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李存審性情耿直,平素又極為敬重張承業,見劉玉娘如此放肆,幾乎就要站起來來喝問。他剛一動,只覺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袍,硬把他扯回到座位上?!按伺畹么笸鯇檺?,你不要生事!”周德威沉聲道?!昂?!這女人剛剛當上王妃,便如此飛揚跋扈,這樣下去,如何了得!”李存審忿忿不平?!按笸跽谂d頭上,你多說無益。這事以后再說?!敝艿峦丫票诶畲鎸徥种校骸皝?,喝酒喝酒……” 張承業卻面不改色,對劉玉娘的話就當沒有聽見。他對李存勖行了一個禮,告退而去。酒性正濃的李存勖卻好像什么都沒覺察到。他興致高昂地舉起酒杯,對著眾人大喊道:“七哥走了,我們繼續喝,一醉方休,哈哈哈!”眾人急忙端起酒,起身應和,大殿內又是一陣觥籌交錯。 喧囂的酒席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李嗣源。眾人皆醉之時,唯有他面無表情,冷冷看著滿面紅霞,千嬌百媚的劉玉娘,發出了一聲不易覺察的冷笑。 夜已深,晉王寢宮之內,紅燭亂搖。李存勖和劉玉娘瘋狂地滾到了榻上,巫山云雨,顛龍倒鳳。過了許久,李存勖滿足地盯著床頂上那朵盛放的牡丹花,覺得無比滿足與愜意。這一刻,那從幼年來便揮之不去的緊張與沉重從他身上徹底卸下。生死相搏,宮斗權謀,頃刻間煙消云散。 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直涌上心頭,他披衣而起,撥亮燭火,鋪開一卷宣紙,潑墨揮毫。劉玉娘悄悄來到李存勖身后,抱住他那強壯的身軀,低頭看著這首剛剛寫就的詞作?!氨×_衫子金泥縫,困纖腰怯銖衣重。笑迎移步小蘭叢,亸金翹玉鳳。嬌多情脈脈,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卻相和,又入陽臺夢?!眲⒂衲镉盟赜械膵擅闹粢鞒鲞@首詞,更顯千轉百回,韻味無窮。 “楚天云雨卻相和,又入陽臺夢。真是輕柔婉麗,余味無窮,卻不知這詞牌何名?” 李存勖愣了愣。他看著那卷紙,嘿嘿一笑,提筆在“陽臺夢”三字上畫了個圈,“就叫陽臺夢如何?” “陽臺夢。好名字,這曲詞牌足以流傳千古了。大王不僅神武英明,還有如此不世的才情,著實讓妾身甘拜下風?!眲⒂衲镉盟咭粯拥纳眢w溫柔地纏住李存勖,眼里那欲望之火正越燒越旺。 這一夜,輕羅曼舞,月影迷離。李存勖的這一場夢,直到日上三竿之時,他還戀戀不舍,不愿醒來。只是,再綺麗的夢也有不得不醒來的那刻。而當有一天,李存勖從榮耀與權力的巔峰跌落,在四面楚歌中看著冰冷的黑夜,他將再也無法入眠。 914年秋,李存勖趕赴趙州,召集王镕、周德威、李嗣昭等人開會,商討下一步的作戰方案。選擇在河北重鎮趙州開會,李存勖的意圖很明顯。趙州以南不遠便是梁軍重兵駐扎的魏州,毫無疑問,他準備對魏博動手。 “自父親在上源驛遇險以來,河東處處受制于朱全忠,眼見強敵坐大,而我卻困守一隅之地,動彈不得?,F在朱全忠已死,梁軍又在潞州、柏鄉遭受重創,精銳盡失。而我掃平幽燕,威震契丹,北方已無后顧之憂。我意,趁今秋,集合成德、盧龍、昭義諸軍,對魏博發動進攻,一鼓作氣,掃平盤踞河朔的楊師厚部。各位覺得如何?”會議一開始,李存勖就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戰略意圖。 但讓李存勖沒想到的是,眾將并沒有他預想的那樣群情激奮,齊聲附和,而是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澳銈儙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扭扭捏捏,有話便講,不必多慮!”李存勖看了看神情微妙的眾人,不耐煩地一揮手。 李嗣昭站了起來:“此前我軍數次與梁人交鋒,均料敵在前,知己知彼。如今魏博敵情不明,貿然急攻,豈不是如盲人騎瞎馬一般?” 李存勖聽到這里,臉色一沉。 