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李存勖已經逼到了面前,不管天時站在哪一邊,朱溫都只能迎戰。 浩浩蕩蕩的梁軍只好再度轉向。面對越來越近的威脅,王茂章傳令全軍急行,梁軍如離弦之箭,直撲趙州。 梁軍在河陽渡口順利渡過黃河,在邢州一帶與趕來助戰的魏博軍會師,軍勢更盛。 大戰一觸即發,朱溫卻愈發憂慮。在鏡子里看著自己已經花白的頭發,他感到無比沮喪。 他愈來愈明顯地感到,曾經的銳氣和精力正在離他遠去。他不想像前朝那些帝王,為了尋求長生不老而煞費苦心,他只希望,有生之年,自己所有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 但李克用就像一個惡毒的詛咒,死死地纏住了他。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馬踏太原,血洗河東,就算當了名義上的皇帝,他也難以安眠。 朱溫覺得大腦里轟了一聲?!疤幪?,不利行師?!彼咎毂O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他忽然打了個寒戰,這一戰如果輸了,他將徹底失去戰勝李存勖的機會。 這一次,他真的輸不起了。 朱溫歇斯底里般地沖出寢宮,對著內侍大喊大叫:“來人,快來人!” 一匹快馬在夜色中沖出了洛陽城,向北絕塵而去。急促的馬蹄聲里,仿佛還能聽見朱溫的大喊:“讓大軍立即停止前進,駐扎魏州待命!” 使者晝夜兼程,好不容易趕到魏州,梁軍已過境多日。使者心急如焚,換了乏馬,繼續狂奔。 在河北廣袤的平原上,兩支龐大的軍隊正急速地相向而行,在他們前面的某個地方,即將變成血rou屠場。 而在那支浩浩蕩蕩一路北進的大軍之后,一匹渺小而孤單的快馬正在瘋狂地追趕。 朱溫鐵青著臉,站在洛陽城頭,死死盯著北方的天際。那里,一片陰霾,殺意濃烈。他嘆了口氣,手里的牌已經打出去了,是贏是輸,只有天知道。 朱溫派出的特使累死了好幾匹馬,連過洺州、邢州,終于追上了王茂章。一聽朱溫又下令大軍返回魏州待命,王茂章終于忍不住了,對著累得氣喘如牛的使者大發雷霆。 “大軍一出,豈能兒戲?前番令我撤軍,結果導致晉、趙合流,失去了進攻的最好時機?,F在好不容易重鼓士氣,即將與敵決戰,又要我退回魏州?如此朝令夕改,如何帶兵打仗?” 火氣大盛的王茂章手一揮,大軍繼續開拔。 使者目瞪口呆,呆立良久,眼見大軍越行越遠,只好長嘆一聲,撥轉馬頭,回奔洛陽而去。 十二月末,梁軍進駐柏鄉(今河北省柏鄉縣)。 歷史往往充滿了意味深長的巧合。公元25年,劉秀正是在這里登基稱帝,從此走上了光武中興的輝煌歷程。朱溫一生崇拜劉秀,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他那樣的一代雄主。但朱溫肯定不會想到,就在他的偶像登基稱帝的地方,竟然會成為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滑鐵盧。 李存勖的軍隊也正在不慌不忙地向南推進,距離柏鄉只有三十里。 面對聲勢浩大的梁軍,李存勖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和進攻意識。兵力占劣勢的他竟然讓大將周德威率著四千沙陀騎兵主動出擊,沖到梁軍軍營前挑戰。 尚未摸清敵軍底細的王茂章不敢貿然出擊,下令閉門不出。 敵不動我動。李存勖下令繼續進軍。第二天,晉軍再前進二十五里,將刀尖直接遞到了王茂章面前。 王茂章也許是打慣了兵少的仗。在兵力處于絕對劣勢的時候,他揮灑自如,能攻能守,現在手握十萬大軍,反而顯得縮手縮腳。 韓勍、李思安看不下去了,沖進中軍大帳,吵吵嚷嚷要求主動出擊。王茂章知道這兩人是借題發揮,但想到他們在軍中的地位,又不敢發怒,只得好言撫慰。 但接下來李存勖的表現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他的指示下,周德威帶著他那點稀稀拉拉的沙陀兵又出動了。這群騎兵竟然沖到梁軍大營前,扯開嗓子,一通亂罵。 沙陀人如此囂張,梁軍一片嘩然,幾乎所有梁軍將領都以手按劍,憤憤不平。 王茂章倒是想繼續裝淡定,但他的部下們不干了。韓勍依仗自己資格老,不等王茂章將令,沖出帳外,提刀上馬,領著龍驤、神捷軍,浩浩蕩蕩殺出營門,向那群沙陀騎兵猛撲過去。 龍驤、神捷,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此二軍一出,頓時光華照人,軍威大盛。這些梁軍騎兵鎧甲雪亮,金盔閃閃,連戰馬也披著大紅綢緞,完全就是三軍儀仗隊的派頭。 