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進來之前,他已經問過驚慌失措的醫官們,但他們都給了他同樣驚慌失措的答案:回天無術。 朱溫俯下身去,將張惠瘦弱的身軀抱在懷中。他可以聽見那顆脆弱的心臟還在頑強地跳動。也許,她依舊在跳動的唯一原因就是能夠再見他一面。 張惠伸出手。那纖細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著,拂過朱溫堅硬陡峭的面孔,可以清晰感覺到他粗糙的肌膚,guntang的體溫。 張惠笑了。笑得很幸福。 在那一刻,她肯定記起了當她把他認定為那個可以相伴終生的男人時的那種感覺。 朱溫的眼神瞬間變得安靜而平緩,就像綠色而平坦的小山坡,坡下有翻卷的麥浪。仿佛他們已經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金戈鐵馬,陰謀殺戮,都不過只是另一個世界的傳說。 朱溫低下他僵硬而高傲的頸脖,把頭埋進張惠的懷里。他嗅到了熟悉的芬芳,那是能夠讓他平靜的味道。但讓他感到恐懼的是,這種氣息正在飛快地消逝。 他驚慌失措,剛想抬起頭,忽然聽到了張惠的聲音。 那聲音細若游絲,但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人總有一死,妾此生得遇將軍,已心滿意足……”張惠停了停,似乎在凝聚最后的生命?!皩④娪续欩]之志,非妾所知,但妾有一言,望將軍銘記……” 朱溫捧住張惠的臉,急切地看著她。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記住她曾經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字。 “將軍英武過人,自會逢兇化吉,其他的事都不可慮。只有‘戒殺遠色’四字,懇請將軍記住。若如此,妾死也瞑目了?!?/br> 朱溫心頭一震。這么多年,張惠一直在身邊靜靜地看著他,很少干預過他什么。只有在必要的時候,她才會站出來,帶給他需要的安慰和平靜。但她不說,不代表她不清楚。朱溫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沒有人比張惠更清楚了。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能夠看到他深埋在心頭的恐懼和渴望,能夠讀懂他內心深處的靈魂。 一股寒風突然詭異地刮起,咚的一聲撞開了窗門,向天際呼嘯而去。朱溫打了個哆嗦。那一刻,他猶如站在冰窟中,全身僵硬,手足無措。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讀懂他,唯一能夠帶給他平靜和溫柔的那個人已經永遠地離他而去。 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什么。他們驚慌失措地涌了進來,呆呆地看著朱溫,看著他如同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緊緊抱著他的女人。 眼淚早已在他臉上風干。他聽到了在心里的某個地方,巨大的堤岸坍塌了。悲傷、孤獨與痛楚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毀掉了那綠色而平坦的小山坡,淹沒了金黃的麥浪,把曾經的回憶和一切美好都擊得粉碎。 他難以呼吸,情緒的狂潮即將把他淹沒。他倔強地昂起脖子,硬挺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 那個純凈美麗的生命在他懷中悄然逝去,漸漸在他手里變得冰冷僵硬。他閉上眼,孤獨地承受著心里那鋪天蓋地的巨浪。 曾經觸手可及的那抹光明消失了,他看見朝著自己洶涌而來的滔天巨浪后面,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邪惡。 那頭洪荒怪獸正在最深的黑暗中肆無忌憚地嚎叫,從此以后,再沒有人能夠控制住它。 來吧,來吧,如果這是上天給我懲罰,就讓這一切都朝著我來吧。老天奪走了我唯一的美好,我就會把一切美好都毀滅給你看! 朱溫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陰冷,甚至還有從未有過的黑暗。 