王镕見李嗣昭這樣出了名不怕死的猛將都這樣說,趕緊也站起說,頗為夸張地說道:“對極!對極!我早聽說,那楊師厚麾下有精銳牙軍數千人,號稱銀槍效節都,極為驍勇,能以一當十,不可小覷,不可小覷??!” “放屁!”李存勖氣得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銀槍效節都,什么一當十,全是放屁!當年柏鄉之戰,朱全忠的龍驤、神捷,還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結果如何?照樣成了我砧板之rou! 眾人面面相覷。掌管河東以來,李存勖還從來沒有這樣在眾將面前發過火。這個以前性情直爽,喜歡和部下們稱兄道弟的年輕國王怎么會忽然變得如此暴躁?沒有人知道,有一團火正在李存勖心里燃燒。一種全新的生活已經在他面前隱隱呈現,他急于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負擔,一頭撲向自己向往的人生。而在這之前,他必須要盡快走完自己那逃脫不了的命運之路:完成父親剩下的兩個遺愿。消滅后梁,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今天這樣迫切地擠壓著他的內心。 李存勖看了一眼低頭沉默的周德威,在心里冷哼了一聲。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攻擊魏州,他還是下定了決心。潞州之戰前,還不是人人反對出兵,唯有自己一個人堅持。事實證明,真理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揚起頭,用不容分辯的語氣說:“本月發兵,就這么定了!” 22 刀鋒易冷 馬蹄的轟鳴擊碎了河朔平原的寧靜,鋪天蓋地的晉軍騎兵在秋風蕭瑟中卷地而來。904年七月,李存勖親率大軍南下,直撲后梁在河北的重要據點——邢州(今河北省邢臺市)。 滔滔的漳水東岸,梁軍列成了嚴密的軍陣,他們注視著遠處沖天的塵土,面無懼色。楊師厚是當世名將,深知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就是軍隊。他在魏州數年間,整合了魏博的天雄軍與自己從汴州帶來的軍隊,把他們打造成了一支絕對聽命于自己的虎狼之師。朱友珪篡位后,對這位擁兵在外的猛將甚為忌憚,發出詔令要求其回洛陽述職,企圖伺機剝奪他的兵權。沒想到楊師厚毫無畏懼,率精甲萬人至洛陽,陳兵于城外,孤身入宮。朱友珪對他無可奈何,只好以厚禮相送,乖乖把他送回了河北。楊師厚敢在朱友珪面前如此肆無忌憚,靠的就是手下這支雄兵。 李存勖很清楚,要奪河北,無論如何都要越過楊師厚這座大山。 晉軍騎兵以暴風驟雨之勢直撲梁軍大陣,李存勖拔出了佩刀,他的雙耳在轟鳴,那是大風鼓動戰旗的聲音,是士兵們震天的吶喊。這樣的勢頭,就算是銅墻鐵壁也會被擊得粉碎。他不相信楊師厚能夠抵擋這雷霆一擊。 天空突然一暗,李存勖聽到了不祥的聲音,就像群鴉飛過頭頂。黑壓壓的箭雨沖上了半空,然后一拐頭,對準正縱馬沖鋒的晉軍騎兵狠狠撲了下來。慘叫聲此起彼伏,他的身邊,不斷有人中箭跌落馬下。李存勖揮刀格開射到面前的利箭,厲聲大呼:“不要停,沖到賊軍面前,殺光他們!”天空一次次黯淡,梁軍大陣毫無退縮之意,他們不斷放出排山倒海的箭雨,盡最大可能殺傷撲過來的敵軍。 “只要沖到梁軍陣前,就是他們崩潰之時?!崩畲孥靡Ьo牙關,穿過密集的箭雨,發狂般地拍馬沖刺。近了,更近了,幾乎可以聽見對面梁軍士兵們沉重的呼吸聲??粗绾榛墓肢F般撲過來的騎兵大隊,他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驚恐之色。那一刻,李存勖覺得,勝利已經觸手可及。 但接下來發生的那一幕讓很多晉軍士兵們終生難忘。就像陰霾的天際中猛然劃過了一道閃電,他們的眼前瞬間一片雪亮。近在咫尺的梁軍大陣中陡然冒出了數千支寒光閃閃的長槍,狠狠地扎向了正猛撲而來的戰馬。兩軍相交的那一刻,血rou橫飛,天崩地裂。