和衣甲華麗的龍驤、神捷軍相比,沙陀騎兵頓時灰頭土臉,如同烏合之眾一般。 金光閃閃的龍驤、神捷軍騎著高頭大馬鋪天蓋地而來,剛才還囂張無比的沙陀騎兵頃刻四散而逃。 周德威見勢不妙,立即驅馬上前,舉刀大喝道:“你們面前的梁軍不過是朱全忠那廝豢養的一群禁衛軍,穿得花枝招展,其實根本不能打仗,就是一群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地痞流氓!” 周德威一拍馬臀,提刀疾馳上前,邊沖邊高聲大喊:“來呀,跟著我一起殺個痛快!殺了這群流氓,剝下他們身上那些勞什子,足以發個小財了!想發財的跟我來!” 話音未落,周德威已揮刀殺入敵陣。 見主將如此英勇,沙陀騎兵軍心大振,紛紛撥轉馬頭,吹著口哨,亂舞彎刀,吆喝著返身殺回。 李存勖見戰端已開,急令驍將李存璋率一千精銳騎兵突擊梁軍側翼。 柏鄉平原上,塵土連天蔽日,刀光照亮了蒼茫天穹,一場血戰已然打響。 洛陽城內,數匹快馬疾馳入宮。當先一人,已然須發花白,但仍精神矍鑠。到了殿前,他翻身下馬,甚至來不及喘口氣,匆匆跑向大殿。 大殿深處,一個人身著龍袍,頭戴黃綸帽,如雕塑般坐在長案之后,看著案前的那卷地圖,一動不動。 他的特使剛剛帶回來一個令人擔憂的消息。王茂章不聽軍令,堅持進軍,已至柏鄉。朱溫很清楚,李存勖大舉而來,來者不善,大戰很快就會打響。 他端起一杯茶,久久地看著那卷河北地圖,真希望能從中讀出未來的勝敗。 “陛下,臣有急事稟報!” 朱溫全身一震,抬眼一看,正是敬翔。 “愛卿快請起,有何事?” “司天監剛剛來報,正月庚寅,將有日食,用兵大不利!” 咣當!朱溫手一抖,茶盞落地,摔得粉碎。 難道他最擔心的事,真的要發生了? 3.決戰柏鄉 柏鄉原野上,慘烈的廝殺正進入高潮。 在周德威的率領下,瘋狂的沙陀騎兵完全不顧兵力的劣勢,一波又一波朝梁軍陣地沖去。殘酷的拼殺中,比的不是誰的衣甲更加招搖,而是誰的刀子更快,誰的意志更堅定。 李存璋的騎兵從側翼對梁軍大陣發動了攻擊,看似堅不可摧的龍驤、神捷軍竟然出現了混亂。 周德威冷冷一笑,在死亡和恐懼面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你的地位高低而有任何的改變。 他大刀一舉,高喝道:“援軍已到!賊軍要敗了,給我殺啊,殺得多,才能發財??!” 周德威躍馬挺刀,直入敵陣,左沖右突,當者披靡。被徹底激發了殺興的沙陀騎兵變成了瘋狂的惡魔,他們發出詭異的嘶叫,揮舞著彎刀,把面前那些金盔金甲的禁衛軍士兵當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雪亮的彎刀劃出一道道詭異而優美的弧線,鮮血就像噴泉一樣四處激射,把荒涼的原野變成了巨大的血池。 梁軍士兵們被嚇懵了,他們已經好久沒有遇到過這樣不要命的瘋子。 來日方長,能逃一劫是一劫。 衣甲華麗的精英們開始倉皇逃跑。周德威和他那群不要命的瘋子們變得更加張狂,他們得意地吹著口哨,甩動著沾滿鮮血的長刀,縱馬狂追。 不可一世的龍驤、神捷軍遭到了凌辱。 站在營門前觀戰的李思安氣得七竅生煙。他信手奪過一支長槊,帶著千余騎,向戰場急馳而去。 周德威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一眼沖天而起的塵土。更多的梁軍涌了出來,再不走他們就會被兵力占優的對手包圍。目的已經達到,他需要立即從瘋狂恢復到理智中。 沙陀騎兵們停止了追擊和殺戮。他們聚集到一起,排成嚴密的方陣開始向后緩緩退卻。在他們冷酷而整齊的馬蹄下,慢慢鋪陳出一個由無數尸體堆積而成的墳場。 “周將軍一戰成功!哈哈哈,看來梁軍聲勢雖大,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李存勖激動地在軍帳內走來走去,在眾將的注視下發表著激情四射的演說。 “我們以一支孤軍,晝夜奔馳數百里,到這里就是要救人于危難,打掉朱全忠老賊的囂張氣焰!”李存勖揮著手,口沫飛濺,“現在賊軍士氣已失,正當一鼓作氣,一舉擊潰之!我命令,明日清晨,對梁軍大營發動全面進攻!” 眾將看著臉色通紅的李存勖,面面相覷。 首戰雖然獲勝,但這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遭遇戰,斬殺敵方千余騎兵而已。這個小小的泡沫竟然在李存勖口中吹成了巨大的氣球。 梁軍總數有十萬之眾,已經到達柏鄉戰場的也不下四萬。而晉軍不過萬余人,李存勖就想把梁軍一口吞下,這也太狂妄了。 周德威咳了一聲,慢慢站起來?!爸鞴?,梁軍聲勢浩大,兵力是我軍數倍。我軍擅長的是騎兵突擊、平原野戰,現在卻一路進攻,逼到了梁軍的大營面前。