而是戰友,那該多好。

    留下遍地尸體之后,周軍士兵們終于觸摸到了厚重的壽州城墻。戰鼓擂響了,一隊隊扛著云梯的士兵應聲而出,朝著城墻沖了過去。壽州城下戰斗終于進入到面對面的rou搏。大雨模糊了柴榮的雙眼。他隱約可以看見自己的士兵不斷從城樓上跌落,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將士從馬上栽倒。這一天結束,不知道又會有多少跟隨自己多年的將士戰死異鄉。他輕嘆了口氣,轉過了身。他見過太多的殺戮,但每一次直面戰場,都令他心如刀絞。不管經歷過多少次,有些事卻永遠無法習慣。他最大的敵人在北方,而他此刻卻不得不在淮水之南大起刀兵。這是終結亂世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劉仁贍搭上了全城老小的性命為壽州城殊死作戰,但他的皇帝李璟已經坐不住了。除了壽州,淮南各州縣都遭到了后周軍隊暴風驟雨般的攻擊。在他看來,就算劉仁贍能保住壽州城,淮南各州皆墨,獨存一城又有何用?更令李璟驚恐的是,吳越和楚地的軍隊就像不要命般向他報復,恨不得一鼓作氣殺到金陵,這樣下去,他的末日不遠矣。這次李璟決定獨斷專行了,什么“韓黨”、“宋黨”,他一個人也不見,連夜密召戶部侍郎鐘謨、工部侍郎李德明進宮?!皫衔业臅?,立即前往壽州去見柴榮。只要他愿意停戰,要多少錢都沒問題!這里有金一千兩,銀五千兩,錦緞二千匹,牛五百頭,酒二千斛,就算是見面禮吧……”李璟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說。鐘謨、李德明二人面面相覷。周軍大舉而來,柴榮御駕親征,恐怕不會是為了這點銀兩,難道憑這點東西能打發走柴榮的大軍?二人抬頭看了看滿面愁容的李璟,不敢再言,匆匆而去。

    遣走二人,李璟心里依然在打鼓。柴榮如此強勢,不久前奪占關西四州已經充分顯示了其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氣勢,現在戰局如此有利,豈能輕易善罷甘休?思來想去,只有向契丹人求救這條路了。事不宜遲,李璟當夜便親書一封密信,命人疾奔契丹求救。只要能保住江南,他已經毫無底線可言。

    正在壽州城頭殊死血戰的唐軍將士自然不知道自己家皇帝在背地里的勾當。他們早已忘記了恐懼,木然地拿起武器向著敵人攻擊。戰況最高潮的時候,趙匡胤又一次奮然出戰,他親自率軍向城樓發起攻擊。趙匡胤那一副閃亮的盔甲很快暴露了他的身份,唐軍士兵立即集中連弩,對準目標瘋狂射擊。他的部下紛紛沖上前去保護,瞬間被射成了刺猬。激戰半日,在淮南戰場上戰無不勝的趙匡胤也不得不鎩羽而歸。

    柴榮愁眉緊鎖。再這樣僵持下去,即將進入夏季,淮南氣候炎熱,又多暴雨,只恐對戰事更加不利。但如果不拿下壽州,自己的渡淮通道將始終處于劉仁贍的威脅之下,又豈能安心?柴榮發現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與關西之戰時同樣的位置,可謂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36 我們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一盞清茶,一卷地圖,柴榮正伏案苦思破敵之策。侍衛忽然來報,南唐主遣特使鐘謨、李德明持表來見。柴榮眼睛一亮,兩軍相持之際,誰能撐到最后誰就是勝利者,在壽州之戰正處于高潮的關鍵時刻,難道李璟撐不住了?“令殿前軍整隊列陣,將二人帶到大帳來見我!”柴榮揮手道,一向沉著的他也不禁喜形于色。

    鐘謨、李德明一人捧著禮單,一人帶著密信,戰戰兢兢地穿過雄壯的周軍戰陣。高大強壯的殿前軍士兵分列兩側,長戈如林,戰甲明亮,強烈的殺意撲面而來。二人終于明白,對付中原軍隊一向頗有心得的淮南這次為什么會一敗涂地了。如此強大雄壯的軍隊,他們前所未見,看來這一次,江南在劫難逃。一位高大威武的年輕將領正站在他們面前?!拔沂谴笾艿钋岸贾笓]使張永德,來者何人?”張永德威嚴的聲音響起?!疤茟舨渴汤社娭?、工部侍郎李德明奉我主之命前來犒勞王師,并求見大周皇帝?!倍思泵η飞泶鸬?。一絲輕蔑的笑意浮上張永德的嘴角?!案襾?!”他側身握劍,大步向前,將二人帶進了柴榮的大帳。

    一個高大而消瘦的中年人出現在面前。鐘謨、李德明心中一驚,這便是名震天下的柴榮?“二位遠道而來辛苦了,不知所為何事?”那個人淡淡道。兩人悄悄抬起頭,一抹陽光從帳外灑落,照亮了柴榮的臉。那是一張看過之后永遠都無法忘懷的臉,從這張臉上,能讀出年輕時的英氣與豪邁,讀出曾經的滄桑與痛苦,讀出對未來的渴望與憂慮,甚至還能讀出穿越時代的自信與情懷。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自己的皇帝李璟的那張臉,茫然、固執、焦躁。那張臉,揭去了浮華,還能剩下什么?鐘謨和李德明聽到自己的心里嘆了口氣,這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對手,這樣的戰爭,還有繼續下去的意義嗎?