無數匹戰馬同時發出長長的悲鳴,轟然倒地,一排又一排的晉軍騎兵從馬背上騰空而起,慘叫著摔進了梁軍大陣。 沒有絲毫停息,更多的梁軍士兵們涌了出來,他們手里都端著長長的銀槍,吶喊著越過正從戰馬的尸體上抽槍而出的戰友,對著撲上來的騎兵一齊刺去。上千條銀槍以千鈞之力同時刺出,如白虹貫日,勢沖天地。晉軍騎兵一片又一片地倒在了塵土中,漳水之畔,頓成血rou屠場。 李存勖驚呆了。這就是傳說中驍勇無比的銀槍效節軍!他狠狠地勒住馬頭,座下戰馬發出悲切的長嘶,高高奮蹄,幾乎把他顛下馬來。就在這轉眼之間,又有一排密集的長槍刺了過來,晉軍騎兵團又一次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驚天動地的戰鼓聲蓋過了戰馬的嘶鳴和士兵們的哭喊,一桿“楊”字帥旗迎風飄揚,一員大將銀盔銀甲,手提大刀,威風凜凜而來。他的身后是數千騎兵,正從地平線上升起。 “此戰敗矣!”李存勖暗自哀嘆,撥轉馬頭,轉身便跑。李存勖清晰地聽見身后傳來梁軍士兵們震耳欲聾的嘲笑聲,自從征戰沙場以來,他還從未有過如此恥辱悲哀的時刻。 楊師厚手下的騎兵并不多,故作姿態地追擊一番后便收兵回營。李存勖好不容易收攏敗軍,穩住陣腳,噩耗再度傳來,駐扎張公橋一帶的晉軍部隊懾于梁軍聲威,竟然連夜向楊師厚投降。張公橋一失,晉軍側翼門戶洞開。就算李存勖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冒全軍被圍殲的風險。晉軍急速撤回趙州,李存勖的這次南征草草落幕。 回到趙州,看著灰頭土臉,垂頭喪氣的將士們,李存勖面紅耳赤。這就像上天對自己開的一個玩笑,當他身處逆境,心無旁騖,奮力一搏時,縱然處于劣勢,也能取得輝煌的大勝;而這一次,當他急于求成,孤注一擲時,就算兵力上占據壓倒性的優勢,也照樣一敗涂地。李存勖敏銳地覺察到,部下們看自己的眼光已經有了變化,以前對他如神一樣崇拜的目光變得游離閃爍,欲言又止。顯然,從不會打敗仗的戰神形象因為這一次不經意的敗仗蒙上了一層陰影。 屏退左右,李存勖呆呆地坐在陰暗的屋內,他心煩意亂,緩緩拔出自己心愛的佩刀。刀如秋水,寒氣逼人。這把刀曾經在潞州夾寨之戰中飲過無數敵兵的鮮血,這把刀曾經在柏鄉之戰中交給了李建及,硬是在野河把兇悍的梁軍擋在了橋下。而現在,刀鋒上已隱隱結上了一層秋霜。 刀鋒易冷,年華易老,不知不覺,自己已近而立之年。青春無敵,年少輕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李存勖摸了摸滿臉的胡茬子,頓生一股悲切之意?!叭松篱g,光景幾何?清酒將炙奈樂何……”這是父親在撒手人寰之際留下的最后嘆息。毫無疑問,他是帶著滿腔的不甘與遺憾離世的,但更殘酷的是,父親臨走之際卻不由分說地拋給李存勖三個沉重的負擔,這就像一個毒咒,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他的生命。消滅偽梁,這樣一個父親在世時想都不敢想的巨大任務卻要留給他來背負,李存勖忽然覺得荒唐而無奈。他嘆了口氣,把刀還入鞘中。邢州之戰,充分說明了梁軍實力仍然不可小覷,朱全忠雖然已死,但他留下的家底仍然足以與河東抗衡。消滅偽梁,遙遙無期,可憐那副沉重的十字架他不知又要背到何時。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人推門而入,正是大將周德威。 對李存勖,周德威懷有一種復雜的感情。李克用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與河東同生死,共榮辱是他堅定的信念,李存勖作為李克用的長子,他自然盡心盡力,全力輔佐。但另一方面,他覺得李存勖還是一個孩子,雖然才華橫溢,卻常常意氣用事,失之浮躁。也許,這是年輕人的通病,周德威常常這樣對自己說。所以,他才甘愿冒著得罪李存勖的風險,屢次頂撞,痛陳自己的正確意見。當年柏鄉之戰,如果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進言,那場具有決定意義的大戰也許會是完全不同的結局。 