攻堅rou搏是敵軍所長,這是以我之短擊敵之長?,F在敵我兩軍只隔著一條小河,一旦被王茂章窺破其中關節,通過浮橋對我軍發起突襲,我軍危矣!” 李存勖興高采烈之際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好不氣惱,起身恨恨道:“按你這樣說,豈不是只能束手就擒了!”說罷,揚長而去。 漆黑的夜里,梁軍士兵正在野河邊聚集。很快,一座足以通行整支大軍的浮橋就會出現在這條狹窄的河流上,通過這座浮橋,梁軍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繞到晉軍身后,將對手包圍。 王茂章孤獨地站在高崗上,看著那些忙碌的士兵。韓勍、李思安不聽將令,他將一人擔負起十萬梁軍的安危,獨自一人面對李存勖和他人才濟濟的部下。 面對李存勖的步步緊逼,他采取了讓所有人都覺得憋悶的做法,閉門不出。他在等待,等待對手犯錯,等待一擊制勝的機會。 之前一戰,李存勖覺得他達到了目的——擊垮了梁軍的軍威和士氣,但王茂章也覺得達到了目的,他成功地讓晉軍更加驕橫,直到一步步進逼到自己面前。 兩軍隔得越近,他就感到越安全。需要沖刺空間的是沙陀人的騎兵,而不是他?,F在,他覺得機會來了。一旦浮橋建成,他的軍隊將繞到晉軍身后,對李存勖發動致命的攻擊。 唯一的問題是,李存勖會給他過河的機會嗎? 高手間對弈,永遠都不要覺得已經穩cao勝券,翻盤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晉軍大營內,李存勖氣呼呼地躺到了毛毯上。今天周德威的表現讓他非常憤怒,當著那么多部下的面,直接反駁他,這讓他覺得很沒有面子。不過細細想來,周德威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聽著帳外夜風呼嘯,隱隱有一絲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一股寒風灌了進來,讓李存勖打了個寒戰。帳門被掀開了,一個人沖了進來。 李存勖翻身而起,定睛一看,正是張承業。 當年朱溫清除宦官一黨,對宦官勢力大開殺戒。為了斬草除根,朱溫假借唐昭宗詔書命各地節度使殺盡當地宦臣。張承業正在出使河東,李克用接到詔書后,馬上將張承業藏進寺廟,殺了個死囚充數。有了這次救命之恩,張承業對李克用更是忠心不二。李存勖上臺之初,叔父李克寧企圖發動兵變,正是張承業挺身而出,說服河東大將李存璋、李存敬等人堅定支持李存勖,成功平定叛亂。 正因如此,在李存勖面前,張承業可謂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主公!當下軍情十萬火急,豈是抱頭睡覺的時候!”張承業第一句話就很不客氣。 “何事?” “周將軍是沙場宿將,長期與梁軍作戰,對賊軍了如指掌,他的話大王不可不聽??!” 李存勖默然。 “如今我軍與敵軍只有一河之隔,如敵軍突然渡河攻擊,如之奈何?” 李存勖依舊不答話。 “周將軍建議,立即回撤至高邑,依托地利,可攻可守。再以騎兵襲擊梁軍糧草補給,不出一個月,敵軍必??!” 聽到這里,李存勖才慢悠悠地說:“我不是聽不進去他的意見,我現在不是正在考慮嘛?!?/br> 見李存勖仍然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張承業火了。他徑直轉身而出,把李存勖晾在帳內。 旋即,張承業又沖了進來,身后還多了幾個人。 “我們的暗哨剛剛抓了幾個落單的賊軍士兵,他們在做什么,你自己問吧!”張承業把一個五花大綁的梁軍士兵推到李存勖面前,沒好氣地說。 “大……大王,按照上頭命令,我軍正在野河南岸搭建浮橋,準備過橋發動攻擊……”還沒等李存勖發問,那個梁軍士兵已經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軍情和盤托出。 李存勖臉色變了。 不久前在潞州城下,他執掌河東之后初次率軍出戰便大破梁軍,這不免讓他有些飄飄然。面對周德威的質疑,他確實感到難以接受。而現在,當敵軍的戰刀已經逼到面前的時候,他醒悟了。 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虛榮與面子凌駕于忠言之上,特別是在生死攸關的大戰之際。 李存勖仰天長嘆一聲:“果然不出周將軍所料!”他大步沖出帳外,對著部下大喊道:“傳令!立即集結全軍!” 在這個月黑風高之夜,當王茂章還在注視著緊張架橋的部下之時,晉軍大隊人馬已在李存勖的率領下有序地撤向數十里外的高邑(今河北高邑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