    鐘謨穩住心神,恭恭敬敬地報告:“我主得知陛下御駕親征,不勝惶恐。特命我等獻上區區薄禮,犒勞王師,同時帶來我主親筆手書的密信一封,請陛下御覽?!辈駱s緩緩展開那封信,細細閱看。兩位使臣連大氣也不敢出,靜靜等著柴榮的反應。良久,柴榮合上信札,臉上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霸谥性瓡r,朕便聽說過二位的大名,早知二位大人機敏沉著,能言善辯。我估計,待我看完此信之后,二位必然精心準備了一番說辭,勸我休戰退兵。你們遠道而來,疲憊不堪,何必再做此無用功?不如坦誠相待,且先聽我一言,看看有無道理?!辈駱s抬起眼,銳利的目光令鐘謨二人趕緊又低下了頭。

    “淮南自立國以來,一向以大唐皇室后裔自稱,既然如此,便應知禮義,懂大節?;茨吓c中原,只有一水之隔,卻從未主動來過一位使者建立友好關系,反而飄洋過海去勾結契丹,數年之間絡繹不絕。舍華夏而交蠻夷,禮義何在?大節何存?”柴榮的聲音不大,卻在大帳內回蕩著,極富力量。柴榮一邊說,一邊從案上拿起一個蠟丸,擲于地上,“你們看看這是什么東西!”二人撿起來一看,蠟丸中藏著一封書信,正是李璟的筆跡,要向契丹稱臣結好,請求遼軍南下救援。鐘謨和李德明對視一眼,手足無措,汗如雨下。

    “李璟送往契丹的密信已被我軍截獲。既然已決心勾結契丹南下,又何必派你們來花言巧語,豈不是愚弄朕嗎?我柴榮生于亂世,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豈是聽聽花言巧語被能被愚弄的人!你們回去告訴李璟,馬上來壽州城下負荊請罪,朕也許會放過他。否則,朕打算親自到金陵去和他說道說道,到時候可不要后悔??!”

    鐘謨、李德明早已嚇得戰栗不止,一番精心準備的說辭還沒出口便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二人不敢再言,連連叩首,屁滾尿流而去。

    李璟聽了二人的報告,驚懼不已。送到契丹的密信已被截獲,外援無望??磥聿荒贸鳇c真金白銀,柴榮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除了提高價碼,李璟無計可施。這一次,他派出了右仆射孫晟、禮部尚書王崇質,大大提高了求和使團的檔次,又帶上更有誘惑力的價碼:黃金千兩,白銀十萬兩,羅綺二千匹,再赴壽州求和。

    沒想到這次柴榮做得更絕,連面也不見,直接派人拿著刀子將孫晟押到壽州城下,要他去招降劉仁贍。孫晟哭笑不得,劉仁贍連命都不要了,還能聽他的勸?再說,自己身為南唐宰相,千里迢迢來替敵人招降大將,讓人知道了,還如何在江南立足?孫晟見到血染戎裝的劉仁贍,一咬牙,發狠大喊道:“劉將軍,您身受國恩,一定要堅守城池,等待援軍,千萬不可投降敵寇??!”劉仁贍感動得無以言表,痛哭流涕道:“大人放心,我劉仁贍發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周軍將領大驚失色,趕緊又用刀駕著脖子把孫晟押了回去。

    柴榮聽了,大感意外。沒想到這淮南除了劉仁贍骨頭硬,又多了一個叫孫晟的人。他讓人把孫晟帶到面前,故意大發雷霆道:“你口口聲聲說李璟要向我稱臣,你卻違背我旨意,在壽州城下大放厥詞,不想活著回去了?”孫晟不慌不忙地說:“臣雖愚鈍,但還懂得一點安身立命的道理。身為宰相,豈能教唆節度使叛變投敵?”柴榮聽了,頓時哈哈大笑,親自倒了一杯酒送到孫晟手中,贊許地說:“誰說江南無人?只可惜有你這樣的宰相,有劉仁贍這樣的大將,那李璟還要向契丹人稱臣,豈不是江南之恥?你回去告訴李璟,要保住金陵,就得拿出誠意來,別再拿些錢財來忽悠我。我柴榮志在天下,豈是貪財之人?”柴榮很清楚,這場戰場外的博弈,考驗的絕不僅僅是決心和耐心,還有人性。兩軍對壘之際,李璟愿意低頭認輸,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如果能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不戰而屈人之兵,一舉奪得南唐的江北十四州,將大大縮短一統天下的進程,甚至為北伐幽燕創造機會。

    夜已經很深了,柴榮依然在伏案苦思。壽州城就像一個死結,緊緊纏繞在他心頭,如果不能解開這個結,淮南戰局難說完勝。雖然其他各路周軍紛紛告捷,但畢竟兵力有限,補給不濟,再難長驅直入。他的精銳和主力仍然被劉仁贍拖在壽州城下,難以脫身。此次征淮,柴榮充分吸取了前人的教訓,高度重視后勤補給。在南征之前,他已征調大量人力,以治理水患的名義,打通了汴水與泗水、淮水之間的聯系,控制了中原到淮水之間的水道。如此一來,周軍便可利用水網運輸糧草輜重,解決了前人攻淮時最頭痛的后勤補給問題。周軍補給線上最重要的節點便是淝水上的通道,而不拔掉壽州這顆釘子,這條生死攸關的通道將永遠在對手的威脅之下。所以,要徹底擊倒南唐,必須攻克壽州。

    那卷淮南地圖,柴榮不知已經看過多少遍,但他卻仍然渴望從中找出解開死結的鑰匙。不知什么時候,地圖上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濃重的睡意正席卷而來。柴榮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想讓自己清醒起來,但那睡意卻毫不退縮地占據了他的全身。戰事已持續半年,他的精力已有透支的跡象。柴榮長嘆一聲,無奈地向椅背靠去。

    “陛下,已過子時了,為何還不歇息?”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搭上了柴榮的肩頭,令他精神為之一振。柴榮轉過頭,正是符皇后。自出兵淮南以來,符皇后一直在軍中陪伴左右,悉心照料他的飲食起居,這么久了,默默陪著他吃苦受累,而從未對戰事有過任何評論。這個聰明賢惠,深明大義的女子當然懂得軍中的忌諱和道理。但看著每天透支著自己生命的丈夫,她終于忍不住了。端詳著面容有些憔悴的符皇后,柴榮突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他出兵已半年有余。當他從開封率軍南下之時還是數九寒冬,如今已是炎炎夏季。想到這里,柴榮嘆了一口氣:“壽州戰事已入僵局,此城不破,淮南難平,我正苦思破敵之策,又如何能安枕?”