這次進攻楊師厚,他一反常態地沒有提出反對,是希望用事實來說服李存勖:不管在什么時候,都不要讓情緒蒙蔽了自己的雙眼?,F在,是自己該站出來的時候了。 “大王,邢州一戰雖然不利,但我以為,不可自怨自艾,我觀河北局勢,不出數年,必然發生劇變?!敝艿峦_門見山地說。 這讓李存勖頗感意外。他以為,周德威這時候跑來,肯定又要老生常談,說一番用兵需慎重之類的大道理,沒想到周德威一開口,竟然說出了這樣振奮人心的話。 “周將軍何出此言?” “楊師厚盤踞魏州已久,專割財賦,私養牙軍,自恃兵強,驕橫跋扈。朱全忠未死之前,尚能震懾此人,如今朱友貞年紀輕輕,在軍中幾無根基,剛一登位便封楊師厚為鄴王,甚至在詔書中還要避諱其名,對楊師厚極為懼怕。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勢必難以長久。所以我估計,不出數年,河北必生大亂。我們不如靜觀其變,以待時機?!敝艿峦f得有道理,只是這樣一等又要等到何時?李存勖沉默半響,嘆了口氣:“想不到楊師厚這廝如此難纏,也只好如此了?!?/br> 周德威想了想,又說:“近日,契丹屢有異動,耶律阿保機大舉起兵,誅滅了叛亂的各部落,聲威大盛。耶律阿保機此人心機頗深,當年在云中與先王相會時,已隱然有覬覦河東之意,北面邊塞之地,不可不防……” “振武節度使李嗣本善戰多謀,有他鎮守朔州,對付契丹人綽綽有余!”李存勖一揮手,很不耐煩地說。周德威這個人見識確實不少,頭腦也轉得很快,就是屢次讓自己下不了臺階。李存勖對這員老將是又愛又恨。 周德威沒有再說話,他行了個禮,默默退出門外。 李存勖不會想到,北方那個他絲毫沒有放在眼里的塞外部落將會在不久以后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更將在今后上百年里成為中原王朝揮之不去的夢魘。 但楊師厚的故事卻讓他警覺到另一件事。晚唐以來,軍閥割據,擁兵自立,中央權威蕩然無存,這才會有朱溫篡唐稱帝。而即使在各路軍閥內部,也往往拉幫結派,山頭林立。如后梁,朱溫一死,楊師厚立刻坐大,視新主子為無物,儼然成為魏博的土皇帝。而現在河東的精兵都掌握在父親的一幫養子和老將手上,這里面難免不會出現楊師厚第二的人物。 返回太原之后,李存勖立即著手強化自己的權力。他接連起用了郭崇韜、孟知祥、李紹宏等人,委以重任。這幾個人都出身普通,和各方勢力沒有盤根錯節的糾葛,他希望親手提拔的人能夠真正忠于自己。 北方偃旗息鼓,進入了暫時的平靜,而中原則依然戰火滾滾。不久,徐州守將舉兵叛亂,投靠南吳,朱友貞派兵征討,梁軍與南吳軍隊在徐州一帶陷入混戰。而前蜀皇帝王建則先與大理軍隊亂戰,隨即又派兵出川,襲擊隴西,與岐軍爭奪地盤。隨著朱全忠的死,后梁對各個地方割據勢力的威脅有所減弱,原先結成聯盟一致倒梁的各大軍閥立即撕下了偽裝,互相爭斗。 時間在血雨腥風中緩緩進入到公元915年,李存勖一直苦苦等待的河北之變因為楊師厚的突然病死而猝然爆發。 這年三月,后梁天雄節度使,雄踞魏州的楊師厚暴病身亡。消息傳到開封,朱友貞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楊師厚手握重兵,聲威在外,早就讓他難以安枕。如今這個巨大的威脅竟然病死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奪回魏博的軍權。 在心腹的建議下,朱友貞急不可耐地拋出了一勞永逸解決天雄軍威脅的方案:把原天雄節度使管轄的戰區一分為二,分成天雄和昭德兩個戰區,各轄三個州,讓自己的心腹賀德倫、張筠分別當兩個戰區的節度使。為了防止天雄軍鬧事,又令大將劉鄩統兵六萬,北渡黃河,對外號稱要進攻鎮州、趙州,實際是嚴防魏博兵變,伺機鎮壓。 在河東日益強大,對河北的威脅日益嚴重之時,朱友貞想的不是如何鞏固魏博軍心,強化河朔地區的防御,反而為一己之私,分割削弱這個對梁晉雙方生死攸關的橋頭堡,短視與愚蠢可見一斑。