當他年少輕狂的時候,面對那個突然出現在生命中的近乎完美的女人,他曾經模仿他崇拜的那個英雄發出了麗華之嘆。而今天,他才明白,他永遠也比不上那個人。劉秀失去了陰麗華,他還是劉秀。而他,失去了張惠,將會是誰? 人們以恐懼的眼神看著這個跪在床榻前一動不動,沉默不語的男人。他們知道,這個人內心的圍墻已經崩塌了。到了明天,面前的這個人將變成什么樣子,沒有人能夠預料,這個時代也無法預料。 所有人都預感到一件事:黑暗就要來了。 3.野望天下 在朱溫的內心深處,一直存在著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這中間只隔著一道脆弱的圍墻。在墻里的世界,有家庭、有道義、有尊嚴,甚至還有一絲溫存。而墻外是毫無人煙的蠻荒之地,那里充滿了未知的怪獸、邪惡的魔鬼和無盡的黑暗。 張惠的離世讓朱溫心里的最后一道圍墻轟然坍塌,痛苦、焦慮、仇恨像潮水一樣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隱藏在暗夜中的惡魔。 張惠臨終之前諄諄告誡的那四個字,朱溫立即拋在了腦后。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裹挾著他,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瘋狂。人生苦短,為何不趁著自己還活著,把所有欲望都統統滿足? 朱溫的眼睛紅了。他距離權利的巔峰只有一步之遙,現在的他一天都不愿意再多等。至于后果?那個他唯一牽掛的人已經去了,他孤獨一人,了無牽掛,就算做出逆天之事,又有什么所謂?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八百多年后,在大陸的另一端,路易十五的情婦曾經對奢侈荒yin的國王這樣說。而這句話用在現在的朱溫身上,恐怕再合適不過。 說干就干,朱溫首先拿幸存的皇族子弟們開刀。天佑二年(905年)二月,朱溫在洛陽宮中大擺筵席。黑名單上的所有皇族子弟們都被叫來喝酒。這里面囊括了李曄所有的兒子。 酒至半酣,朱溫借故離席,一大群如狼似虎的武士涌了進來,瞬間就把這些無縛雞之力的親王們手到擒來。隨后,驚悚的一幕發生了,這些武士們就像經過了無數次預演一樣,幾乎同時甩出一條條白綾,把這些親王們活活勒死。一聲令下,十余具僵硬的尸體被推進了酒宴前的九曲池中。 第二天,所有人都聽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這些皇族子弟們喝酒大醉,嬉鬧之下全都掉進池子里淹死了。 在朱溫看來,人們相不相信已經無所謂了,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理由而已。而且,那些喜歡議論紛紛的朝廷大臣們很快就不會再說話了。 死人,還能說什么? 六月,宰相裴樞、戶部尚書獨孤損、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崔遠等朝廷重臣三十余人被驅趕到滑州附近的白馬驛,遭到集體處決。朱溫的鐵桿心腹李振得意洋洋地說:“這般人平常都以清流自居,不如就把他們全部投進黃河,讓他們變成濁流?!?/br> 朱溫哈哈大笑,手一揮,這些朝臣的尸體淹沒在滔滔黃河水中。當殺人已經成為一種游戲的時候,他早已沖破了人性的底線。 更大規模的清洗開始了。朝廷之內,只要稍有知名度的,一律被指控為浮滑淺薄之徒,全部遭到貶謫驅逐。朝堂上,有識之士一掃而空。 面對朱溫近乎瘋狂的清洗,傀儡皇帝李拀自然噤若寒蟬,但地方軍閥們卻紛紛按捺不住,蠢蠢欲動了。 各路軍閥中,河東李克用選擇了冷眼旁觀,靜待機會。鳳翔的李茂貞名聲已臭,加之對梁軍屢戰屢敗,也不敢輕舉妄動。倒是巴蜀王建、淮南楊行密、山南東道節度使趙匡凝等人最為積極,密切聯絡,互通訊息,大有興師問罪之勢。而趙匡凝由于屬地緊鄰洛陽,正處巴蜀、淮南之間,儼然成了反朱急先鋒兼中間人,東和楊行密結盟,西與王建結為親家,上躥下跳,好不活躍。 搞定了洛陽城里那些皇族子弟和大臣們,朱溫決定對不服自己的地方軍閥們下手。這第一刀,朱溫毫不猶豫地砍向了趙匡凝。 吞并了山南東道,就切斷了王建與楊行密的聯系,同時將勢力擴展到長江中游的荊、襄地區。面對這只擺在面前的肥羊,不吃都說不過去。 是年八月,朱溫命大將楊師厚為先鋒,領兵攻擊山南東道。自己則集結大軍隨后進發。 趙匡凝此人熱衷拉幫結伙,在政治舞臺上頻頻露臉,對帶兵打仗卻是一竅不通。