    “聽說,今日南唐主又遣使前來,欲罷戰求和?”符皇后猶豫了一下,終于把想問的話說了出來。柴榮點點頭:“不錯,南唐主李璟已兩番差使前來,欲稱臣交好,只求我即刻罷兵休戰?!薄凹热蝗绱?,陛下何不順水推舟,休戰罷兵?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南唐既已臣服,陛下的目的已經達到,何必久戰?”柴榮微微一笑:“我之本意,不在淮南,而在河北。只有令江淮徹底失去威脅我中原的能力,我方可從容北顧,收復燕云十六州。如今淮南各州縣大半皆未攻克,敵軍主力尚存,現在退兵,豈不是半途而廢?那李璟求和,不過緩兵之計爾!”符皇后嘆了口氣:“不瞞陛下。這些天連我也多有耳聞,壽州久攻不克,許多將士已有厭戰之心。如今天已入夏,氣候炎熱,又多暴雨,既然南唐有意求和,不如暫且回師,觀其后效。如淮南繼續為敵,再擇日討伐不遲?!辈駱s把手一揮,不容置疑地說:“不能等了!如今百廢待興,大事小事,千頭萬緒,再等下去,何時才能終此亂世?我意已決,此次出征定要盡得江北十四州,否則絕不罷兵!”

    符皇后呆呆地看著有些激動的柴榮,鼓足勇氣又道:“自朱全忠滅唐以來,已有整整五十年,若從唐大中年間的農民起事算起,中華戰亂已逾百年。百年之亂局,怎可能一朝一夕就化解,陛下何苦把天下的重擔都扛在自己一人肩上?”說到這里,符皇后的眼圈紅了,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佛像前那個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揮動利斧的消瘦身影?!俺兼H眼所見,自陛下登基以來,無一件事不親力親為,無一天不殫精竭慮。但天道有常,豈能強為?陛下為天下不顧惜自己身體,天下人又有誰知曉?幼子宗訓年方三歲,陛下一旦有虞……”她再也無法說下去,淚水已從眸間奪眶而出?!盎屎蟮男囊怆抟阎獣??;屎蟠罂煞判?,朕的身體精力都好得很,你可知那王樸,通曉術數,他曾為朕算過,至少還可活三十年哪,哈哈!”柴榮輕輕用手撫去符皇后眼角的淚珠,笑著安慰道。

    帳簾忽然被一陣狂風卷起,一道閃電掠過,滾滾悶雷卷地而來,須臾之間暴雨便傾瀉而下。二人似乎都意識到什么,停住了說話,靜靜地聽著肆虐的風雨聲,一時竟相對無言。良久,柴榮揚起頭,長嘆一聲,喃喃道:“你我不幸,生于亂世。就像這天地間的狂風暴雨,這世間總要有人去建起能擋風遮雨的帳篷,總要有人去筑起抵擋洪流的堤壩,總要讓人看到雨過天晴的希望?!彼D頭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微笑道:“所以,我們注定做不了普通人?!?/br>
    風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好似要徹底洗凈這片浸透了太多鮮血的土地。

    37 風云突變

    柴榮和他的皇后做不了普通人,而他的對手李璟更不愿做普通人。哪怕有一絲可能,他也不會放棄自己得到的一切。得知柴榮的強硬態度后,李璟明白,不割讓土地,徹底臣服,柴榮是不會罷休的。李德明緊急再赴壽州,他終于亮出了李璟的底牌:廢除帝號,割讓壽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等六州,每年進貢黃金絹帛百萬。

    柴榮凝視著面色蒼白的李德明,良久不語。如果要退兵,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得到這六州,意味著南唐在淮水南岸的防線將全部瓦解,而讓他頭疼的壽州城將自動解除武裝。但淮南戰局的發展早已超出李璟的控制,周軍已經攻克揚、泰、舒、蘄等重鎮,勢力深入到長江北岸,到手的肥rou豈能又吐出來?柴榮深知,江南并非無人,只是國主暗弱,黨爭劇烈,政事混亂而已。如果有一強人橫空出世,江南再度崛起并非不可能。決不能讓即將被擊倒的敵人再有翻身的機會。只有完全占領長江以北,才能徹底剪除南唐的威脅。

    柴榮笑了笑:“如今朕已取得淮南近一半的土地,各路將領捷報紛至沓來,李璟豈能用區區六州來搪塞?不得江北十四州,我是不會退兵的?!崩畹旅魃笛哿?。他知道,在柴榮面前,什么花言巧語都沒有用,這個人一旦做了決定,便很難動搖。李德明嘆了口氣,沮喪地說:“唐主居深宮之內,不知道陛下的兵力如此強盛。請陛下給我五天時間,我連夜返回金陵,向唐主稟明情勢,勸說他獻出全部長江以北之地?!辈駱s淡淡道:“請你回去告訴李璟,帝號,虛名而已。只要他決心與我大周交好,不再勾結契丹,廢除不廢除帝號又有什么要緊!待江北各州全部獻來,大軍立即休戰北返,絕不食言。倘若不允,戰場之上一決高下便是。我就給你五天時間,五天之內,我軍暫停進攻。戰端一開,必將尸橫遍野。為天下蒼生計,請速去吧?!崩畹旅鞑桓以傺?,行禮告退,匆匆而去。

    幾番往返交涉,李德明最后竟帶回來如此苛刻的條件,南唐朝堂一片嘩然。宰相宋齊丘、樞密使陳覺素來就把李德明視為異己,早欲除之而后快,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二人帶頭跳了出來,對李璟說:“割讓六州已是底線,豈能把江北十四州全部拱手送人?何況柴榮出征已半年有余,又久攻壽州不下,陛下提出如此優厚的條件竟然不接受,簡直不知好歹。那李德明原本就為人輕浮,經常言過其實,此次出使一定是出賣國家以求私利,陛下可嚴加拷問!”李璟得知柴榮如此不依不饒,早就心亂如麻,聽宋齊丘這樣一撩撥,頓時勃然大怒,怒吼道:“有辱使命,要他何用!”可憐的李德明當即被推出宮門斬首。

    求和夢碎,李璟不得不再次認真面對淮南戰事。南唐軍中精銳仍在,兵力不是問題,但以何人為帥去對抗柴榮卻是個大問題。前次,誤信劉彥貞,結果全軍覆沒,喪師失地,可謂教訓慘痛,無論如何再也不能犯同樣的錯誤?!罢l敢與我領兵再援壽州?”面對皇帝的這個問題,滿朝文武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領命。掌管兵權的是樞密使陳覺,但此人的專長是在同僚中爭權,在皇帝面前諂媚,連他自己也不敢想象能在戰場上與名揚天下的柴榮對決。