即使如朱溫那樣強勢自負的人,也從未想過要分割天雄戰區,而是不斷加以籠絡和利用,因為朱溫看到了這塊戰略要地對遏制河東的重大戰略意義。朱友貞上位不久,便出此昏招,這終將成為點燃后梁帝國崩塌悲劇的導火索。 命令一出,天雄軍一片嘩然。魏博牙軍歷史久遠,從田承嗣建軍算起,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牙軍士兵已幾乎職業化,大多都父子相承,世代從軍,姻族相連,凝聚力極強?,F在朱友貞一紙命令,要把其中一半人強行分割,劃歸到新戰區服役,自然人人自危,奔走哀告,痛不欲生。 劉鄩還在半路,便接到了賀德倫的急報,說事態緊急,天雄軍兵變一觸即發。劉鄩立即令猛將王彥章帶五百驍騎,搶先進入魏州,以防不測。后梁軍隊進入的消息終于引爆了魏州這個巨大的火藥桶。當天夜里,魏州士兵發動變亂,屠殺賀德倫親兵五百余人,將新官上任的賀德倫囚禁。王彥章見勢不妙,斬關而逃。周德威一直期待的河北變亂驟然爆發。 23 悲愴的對決 天雄軍,在唐王朝的歷史中有著榮耀的過往。 公元763年,史朝義部將田承嗣投降唐王朝,受封莫州刺史,此后又不斷得到升遷,做到了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御使,執掌河北重兵。公元773年,唐王朝設立魏博節度使,下轄河北道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六州,田承嗣成為首任節度使。 經歷了“安史之亂”的田承嗣深知刀把子的重要,他在魏博征收重稅,大興兵甲,強征壯丁,數年之內便已擁兵十萬之眾,號稱天雄軍。為了建立一支絕對效忠自己的軍隊,他又召募剽悍士卒,組建自己直接掌管的侍衛部隊,號稱牙軍,對他們驕寵異常,供給豐厚。魏博兵威大盛,牙軍更是聲名遠揚,以至于當時市井中傳言“長安天子,魏府牙軍”。 田承嗣把魏博變成了獨立王國,甚至公然出兵掠奪鄰近州縣。唐代宗大怒之下前后兩次發兵征討,均無疾而終。田承嗣病死之時,任命自己的侄子田悅執掌魏博,開啟了藩鎮世襲的先例。到了唐憲宗元和年間,魏博與朝廷關系有所緩和,天雄軍還參加了唐王朝平定淮西、成德等藩鎮的戰爭,立下大功,成為元和中興的關鍵力量。 黃巢起義后,李克用與朱溫先后崛起,梁晉爭霸愈演愈烈,地處梁晉之間的河朔成為雙方爭奪的重點。896年,兗州、鄆州遭朱溫圍攻,李克用派出養子李存信借道魏博救援,沒想到李存信部軍紀渙散,大肆劫掠,激怒了魏博節度使羅弘信。羅弘信憤而發兵夜襲李存信,大破之。同年,李克用起兵報復,大軍進逼魏州。危急關頭,羅弘信救助于朱溫,早已有心控制魏博的朱溫立即派大將葛從周馳援,大敗晉軍,還俘殺了李克用的兒子李落落。此戰之后,天雄軍徹底倒向朱溫。898年,朱溫聯合天雄軍攻陷李克用在太行山以東的邢、洺、磁三州,將晉軍徹底逐出太行山以東。從此,河東再也無力染指魏博,天雄軍也成為協助梁軍四處征戰的重要力量。 而現在,隨著楊師厚的死和朱友貞一紙肢解天雄軍的命令,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915年三月,憤怒的天雄軍士兵沖進了魏州內城,攻入節度使官邸,把新任節度使賀德倫的衛隊全部屠殺,來不及逃跑的賀德倫被當場活捉。先期趕到魏州的王彥章也遭到亂兵圍攻。王彥章縱然神勇,手下也只有五百騎兵,面對漫山遍野而來的憤怒的天雄軍,王彥章只好落荒而逃。 幸運的是,魏州兵變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傳到了洛陽,而此時,太原還一無所知。如果朱友貞能抓住時機,好言安撫,或許還有平息變亂的機會。數天后,朱友貞派特使扈異趕到了魏州。銀槍效節軍頭領張彥提出,只要中央不再分割天雄戰區,恢復原狀,天雄軍立即效忠朝廷。見識短淺的扈異回報朱友貞時火上澆油,大肆渲染天雄軍的飛揚跋扈,提出只要劉鄩大軍一到,足以鎮壓叛亂。在心腹的慫恿下,朱友貞再次喪失了判斷力,他立即傳令劉鄩加速進軍,以武力平叛。機會就這樣在朱友貞的手上白白流失,因為他一而再再而三愚蠢的決定,河北局勢將像多尼諾骨牌一樣倒塌,最終抽干后梁帝國最后的生命。 