梁軍突然出擊,趙匡凝竟然毫無準備。 楊師厚是沙場宿將,一出手便是重拳,揍得趙匡凝鼻青臉腫。轉眼之間,楊師厚已連下唐、鄧、復、郢、隨、均、房等七州,大軍直達漢水北岸。 眼見屬地大半被奪,趙匡凝這才回過神來,匆匆忙忙從襄州(今湖北襄陽市)帶了二萬人趕到漢水南岸建立防御陣地。 趙匡凝的部隊還在亂哄哄扎營設防之時,朱溫已經趕到了漢水前。永遠都比對手快一步,永遠都要在第一線親自指揮,這是朱溫數十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他深知,每一次疏忽和失誤都可能給自己的軍隊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只要可能,他希望能戰必躬親。 朱溫帶著楊師厚,縱馬順著平坦的江岸緩緩前行。他銳利的目光劃過湍急的江面,端詳著這里的地形和水勢,良久,又抬起頭遙望對岸。 “就在此渡河!過河之后楊將軍必馬不停蹄,直奔襄州!”朱溫以馬鞭指了指松軟的江岸,笑了笑:“趙匡凝那點斤兩,必不是楊將軍對手?!?/br> 第二天,楊師厚的軍隊聚集到朱溫指定的陰谷江口,開始大舉造橋。短短一天時間,數座浮橋便告完成,數萬梁軍蜂擁渡過漢水。 趙匡凝的軍隊還在漢水南岸與朱溫對峙,根本沒想到楊師厚的主力已經渡過漢水,直撲自己的老巢襄州。 眼見后路被抄,大本營不保,趙匡凝毫無應對之法,只好向襄州方向倉皇退卻。 料敵在先的楊師厚見調動對手成功,佯圍襄州,主力則伏于半路截殺。趙匡凝的軍隊在匆忙逃跑之時突然遭到攻擊,頓時大亂。梁軍不依不饒,乘勢追殺,襄州軍大敗,被殺一萬多人。 趙匡凝好不容易突出重圍,連襄州城也不敢呆了,下令焚城,自己則乘亂逃跑。這一跑便一溜煙跑到了淮南,投靠楊行密這棵大樹。 而此時,朱溫正得意洋洋地和眾將乘船渡過漢水。 他仍然牢牢控制著戰場的主動權,牢牢掌握著天下的命運。望著滔滔漢水,朱溫又一次變得意氣風發。 奪下襄州之后,梁軍繼續南下,又攻荊州。荊南節度使趙匡明是趙匡凝的弟弟,見自己老哥一敗涂地,亡命他鄉,索性也棄城而逃,跑到了蜀地避難。 出兵不過旬月,梁軍席卷數千里,將山南東道九州之地悉數奪入囊中。 是年十一月,在李振等人的策劃下,傀儡皇帝李拀被迫任命朱溫為相國,總管百官。同時將宣武、宣義、天平、護國、天雄、武順、佑國、河陽、義武、昭義、保義、武昭、武定、泰寧、平盧、匡國、武寧、忠義、荊南等二十一道合并為魏國,進封朱溫為魏王,還特賜他皇帝才能享用的九錫之禮。 李拀遠遠低估了朱溫的野心。他這一巴掌沒有拍到朱溫的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朱溫現在只對一件事感興趣:當皇帝??芑实鄣姆赓p已是唐王朝拿得出手的全部家當,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斷然拒絕。 這是一種態度,更是赤裸裸的威脅。你們的所有東西我都不敢興趣,除了皇位。 既然你這么不懂事,我就再敲打敲打你。朱溫冷笑著。 朱溫又把目光投向了淮南。 除了李克用,盤踞淮南的楊行密是最頑固最不聽話的一個。上次大舉南征,因為龐師古的愚蠢,導致梁軍全軍覆沒。這些年來,淮南軍一直在邊境給他制造麻煩?,F在剛剛平定荊襄,正好一鼓作氣,蕩平淮南。 聽到朱溫即將東征的消息,敬翔大急,趕緊跑去勸阻道:“我軍出師以來,不過一個月,便擊敗兩個節度使,開拓疆土上千里。如今天下無不震服。主公應該珍惜目前的威望,不如暫且回軍休整,時機成熟再攻淮南不遲?!?/br> 一向對敬翔言聽計從的朱溫勃然大怒。敬翔不知道,張惠死后,朱溫已經變了。他變得更加浮躁,更加自負,更加急于求成。 生命如此脆弱,他曾經擁有的東西正在一件件離他而去。他不能再等了。如果還有夢想的話,登上權力之巔,享受萬眾歸一的山呼海嘯是他現在僅存的夢想。 把敬翔罵得狗血淋頭之后,朱溫親率大軍浩浩蕩蕩從襄州出發,東進淮南。 但讓朱溫意外的是,東征以來,他的所有好運氣仿佛轉眼之間全都離他而去。出兵第二天,大雨傾瀉而來,像魔鬼一般死死地纏住了他的軍隊。 梁軍剛剛結束了荊襄地區的作戰,沒有得到休整?,F在天降大雨,道路泥濘,大軍更加疲憊。最難過的是,天已入冬,越往東走,氣候越寒冷。梁軍倉促出征,準備不足,士兵們普遍還沒有換上冬裝,一個個被凍得夠嗆。仗還沒開打,梁軍的戰斗力已喪失了一半。 朱溫憂心忡忡。