    殿門后傳來侍衛洪亮的喊聲:“齊王覲見!”呼聲未落,一個高大的身影大踏步地邁了進來,兩側的大臣只覺得一股勁風刮過?!褒R王來了,好!好!”李璟如同見到了救星一般興奮地從龍椅上彈了起來。

    來人正是李景達,南唐烈祖李昪的第四子,封齊王。雖然是李璟的弟弟,但他和李璟的性格可謂截然不同。如果李璟是溫室中的花朵,李景達則更像荒漠中的胡楊,他行事磊落,生性剛直,頗有俠義之風。比起在深宮中享受溫香軟玉,李景達更愿意縱馬提槍,馳騁沙場。連李璟自己也知道,要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十個自己也比不上一個李景達。但內心深處,李璟對這個弟弟的態度卻非常復雜。一方面,不懂軍事的他需要這樣一個鎮得住大場面的皇室兄弟,但同時,對這個性格火爆的弟弟李璟又心存忌憚。想當年,如果不是父親服食丹藥中毒突然駕崩,很有可能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人不是他,而是這個四弟。不知為什么,他的父親在繼承皇位的人選上似乎從來就沒有考慮過身為長子的他。李昪最喜歡的兒子應該是次子李景遷,一直有心將其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但天不遂人愿,李景遷剛滿十九歲便患病身亡。李昪仍然把長子視為無物,準備傳位給他的次選對象——四子李景達。但風云再次突變,升元七年(公元943年),李昪暴亡,長子李璟在大臣們的支持下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李璟登基后,封李景達為兵馬大元帥,統領全國兵馬。

    當上皇帝的李璟很快熟悉了玩弄權術那一套把戲。雖然李璟讓李景達做了名義上的統帥,但同時任命自己的寵臣陳覺為樞密使,決斷軍事。在李璟心里,李景達只是臺面上的傀儡,真正的兵權都通過陳覺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李景達對爭權奪利卻十分厭惡。作為皇子,他其實對這個王朝抱有更多的情感,只要南唐能夠強大,誰當皇帝,在他眼里都沒什么區別。在他看來,李璟最寵信的馮延己、陳覺等人就是一幫只會諂媚的小丑,總有一天會禍國殃民。一次夜宴,馮延己不知發了什么神經,竟然借著酒性,跑去跟李景達勾肩搭背,還很放肆地笑道:“齊王,你能有今日,可不能忘了我!”李景達哪里受得了這樣的羞辱,頓時臉色大變,一把推開馮延己,拂袖而去。李景達怒氣沖沖找到李璟,要求殺了馮延己。李璟兩邊不愿得罪,只好竭盡全力勸解。走出宮門,李景達仰天長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親打下的基業遲早毀于屑小之徒!”從此以后,李景達心灰意冷,索性稱病不出,遠離朝中之事。沒想到生死攸關之際,李景達竟主動站了出來,這讓李璟驚喜萬分。他并不傻,陳覺之流自然又聽話嘴也甜,但要這樣的人去擊敗柴榮,顯然是癡人說夢。李景達在軍中頗有威望,又曾多次帶兵出征,以他為帥,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淮南戰事危急,再不奮起一戰,恐怕大家都沒有好下場!與其在這里空談,不如披掛上陣,多殺幾個賊人!”李景達用輕蔑的眼神掃了一眼滿朝文武,高聲說:“我愿領兵前往壽州,替陛下分憂!”“有齊王掛帥出征,定可馬到功成,擊退賊軍!”李璟疾步走下木階,激動地握住李景達的雙手?!拔医o你五萬精銳禁軍,即日出發,前往壽州退敵。不過……”李璟眼珠轉了轉,又道:“齊王此次率軍出征,事關重大,身邊一定得有個得力的助手。樞密使陳覺智勇忠純,可隨同出征?!崩罹斑_一聽,就像吃了一只蒼蠅般惡心,但看著皇帝虛情假意的笑臉,只好在心頭長嘆一聲,領命而去。

    后周顯德三年(公元956年)三月,李璟任命李景達為諸道兵馬元帥、陳覺為監軍使,統領精兵,直撲壽州。李景達并非庸才,他不僅要直取周軍腹心,還要斬斷柴榮的雙臂。在率主力奔襲壽州的同時,他令部將朱元分兵一萬反擊舒州、蘄州一帶的周軍,又調集揚州附近州縣的唐軍向駐守揚州的韓令坤部發動攻擊。隨著南唐主力的卷土重來,淮南戰局驟然緊張起來。

    在唐軍的大舉反撲下,兵力散布在舒州、蘄州一帶的郭令圖難以招架。郭令圖孤軍深入南唐腹心,雖然占領了數個州城,但從未實行過有效的統治。唐軍主力一到,各地民眾群起響應,郭令圖一敗涂地,須臾之間,舒州、蘄州次第丟失,周軍在長江北岸難以立足,狼狽逃回壽州大營。

    與此同時,揚州遭到猛烈圍攻。揚州是柴榮最心儀的淮南城市。南唐人充分利用揚州周圍的水利漕運,大興商貿,使這座城市成為江淮之間最為璀璨的明珠。柴榮花大力氣疏浚汴河,經營開封,很大程度上正是吸取了揚州成功的經驗。周軍大舉入淮之時,柴榮派韓令坤趁揚州城防空虛,千里奔襲,兵不血刃便將這座城市納入囊中。但現在,韓令坤部卻成了孤懸于長江邊的孤軍,隨時有被唐軍吃掉的危險。李景達氣勢洶洶的反撲讓柴榮感到,這個對手完全不同于劉彥貞之流,作戰部署頗有章法。李景達的意圖很明顯,利用局部的兵力優勢,將周軍重新壓縮到壽州城下,淮水南岸,而后聚而殲之。其心不可謂不大,但柴榮當然不能讓李景達得逞。

    “揚州不能丟?!辈駱s這樣對張永德、趙匡胤說:“如果丟了揚州,我軍將徹底喪失外線作戰的機會,被壓縮到壽州一隅之地,如此,局面將極為被動?!辈駱s命張永德立即率部增援,又急調大將向訓南下。