是年四月,得知梁軍準備進剿的天雄軍終于放棄了談判,他們逼迫被劫持的賀德倫向太原寫信,請求晉軍支援。勝利的天平在這一刻重重地倒向了李存勖。 接到求援信的李存勖興奮得手舞足蹈。沒有絲毫猶豫,他立即命正駐扎在趙州的李存審舉兵南下,直撲魏州。五月,李存審兵至臨清(今河北臨西縣),劉鄩的軍隊則一路北上,已到魏州西南的洹水,雙方相距僅有兩百里,大戰一觸即發。 李存勖很清楚,決定雙方命運的不是即將到來的戰斗,而是天雄軍的歸屬。如果能搶在劉鄩之前將天雄軍爭取過來,河朔一舉可定。李存勖很快親率大軍出遼州,從黃澤嶺穿越太行山,直奔臨清。這條路陡峭難行,但卻是到臨清最近的路線,李存勖的心急火燎可見一斑。 到了臨清,李存勖馬不停蹄直奔銀槍效節軍駐地永濟(今山東省冠縣北)。這次魏博兵變,雖然天雄軍全體卷入,但骨干力量卻是張彥為首的那數千銀槍效節軍,只要制服了這支軍隊,不怕天雄軍不服。 李存審擔心李存勖的安全,提出派精兵護送,他卻一笑置之。剛剛在邢州被銀槍軍打得落花流水的李存勖,此刻豪情滿腔,毫無畏懼。無數的征戰和一次次勝利早已深深沉淀進他的靈魂深處,讓他從青澀少年變成了氣勢逼人,俯瞰中原的王者。放眼天下,幾無人能與他爭鋒,區區一支地方牙兵,他又怎會放在眼里? 李存勖到來的消息轟動魏博。在潞州、柏鄉,天雄軍都曾慘敗于此人之手,眾口相傳中,李存勖早已超越他的父親,成為幾與當年中原霸主朱溫比肩的一代梟雄?,F在這個人竟然在兵荒馬亂中孤身直入軍陣,猝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急于巴結李存勖的銀槍軍頭領張彥率全軍在大營外拱手相候。在張彥看來,自己率部歸晉,自然是立下大功,賞賜進爵那是少不了的。很快,一隊人馬飛奔而至,當先一人,金盔銀甲,高額方臉,濃眉大眼,威風凜凜,正是李存勖。張彥咳嗽了一聲,把手一舉,數千軍士分列兩廂,銀槍并舉,霎時卷起一股沖天氣勢。張彥對士兵們的表現非常滿意,得意洋洋地上前一步,迎向疾奔而來的李存勖。 看著如林的槍陣,李存勖面不改色,縱馬直奔到張彥面前,高聲道:“你是銀槍效節軍牙將張彥?”“末將正是?!睆垙┌菏淄π?,頗為自得地應道?!澳闵頌檠缹?,卻煽動部下,劫持主帥,縱火掠城,濫殺無辜,作孽太甚!我今天來,是為安撫百姓,并非貪圖魏州土地。你雖然對我有功,今日卻不得不殺你,替魏州老百姓們復仇!” 張彥一聽,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反應,刀光一閃,人頭落地。李存勖唰的一聲還刀入鞘,指著面前其他幾個將領,大喝道:“這幾個,統統給我拿下!”數千銀槍軍士兵頓時目瞪口呆。李存勖孤身一人,直入大陣,格殺主將,卻沒有一個士兵敢站出來反抗。不知道為什么,李存勖一出現,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這些士兵動彈不得。 “銀槍軍作亂魏州,禍害百姓,罪魁禍首都在這幾個人!如今他們已經伏誅,其他人概不追究,從今日起,你們便是我身邊臣民,更是戰場上的兄弟,同生共死,患難與共!”李存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他抬眼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片銀槍倒地,數千士兵就像波浪一樣跪倒在地,“萬歲”之聲響徹長空。 李存勖緩緩揚起頭,湛藍的天上驕陽似火。不知不覺間,汗水已濕透他的全身。剛剛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自己卻在南下的路上思考了很久。魏州牙軍歷來驕橫跋扈,如不能果敢決斷,以威壓服之,今后還會留下禍患。慶幸的是,自己的氣勢和威名戰勝了數千支恐怖的銀槍?!安粦鸲酥?,這是孫子眼中戰爭的最高境界。想不到自己今天竟然在威名遠揚的銀槍效節軍前完美演繹了這樣的一段傳奇。 收服了銀槍效節軍的李存勖連夜南下,他要趕在梁軍之前進入魏州,徹底孤立劉鄩的軍隊。