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士氣,讓他不由得想起龐師古當年的遭遇。 他開始懷疑起命運來。莫非淮南真的是自己的不祥之地,真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征服的地方? 梁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到達光州(今河南省潢川縣)。光州城并不大,守軍也不多。但守將柴再用是個能人。他一眼就看出梁軍雖多,已是強弩之末,不能持久。在柴再用的堅守下,梁軍毫無辦法,屢攻屢敗。 小小一個光州攻不下來,朱溫臉上掛不住了。他畢竟是軍事大行家,知道將大軍困于孤城之下極為危險。于是干脆放棄光州,繞道繼續東進。 梁軍剛一開拔,討厭的大雨又連綿而來。梁軍在大雨中竟然迷失了方向,轉了一百多里的圈子才找到正道。出師以來一路不順的梁軍士氣已低落到了極點。 等到達壽州(今安徽壽縣)城外,淮南軍已早有準備,堅壁清野,嚴陣以待。朱溫準備圍城,卻發現城外的林木已經被砍光,甚至連野草都被拔走。戰馬沒吃的不說,連安營扎寨的木頭都找不到一根。 朱溫氣急敗壞地縱馬繞城跑了一圈,終于明白自己毫無機會。他就像一匹焦躁難耐的餓狼,急于獲得獵物,卻發現無從下手。 面對這樣的窘境,他只有撤退。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來的梁軍士兵們甚至還沒打過一場像樣的仗,現在又不得不掉頭北返。 軍隊里,第一次出現了對朱溫的質疑聲。這個早已成為梁軍士兵們心中神話的人,發現他的威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而這還遠不是悲劇的結束。剛剛走到半路,被朱溫忽略掉的那個小小的光州竟然落井下石,派出了一隊騎兵抄到梁軍后路,大肆截殺。疲憊不堪的梁軍大敗,損失慘重。 朱溫心里怒火熊熊。撤軍路上,他連殺幾個看不順眼的部將,現在似乎只有殺戮才能暫時平息他內心的狂暴。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忍受失敗,越來越難以承受挫折,這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都把劉秀作為自己追趕的目標,面對大唐殘破的山河也曾經有過做中興之主的雄心,但現在,他發現這些都不重要了。 時間就像一面墻。任何夢想在它面前都會撞得頭破血流。他只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任何欲望都能獲得滿足。至于有沒有未來,他已經不在乎了。 回到洛陽的朱溫就像變了個人,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憤怒和殺氣,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又要殺人了。 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的第一刀就砍向了自己的心腹,曾經在刺殺唐昭宗的那個夜晚出了大力的蔣玄暉。 當年誅殺唐昭宗李曄,朱友恭、氏叔琮當了替罪羊,實際上真正的執行者正是這個蔣玄暉。但讓朱溫不滿的是,那一夜,與李曄同處一室的何皇后竟然成了漏網之魚。原因就是何皇后的苦苦哀求,讓蔣玄暉動了惻隱之心。 為這事兒,朱溫心里一直就給蔣玄暉記了一筆賬?,F在剛回到洛陽,朱溫就聽到消息,說蔣玄暉色膽包天,竟然跟何皇后有染,還跟一班朝臣混在一起,密謀要復興李氏天下。 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朱溫二話不說,下令將蔣玄暉亂棍打死,又把已經做了太后的何氏處死。 殺了蔣玄暉,朱溫還不解氣,下令把這個人的尸體拖到城門外,公開焚燒。 看著烈焰中被燒成焦炭的尸體,人們對朱溫的恐懼達到了極點。 更可怕的是,現在已經再沒有人能夠控制住他。人們隱隱感覺到,在那充滿了血腥味的皇宮之內,還會發生更可怕的事。 4.權力之巔 天佑三年(906年)正月,得知朱溫兵敗淮南的消息,幽州的劉仁恭乘機發難,起兵攻打他覬覦已久的魏州。 魏州主帥羅紹威正為魏州牙軍兵變的事情焦頭爛額,現在強敵又攻到了門口,只好向他的大靠山朱溫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