    但張永德還在路上,揚州一帶的戰局便再度惡化。南唐右衛將軍陸孟俊從常州領兵一萬余人北上,收復泰州,周軍大敗而逃。陸孟俊趁勢追擊,直撲揚州城。唯恐遭到圍殲的韓令坤驚慌失措,棄城而逃。韓令坤逃到半路,正好碰見前來救援的張永德??粗鴣G盔棄甲的韓令坤,張永德冷笑道:“韓將軍跑得可真快,敵人還沒到,你就把揚州城拱手相送。你就算逃回去,能保住性命嗎?將軍可忘了高平之戰?”張永德的意思韓令坤當然清楚,當年高平之戰后,柴榮毫不手軟地斬殺了臨陣脫逃的禁軍大將樊愛能、何徽等人。韓令坤面紅耳赤,只好又帶著人馬跟著張永德重返揚州城。二人剛一入城,唐軍便蜂擁而至,將城池圍了個水泄不通。

    揚州戰局讓正隨唐軍主力北上的樞密使陳覺大受鼓舞。他對李景達說:“現在韓令坤已成甕中之鱉,我們應該迅速趕到揚州,合圍那里的周軍,將韓部一網打盡!這是成就大功的機會,元帥切不可錯過!”李景達哼了一聲,不屑地說:“柴榮的命門在壽州,不在揚州。怎能放棄,而在次要方向上浪費時間和兵力?”陳覺聽了也不生氣,干脆把全軍開赴揚州的命令起草好,放到李景達面前?!氨菹录热蝗蚊覟楸O軍使,便要為全軍負責。如今有全殲周軍的機會,怎能錯失良機?元帥太久沒有過問朝中之事,不知道那柴榮的厲害。你這么急著跑到壽州去和柴榮決戰,就一定有必勝的把握?”陳覺傲慢地說。李景達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他很清楚,陳覺是李璟的寵臣,大權在握,軍中諸多將領都是他的同黨,就算自己不簽字,陳覺也能把這支軍隊拉走。李景達沉默半響,長嘆一聲,顫抖著手,在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長江北岸的原野上,這支龐大的南唐軍隊驟然改變了行軍方向,轉向西北,朝著揚州方向滾滾而去。消息傳到周軍大營,柴榮再度緊張起來。沒想到戰事已歷半年之后,淮南戰局竟會風云突變?,F在必須有一人,能夠挺身而出,擋住李景達的大軍。生死攸關之際,柴榮又一次想到了趙匡胤。

    38 淚別為此生

    顯德三年(公元956年)四月,隨著南唐大軍的卷土重來,揚州暫時取代壽州成為淮南戰局的焦點。揚州附近的各路唐軍在李景達的嚴令下,紛紛向揚州發動猛攻。張永德、韓令坤四面被圍,率部苦戰,戰事異常激烈。李景達主力的動向成為左右戰局的關鍵,他會強攻揚州,還是會虛晃一槍,直撲壽州?柴榮暫時還難以判斷。左思右想之下,柴榮決定再度派出常勝將軍趙匡胤,命他領侍衛軍作為機動,在揚州以西的六合(今屬南京市六合區)駐防,監視李景達軍的動向。同時,任命剛剛趕到淮南的向訓為淮南節度使兼沿江招討使,總督揚州戰事。

    趙匡胤深知責任重大,一到六合便下了死命令:“只要見到揚州守軍逃到六合的,一律抓起來斬斷雙腳!”消息傳到揚州,守軍再也沒了退路,只好奮力作戰。不久,韓令坤、張永德紛紛告捷,在揚州附近連敗唐軍,暫時壓制住了唐軍的進攻勢頭。

    李景達見強攻揚州受挫,心頭怒火中燒。他的計劃原本是直奔壽州,與劉仁贍里應外合,逼退柴榮大軍。沒想到陳覺畏敵如虎,又貪圖小利,一心要先挑軟柿子捏,逼著他來救揚州,結果偷雞不成反蝕米,連吃了幾個敗仗?;鹈叭傻睦罹斑_對陳覺說:“監軍現在知道了吧,張永德、韓令坤也不是好惹的主?,F在仗打成這個樣子,你說怎么辦?”陳覺也不生氣,嘿嘿一笑道:“元帥莫急,在下已有破敵之策。揚州以西的六合,襟江控淮,南北要沖,是兵家必爭之地。揚州之敵若退往壽州,必定途經六合。元帥可分兵一部前往六合,若能占領六合,便能截斷張永德、韓令坤的退路,周軍士氣必然崩潰?!?/br>
    李景達一聽,心頭暗罵。這陳覺果然詭計多端,柴榮早已派出大將趙匡胤駐防六合,卻叫我去啃這塊硬骨頭,自己在揚州城外坐收漁翁之利。李景達冷哼道:“監軍卻不知趙匡胤早已在六合嚴陣以待?”陳覺兩個眼珠咕嚕一轉,陰陽怪氣地說:“之前元帥豪氣萬丈,一心要與柴榮在壽州城下決戰,如今卻怕柴榮手下一部將乎?”李景達性情剛直,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激將法,當下甩手怒道:“豈有此理,本帥會怕一個小小的趙匡胤?既然如此,就按你說的辦,你繼續攻揚州,我明日便自領兩萬人馬前往六合!”

    李景達親率兩萬精兵從瓜步渡過長江北上,直撲六合。南征以來,趙匡胤連戰連捷,威震江淮,雖然口頭上李景達豪情萬丈,但面對這員名將,心中還是不免打鼓。距離六合還有二十余里,李景達便下令安營扎寨,挖壕設柵,嚴加防守,同時派出探馬,打探周軍虛實。

    當唐軍探馬奔馳而出之際,李景達親率大軍而來的情報已交到了趙匡胤手上。消息傳來,周軍部將個個緊張萬分。雖然趙匡胤在六合故意弄得動靜挺大,但他們自己最清楚,其實手里僅有區區兩千兵馬。柴榮把他們放在這里,只是作為機動兵力,一是警戒,二是疑兵,可沒指望他們和唐軍主力決戰啊。沒想到李景達竟然舍揚州于不顧,徑直向他們撲了過來。兩千對兩萬,這一仗該怎么打?趙匡胤看著神色惶恐的部將們,微笑著說:“諸公休慌,兵不在多,而在調遣。李景達徒有虛名,他那兩萬大軍,在我看來,不過草芥爾?!壁w匡胤微笑著繼續分析道:“李景達距離我尚有二十里,便安營設柵,不敢前進。說明他們不知我軍虛實,心里害怕。倘若我軍主動出擊,往來奔馳之間,必然被唐軍偵騎探明虛實,這是把底牌亮給了對手。不如偃旗息鼓,以逸待勞,待敵軍逼近時再突然殺出,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必獲全勝!”