而此時,在蒼茫的夜色中,還有一支軍隊也正行色匆忙。他們舉著火把,徹夜趕路,個個面色緊張,正是劉鄩的軍隊。 劉鄩帶著他的六萬大軍一路疾奔,終究還是沒有跑過李存勖的快馬。當他得知李存勖已親自南下的消息,當即決定舍棄大軍,親自帶精兵一萬人,晝夜兼程直撲魏州。 劉鄩知道,時間對他來說生死攸關,如果天雄軍被李存勖納入囊中,就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也無法力挽狂瀾,河朔之地將全盤皆墨??蓢@的是,這位足智多謀的一代名將算到了最壞的結局,卻無法知道自己的未來將有多么兇險與悲涼。 幸運之神再次垂青了步步占先的李存勖。當劉鄩剛剛趕到魏縣以南的漳水,李存勖已搶先一步進入了魏州城。被火把照得如白晝一般的魏州城中,天雄軍士兵震驚地看到驕橫自傲的銀槍效節軍竟然變成了李存勖的私家衛隊。在無數銀槍的簇擁下,李存勖騎著高頭大馬大搖大擺地進入了魏州城。天雄軍士兵們情不自禁地放下了刀槍,成排地跪倒在街道的兩側,迎接這位來自河東的新王者。 進入魏州的李存勖立即約法三章:“天雄軍官兵,無論官階大小,一律禁止私自結黨、造謠生事、放火搶劫,否則殺無赦?!蓖瑫r委任大將李存進為巡按使,率軍上街巡查。一夜之間,混亂不堪的魏州城便恢復了秩序。 僥幸從天雄軍士兵刀下逃生的賀德倫被晉軍放了出來。一見到李存勖,賀德倫痛哭流涕地撲到在地,叩謝救命之恩,同時把天雄節度使的印信符節雙手奉上。在死亡面前,曾經被朱友貞視為心腹之臣的賀德倫早已把老主子拋到了九霄云外。 李存勖欣然接過象征著魏博六州之地統治者權力的印信,當場封賀德倫為云州節度使,即時赴任??蓱z的賀德倫哪里想到,李存勖怎么可能讓他這樣一個降將到李克用起家的地方當官。他到了太原,立即遭到張承業軟禁。不久,他和所有隨從全部被殺。李存勖就這樣兵不血刃將驍勇善戰的天雄軍和魏博六州盡數收入囊中,朱溫苦心經營半生的河朔之地被他兒子徹底葬送。 消息傳到梁軍大營,劉鄩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栽倒。夜色中,他似乎已經望見了魏州城中那徹夜不息的燈火,但他就是無法再前進一步。李存勖進入魏州之前早已布下先手,派出猛將史建瑭率軍進駐魏縣,嚴陣以待。劉鄩還在苦思破敵之計時,李存勖竟然已快刀斬亂麻,解決了天雄軍兵變,盡收魏博六州之地。 劉鄩仰天長嘆,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兗州。那時,平盧節度使王師范趁朱溫西征鳳翔之際,企圖在中原十三個州府同時發動突襲。結果其他各路人馬全部失敗,唯有他以五百死士奇襲兗州成功。但奇襲成功換來的并不是勝利,而是梁軍殘酷的圍城。偌大中原,最后只有他堅守兗州,孤獨地與朱溫對抗。但那一次,他很幸運,一戰成名的他得到了朱溫的賞識,王師范敗亡后,他歸順后梁,不斷升遷,一直做到了節度使的高位。 他想起了當年以降將身份與朱溫相見的場景。那時,朱溫親賜衣袍,又與他飲酒。當他推辭說自己不勝酒力之時,朱溫拍著他的肩頭哈哈大笑:“想你襲取兗州之時,俘獲葛從周之母而待之如親母,這是何其大的肚量??!”那一刻,他幾乎淚流滿面。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自那時起,他已決心為朱溫和他的帝國效忠至死。 但命運是如此無情。朱溫死后,朱友貞無能,后梁日益凋敝。梁軍中曾威震天下的諸多名將中,葛從周、楊師厚、王茂章、牛存節先后病逝,如今能夠獨當一面的將帥之才似乎也只有他了。十二年后的這個夜里,他竟然又要再一次獨自挑起整個帝國的命運,去直面強敵。 但這一次,他的對手是聲震天下,可亞其父的李存勖;這一次,他將面臨的局勢之兇險比當年困守兗州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實,當得知天雄軍降晉,他便很清楚,河朔之事已不可為。但縱然如此,他也只能如當年堅守兗州那樣,戰斗到最后一刻。也許,這就是他劉鄩的命運。 他緩緩抬起頭,淚水淹沒了這個男人的雙眼。在即將到來的殘酷戰役里,無論過程如何,這都注定是一場悲愴的對決,這都注定是他人生最后的絕唱。 24 一步百計 漳水岸邊,李存勖帶著親兵百余騎正沿著蜿蜒的河道緩緩而行。河北大局已定,他現在要做的是擊潰屯兵漳水南岸的劉鄩。劉鄩那六萬人馬現在是梁軍在黃河以北唯一有威脅的軍事存在,擊敗了劉鄩,后梁在黃河以北將再無立足之地。所以,在收編了魏博六州的軍隊后,他立即率軍來到魏縣與史建瑭會合。劉鄩一代名將,用兵神出鬼沒,李存勖害怕勇猛有余,沉穩不足的史建瑭會吃大虧。 夜色朦朧,李存勖隱沒在樹木的陰影下,細細觀察著對面梁軍的大營。遠遠望去,梁營形若星辰,進退有據,方正嚴密,一看就是行家所為。李存勖看了半響,暗自驚嘆。僅從扎營布陣便可以看出,劉鄩帶兵打仗果然不同凡響,雖然到達魏縣的梁軍只有萬人,但軍紀嚴明,訓練有素,顯然是一支善戰的精兵。李存勖一邊觀察著敵營,一邊縱馬緩緩前行,全然沒有注意到前方道路愈發崎嶇兇險。 驚天的戰鼓突然擊碎了潺潺的河水聲,李存勖和他的親兵們轉眼間被拋入了喊聲整天的殺場。無數梁軍士兵揮舞著刀槍,從密林深處沖了出來,他們顯然已早有準備,徑直對準李存勖沖殺過來?!按笸?,不好,有埋伏!”親兵們紛紛拔刀,驚呼起來。李存勖唰地一聲拔出佩刀,沉聲道:“不要慌。賊軍烏合之眾而已,隨我一起殺出去!” 人生中,總有很多戰役是你不愿意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 李存勖一咬牙,戰馬長嘶一聲,奮起四蹄,猛撲向前。面前是殺氣騰騰的梁軍士兵,他們的眼睛里燃燒著仇恨,高聲吶喊著,不顧一切地要沖上來把李存勖砍個粉碎。李存勖揚起了刀。雪亮的刀光照亮了陰暗的樹林,刀鋒斬入肌骨的聲音驚心動魄,鮮血瞬間染紅了漳水之濱。求生的欲望讓李存勖和他的百余親騎迸發出驚人的戰斗力,沙陀人的殺性在那一刻被徹底激發。他們的戰馬在梁軍的重重圍困中左沖右突,所到之處,擋者披靡。 一排又一排的梁軍士兵慘叫著栽倒在血泊中,他們人數雖多,但在叢林之中卻無法完全展開,李存勖和他的親兵縱馬奔馳,大砍大殺,梁軍竟難以抵擋。這場遭遇戰從正午直到日頭偏西,數千梁軍對百余晉人的圍捕變成了李存勖威風八面的個人秀。李存勖狂笑著,揮動著那把利可斷金的寶刀,梁軍士兵在他面前就像稻草一樣紛然倒地。終于,李存勖和他的隨從們硬生生在梁軍的重重包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他們縱馬踏過層層疊疊的尸體,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回到軍營,李存勖清點人數,這樣一場血腥惡戰之后,竟然只損失了七名騎兵。李存勖看著驚慌失措迎上來的史建瑭,咣當扔掉那把砍得刀口發卷的佩刀,若無其事地哈哈大笑:“今天差一點出了洋相,讓偽梁蠻子們笑話了?!睍x軍眾將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雖然只是一場小小的遭遇戰,但李存勖已經明白,梁軍再也不是跟隨朱溫東征西討,戰無不勝的鐵軍,這支軍隊形雖在,神已散,他們早已失去了當年的戰斗力。 得知圍捕失敗的劉鄩氣得一劍把營門前那棵小樹斬為兩段。在敵眾我寡,形勢極為不利的情況下,他趁李存勖大意之際,偷偷派出精兵在漳水之畔設下埋伏,試圖一舉斬殺這個河東的靈魂人物。沒想到,數千人布下重重埋伏,竟然會讓只有百余騎兵的李存勖突圍而出。這難道是天意? 一計不成只能再想一計。魏博六州全部喪失,得到天雄軍相助的李存勖步步緊逼,與晉軍正面決戰只會死路一條,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瀾?除了李存勖本身,還有什么是晉人最大的命門?怎么打這一仗,才能用區區一萬兵力創造出瞬間翻盤的奇跡?這一晚,劉鄩帳中的燈火徹夜不息,他死死盯著案上那卷河北地圖,似乎要從里面讀出挽救后梁帝國命運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