    連續數天,周軍大營寨門緊閉,鴉雀無聲。李景達派出的偵騎繞營窺探良久,仍然摸不清趙匡胤的虛實。兩軍就這樣遙遙對峙了好幾天,就像兩個即將對決的高手,未見對方破綻之前,誰也不敢貿然出招。但趙匡胤可以不急,李景達卻無法再悠閑下去。揚州戰事陷入僵局,陳覺不斷派使前來催促,言辭頗多譏諷。李景達又急又怒,決定放手一搏,在沒有摸清趙匡胤底細的情況下,他率全軍拔寨而出,直撲六合。

    二十里之地轉眼即至,遠遠已經可以望見周軍大營。李景達穩住馬頭,瞇著雙眼觀察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敵情不清,貿然進攻,真有種“盲人騎瞎馬”的感覺,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皞髁?,列陣進擊!”李景達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大聲對部下說。話音剛落,尖利的叫聲忽然劃過長空,一群鴉雀從路旁的樹林中驚惶而出,嘶叫著飛上了高空。唐軍士兵驚恐地看到無數戰馬正卷地而來,戰士們揮舞的長刀在烈日下閃閃發亮。更遠的地方,漫天塵土沖天蔽日,顯然正有千軍萬馬朝他們直撲而來。唐軍猝不及防,戰陣頃刻間四分五裂。這支周軍勇猛異常,兇悍無比,唐軍士兵已成驚弓之鳥,哪里能擋。兩萬唐軍竟如雪崩一般,頃刻間一敗涂地。李景達見勢不妙,急忙帶著殘兵敗將南逃,誰料到周軍竟不依不饒,瘋狂追殺而來。李景達大驚,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周軍殺來,帶著敗兵奪船渡江而去,直到金陵附近才穩住陣腳。

    六合一戰,趙匡胤故布疑陣,發動突襲,僅以兩千兵馬便擊潰了李景達的兩萬大軍,再次顯示了其卓越的軍事才華。雖然趙匡胤在六合大獲全勝,但淮南戰局卻并未改觀。入夏以來,淮南天氣炎熱,大雨連綿,周軍補給越來越困難。困守揚州的張永德、韓令坤再也無法堅持,只好退往濠州(今安徽省鳳陽縣)。周軍入淮作戰半年有余,壽州依然難以攻克,其他各州得而復失,周軍主力被迫收縮到以壽州、濠州為中心的狹小地帶,局勢不容樂觀。

    令柴榮沮喪的消息還在不斷傳來,南楚舊將王逵的軍隊發生變亂,王逵被部下所殺,利用楚軍攻擊南唐鄂西地區的計劃夭折。而聲勢浩大的吳越軍隊也在常州遭遇大敗,狼狽而返。柴榮利用外援牽制南唐兩翼的意圖頓成泡影。更令柴榮心煩意亂的是,一直在軍中默默陪伴照顧他的符皇后也病倒了。疲勞、炎熱與大雨徹底擊垮了符皇后的身體,她一病不起。

    心急如焚的柴榮只得再次召集眾將商議對策?!皦壑菥霉ゲ幌?,我軍困居于孤城之下,非長久之計。我欲親率大軍再攻揚州,徹底殲滅南唐援軍,令劉仁贍徹底斷了念想。諸位覺得如何?”此言一出,眾將面色凝重,無人說話。入淮作戰已半年有余,軍隊早已疲憊不堪,士氣日益低落,哪里還有誰愿意發動新的攻勢。宰相范質見眾人都不說話,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勸道:“如今天氣炎熱,大雨連綿,補給異常困難。我大軍出征已半年有余,將士疲憊,思家心切,豈能再勞師遠征?臣以為,可在此地留下少數軍馬駐守渡口,陛下應率大軍返回休整,待來年再戰不遲?!?/br>
    柴榮雙眼一瞪,怒道:“我軍征關西受挫時,你們便站出來要求停戰回師,結果如何?如果當時聽你們的,恐怕直到現在關西四州都還在孟昶手里。如今戰事不利,你又勸朕退兵,難道不知前車之鑒嗎?”范質對淮南戰事憂慮已久,此時索性豁了出去,大聲應道:“今日之戰局比當年關西之戰兇險十倍,豈能同日而語?再者,陛下乃一國之君,豈有長年在外征戰而不理政事的道理?就算陛下今日殺了我,老臣也要辨明曲直,決不能眼睜睜看著大軍遭難!”說到此處,堂堂宰相竟然老淚縱橫。

    柴榮看著滿面淚水的范質,又看看沉默不語的眾將,沉吟良久,終于嘆了口氣,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容我再仔細想想?!?/br>
    眾人退去,大帳內只剩柴榮孤零零一人。他忽然想起決定出兵淮南前的那一夜,符皇后對他的勸告:“記得先帝臨終之時,曾囑咐道:剛者易折,欲速不達。陛下莫非忘了?”當獨處一室,靜靜地直面自己的內心,柴榮猛然發現,也許妻子說得沒錯,在某些時候,自己過于執著了。想起妻子,柴榮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急忙站起身,挑簾而出,朝著符皇后住的地方匆匆而去。連日來戰事緊張,符皇后已病重多日,他竟然還沒來得及去看看她。

    符皇后蒼白消瘦的臉出現在他眼里。柴榮心中一陣酸楚,這位曾經在士兵刀下而面不改色的奇女子,竟然已被病魔折磨成了這個樣子。柴榮慢慢俯下身,輕輕握住了符皇后的手。如此炎熱的天氣,她的手卻冰冷異常,柴榮的心頓時如墜冰窟?!盎屎笊砣局夭?,該早些給朕講啊,為何拖到現在……”柴榮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粗煞?,符皇后的雙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為了不讓柴榮分心,她一直默默忍受著病痛,直到病魔徹底撕裂了她的身體。丈夫來晚了,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的?!半拗滥阋恢狈磳Τ霰茨?,現在看來,也許你是對的?!闭f到這里,柴榮忽然有些激動:“只是沒想到,朕竟然會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一言未盡,聲已哽咽。

    看著丈夫動情的樣子,兩行清淚從符皇后的眼角緩緩淌下。她口不能言,但心很痛。那年河中變亂,當她的第一任丈夫李崇訓舉著血淋淋的長刀要她陪葬時,她沒有向命運屈服,她相信她的人生不會如此結束。果然,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柴榮。她真希望能陪著丈夫一步步實現他的抱負和理想,只是沒想到,僅僅數年,一切便戛然而止。她真的不甘心。更令她心痛的是,她深愛的這個男子曾經經歷了幾乎滿門遭滅的慘劇,而現在,上天卻又要再一次奪走他的愛人。這個亂世太需要柴榮了,為什么老天要這么不公平地對待這個“不愛其身而愛民”的皇帝?

    柴榮卻笑了,他輕輕用手絹拭去她臉頰的淚水,用一種異乎尋常地溫柔語氣對她說:“我們一起回家吧?!?/br>
    是年五月,柴榮留下李重進、張永德繼續圍攻壽州,自己則帶著大軍北返回京。他希望,家的氣息,能驅走符皇后的病魔。但再好的醫術也無法挽回符皇后的生命?;鼐┲?,符皇后病勢愈加沉重,就算柴榮天天陪在她身邊,也無法留住她的生命。彌留之際,符皇后忽然睜開了眼睛,她的雙唇動了動,居然吐出了微弱的話語。柴榮急忙把耳朵湊到她的唇邊,急切地想聽清楚符皇后的話。

    “臣妾不能再侍奉陛下,請陛下珍重。小妹符氏,溫婉賢德,臣妾死后,陛下如若不棄,可立她為后……”符皇后艱難地偏過頭,看著床邊滿臉稚氣的幼子,嘴角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淚水奪眶而出,她長嘆了口氣,悠悠道:“臣妾不能親眼看到陛下光復燕云,重振天下了……”柴榮全身猛然一顫,跪倒在地。他緊緊握住符皇后的手,卻再也站不起來。

    握手一長嘆,淚別為此生。身為一國之君,可以叱咤風云,可以笑傲天下,卻留不住面前摯愛之人的生命。就算是他,威震天下的柴榮,也無法與時間討價還價。以生命的脆弱,去搏擊厚重的天下,這莫非是亂世中每個英雄的悲哀?

    后周顯德三年(公元955年)七月,符皇后病逝,年僅二十六歲。

    39 獨行踽踽

    符皇后的去世令后周上下一片悲痛。柴榮放下了他未曾有一刻不牽掛的天下,為她服喪七日。凝視著妻子的靈柩,悲痛與無奈纏繞在柴榮的心頭。短短六年間,這竟然已是他第二次失去妻子。命運對他似乎格外殘酷,養父郭威、兩任妻子、三個幼子,一個接一個離他而去。而他,卻只能不斷放下生命中最珍貴的那些人,繼續在波詭云譎的亂世中蹣跚而行。

    那天,當符皇后再次勸他結束征淮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對她說,他注定做不了普通人,他只能去做改變時代的人,即使付出犧牲也在所不惜。但他說這些的時候,感到的并不是驕傲和得意,更多的卻是悲涼。他不去做,還有誰會去做?柴榮嘆了口氣,揚起頭,把目光投向深宮外那片無盡的蒼穹。微藍的夜空中,星河若隱若現。即使在無邊的黑夜里,也總有一顆星分外明亮。因為這燦爛的光華,它照亮了夜空,而也因為這光華,它卻注定孤獨。

    柴榮很清楚,對他的行事風格,不少人頗有微詞。有人認為他好大喜功,有人覺得他急于求成,甚至有人指責他行事極端。對這些,柴榮無法一一反駁,更不愿意去反駁。因為他們永遠不會明白,時間對柴榮意味著什么。沒有被時間利刃割傷過的人,自然不會懂得敬畏時間。經歷過這么多,他對理想、生命和這個時代自有他獨特的理解。柴榮知道,這個時代正處于轉折與巨變的前夜,這個天下危機四伏,北方的契丹一旦再度南下,一盤散沙的神州大地必將再度腥風血雨,萬劫不復。但這個天下同樣有著巨大的可能性,大江南北,從蒸蒸日上的開封到繁華富庶的金陵,新的氣象正在誕生,新的時代正在破繭而出。

    這是一個大時代。他沒有選擇。他不能像朱溫那樣毫無顧忌地自我毀滅,更不會如李存勖像沒長大的孩子般迷失沉淪,他只能選擇做那顆最亮的星,用光華刺破黑暗,哪怕耗盡生命,哪怕孤獨一生。想到這里,忽然有某種力量灌滿了柴榮的全身,他站起身,拍了拍麻木酸痛的雙腿,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要生命還未終結,他便只能繼續負重前行。哪怕獨行踽踽,再無他人。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選擇。

    服喪期滿,柴榮命淮南節度使向訓統領淮南戰事,又命張永德率殿前軍屯駐壽州以北的下蔡(今安徽鳳臺縣),控制淮水北岸,令李重進、李繼勛率侍衛軍屯兵壽州城南,繼續圍攻壽州。隨后,柴榮又把眼光回到他正苦心打造的開封新城上。新城建設正處于關鍵時期,而他一向事必躬親。

    雖然已近立秋,但汴水岸邊依然烈日當空,熱浪翻卷。十余個身著便裝的中年人正站在河堤上,手中折扇搖動不止。其中年紀最長的那人,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連聲道:“不想已近立秋,尚如此炎熱。老臣這就吩咐下去,多備涼茶、暑藥,以防勞役、工匠們中了暑熱?!闭f話的正是主持新城修建的宰相王樸。他身前那人負手而立,正靜靜地看著面前宏大的工地,若有所思,全然不顧頭頂的烈日。半晌,他緩緩側身,眺望著波瀾不驚的汴水,微笑著對王樸說:“京城是皇家所在,自然要恢弘大氣,但城終究是為民所居,為民而建,更要多考慮便民利民。開封地勢平坦,又近汴水,應以河道為核心,充分發揮漕運的功效,暢通商賈,吸引各方,使之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中。更應充分發揮民眾之力,讓他們環汴水栽榆柳、起臺榭,以為都會之壯。還應該許兩邊人戶在街道之外種樹掘井,修蓋涼棚,為往來商賈、路人提供方便?!蓖鯓氵B連稱是,心頭不禁贊嘆,柴榮對城市的理解已遠超一般人,在他的頭腦里,京城早已不僅僅只是皇宮的所在,而是兼具了政治、文化、物流、商貿、軍事、民居等多種功能的樞紐。顯然,在柴榮心里,繁榮京城,正是復興中原的關鍵。

    是年六月,柴榮就開封城的建設問題再次下詔,對道路寬度和綠化、建筑退線等具體問題提出了細致的要求。他寫道:“朕昨自淮上回及京師,周覽康衢,更思通濟,千門萬戶,庶諧安逸之心,盛暑隆冬,備減寒濕之苦。其京城內街道闊五十步者,許兩邊人戶各于五步內取便種樹掘井,修蓋涼棚。其三十步以下至二十五步者,各與三步,其次有差?!边@封詔書,看不到柴榮高高在上的空話套話,字里行間卻體現出他站在普通人角度,從實際出發,為百姓思考的諄諄苦心。

    當柴榮正為新城建設傾注心血時,淮南戰局卻再度緊張起來。

    柴榮大軍北返之后,留下的除了監視、圍困壽州的李重進、張永德外,還有散布于壽州以南各州縣的其他周軍?;实垡蛔?,各路后周將領故態復萌,再無顧忌,在占領區內外大事擄掠,淮南各州頓時烽煙四起?;茨侠习傩诊柺苣咸乒倮舯P剝之苦,又聽說后周天子柴榮在中原施行仁政,原本對遠道而來的后周軍隊抱有熱切的期待,希望這支軍隊能趕走惡吏,驅除惡政,讓自己有好日子過。周軍初到之時,當地老百姓們紛紛簞食壺漿,踴躍相迎。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月,這些軍隊便變了臉,干起了土匪強盜的勾當,比南唐惡吏有過之而無不及。失望至極的老百姓無路可走,只好紛紛拿起武器,憤然反抗。他們百人一隊,千人一伙,嘯聚山林,藏身湖澤,神出鬼沒,讓后周軍隊吃盡了苦頭。

    淮南局勢動蕩,周軍四面為敵,疲于奔命,南唐軍隊則乘機發動反擊。李景達手下大將朱元連續攻下舒州(今安徽安慶市)、和州(今安徽和縣)、蘄州(今湖北蘄春縣),逼近壽州。各路周軍軍心渙散,屢戰屢敗,連連失地。壽州城里的劉仁贍也沒有閑著,屢屢趁周軍不備,在夜里發動突襲,把圍困壽州的周軍弄得灰頭土臉,手忙腳亂。李景達、陳覺乘機率大軍卷土重來,直到紫金山安營,與壽州城中烽火遙相呼應。南唐將領林仁肇則率水軍沿淮水西進,直逼壽州?;茨蠎鹁衷诙潭桃辉轮g再度惡化。

    而更致命的威脅來自周軍內部。柴榮走后,總領淮南戰事的向訓哪里鎮得住李重進和張永德這兩個紅得發紫的禁軍將領。按照柴榮走前的部署,張永德率殿前軍屯駐下蔡,保護周軍的退路,同時監視南唐援軍,李重進則率侍衛軍繼續圍攻壽州。但柴榮卻沒想到,李重進、張永德二人交惡已久,圍攻壽州的李重進陷入困境,張永德卻隔岸觀火,逍遙自在,甚至時不時在李重進背后丟出暗箭。

    張永德知道,李重進最大的優勢是在軍中威望高,但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軟肋。郭威臨終前,專門召李重進進宮,讓他當著自己的面向柴榮行君臣之禮,就是擔心李重進不服,生出禍端。雖然柴榮即位后,對李重進提拔重用,但誰能擔保柴榮心里對李重進沒有半點戒備?如今李重進獨自在外領兵,又碰上了壽州這個硬釘子,正是離間柴榮與李重進關系的好機會。主意打定之后,張永德便開始在各種場合攻擊詆毀李重進,毫不避諱。一次酒宴之后,張永德乘著酒意,繪聲繪色地向眾人講述起李重進的陰謀來。

    “看那李重進手握重兵,卻久攻壽州不下。而舒、和、蘄諸州紛紛失陷,淮南戰局簡直一塌糊涂。那李重進平日里總是吹噓帶兵打仗如何厲害,如今卻如此狼狽,任由那劉仁贍胡來,你們說這是為何?”

    眾將誰也不敢回話,只看著張永德那雙醉眼,看他又要吐出什么驚天內幕來。張永德故作高深地打了個哈哈,然后一臉凝重道:“此人其實早已心懷叵測,和劉仁贍、李景達私下勾連,企圖做淮南之主!”眾將大嘩。如果真像張永德說的那樣,李重進和劉仁贍、李景達勾結,淮南周軍豈不是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張永德爆出的驚天陰謀很快在后周軍中炸開了鍋。各路將領個個心驚膽戰,紛紛向柴榮送出密信,大爆李重進的所謂不軌企圖。后周軍中,一時間暗潮洶涌,人心惶惶。

    此事越鬧越大,連南唐統帥李景達也聽聞了李重進與張永德的矛盾。李景達欣喜若狂,如果能弄假成真,讓李重進率部來降,豈不是能一舉翻盤,徹底蕩平淮南周軍?李景達立即手書一封密信,讓人悄悄送到李重進處,許以厚禮,誘其來降。見到密信,李重進哭笑不得,雖說侍衛、殿前兩軍矛盾由來已久,他與張永德之間也不時為了一些事情明爭暗斗,但那都是為了公利。謀反投降這種事,李重進連想也沒想過。他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外甥,更為這個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后周王朝在他心中有著血緣一般的感情,要讓他背叛后周向南唐投降,這簡直是一種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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