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想到這里,龐師古眼珠轉了轉,緩緩道:“我每日將軍情報給主公,主公并未提出異議,沒有主公的命令,不得擅自移營!” 偏將一聽,一張臉漲得通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喊道:“將軍如果不聽,我愿意和諸位部將聯名修書,向主公奏明軍情,請求移營!” 龐師古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不聽主將軍令,擅自向朱溫上書,這不是逼宮嗎? “大膽小人!豈敢如此!”龐師古一聲厲喝,早已手起劍落,將那員偏將人頭斬落。 左右衛士聽見異動,涌入帳內,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偏將,驚恐不已。 “此人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我已斬之!傳令,嚴密注視對面敵軍動向,一旦發現異動,立即向我報告!” 咣當!氣急敗壞的龐師古回手一劍將那張棋盤剁了個粉碎。 這個夜晚格外寂靜,除了帳外呼嘯的風雨聲。 龐師古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安睡。 不管怎么樣,明天還是應該派兵到上游去看看,多長個心眼總是好事。他一邊想,一邊在心里暗暗罵著今天被自己斬殺的那員偏將。這個人的一席話弄得他疑神疑鬼,徹夜難眠。 突然,他聽到一陣凄厲的風聲,由遠及盡,呼嘯而來。龐師古猛地從床上彈起。 那不是風聲,而是鋪天蓋地的濤聲,還夾雜著無數人驚恐的呼叫。 龐師古下意識地跳下床,準備呼喚衛兵。 還沒來得及他發出聲音,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已經撞向了他,一頭把他撞進了冰冷的汪洋中。 2.逝者如斯夫 龐師古被巨大的沖擊力推動著,毫無抵抗地在冰冷的河水中翻滾。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的頭腦一片空白。 等他終于從河底浮上水面,發現夜幕下的清口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處處擁擠著攢動的人頭。士兵的哀號,戰馬的悲鳴響徹夜空,曾經威嚴齊整的汴軍大營,已成澤國。 龐師古在水中困難地掙扎,他極力抬起身子,向遠處望去。那里隱隱出現了一串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河岸。 他下意識地希望看到援兵,但看到的景象卻更讓他絕望?;春颖卑渡?,出現了無數舉著火把的士兵,他們騎著戰馬,從高處呼嘯而至,向那些還殘留在岸上的汴軍士兵瘋狂砍殺。 在敵兵的追殺之下,密密麻麻的敗兵驚慌失措地朝著河堤蜂擁而來,他們完全喪失了理智,就像下餃子一樣雨點般栽進洶涌的河水中。 看著被肆意屠殺的部下,面對著洶涌的洪水,龐師古突然感覺到巨大的憤怒,他從未想到,自己為之奮戰的一生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無情地毀滅在這個漆黑的夜晚。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棋局可以重來,而他的人生卻從此戛然而止。 宿州城內,風雨飄搖。朱溫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有那么一瞬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呆坐半晌,他在黑夜中摸索著點燃一盞油燈,聽著窗外呼嘯凄厲的風雨聲,心中涌起一陣悸動。這時候他才發現,這樣寒冷的冬夜,自己竟已滿身大汗。 整整三天,清口都沒有傳來消息,一定有問題,這里面一定有問題。 朱溫感覺巨大的危險正在迫近。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對著漆黑的窗外大喊起來。 衛士驚慌失措地沖進了房間。 “馬上派出探馬,去往清口,探知戰報。一旦有消息,立即回報!”朱溫厲聲道。 “現在?” 朱溫沒有說話,臉色一沉。衛士屁滾尿流而去。 朱瑾早在數天前就派軍秘密趕往淮河上游,堵住河道,蓄起水勢。自己則親率五千精騎,趁夜偷渡淮水,埋伏在汴軍大營背后。至于龐師古每日向宿州報告軍情的快馬,都被悉數截殺。 數日之后,眼見水勢已成,朱瑾命人在夜里掘開河堤。堤岸一開,頓時洪水奔流,如萬馬奔騰,瞬間淹沒了整個汴軍大營。朱瑾、張訓率騎兵乘機發難,從淮水北岸掩殺而至,龐師古的七萬大軍頃刻陷入絕境。 但恐怖的殺戮才剛剛開始。 天色微明,淮水南岸又響起了喊殺聲。汴軍士兵驚恐地向岸上望去,無數面“楊”字戰旗鋪天蓋地而至。關鍵時刻,楊行密竟然親率大軍趕到了清口,對這支陷入洪水泥淖中的汴州軍隊發起了最后的圍殲。 無數艘渡船、木筏如離弦之箭從淮河南岸飛射而來?;茨先俗诖?,毫不手軟地對泡在水中的汴軍士兵展開屠殺。 慘叫聲響徹長空,滔滔的淮水被鮮血染得一片赤紅。 渾濁的淚水從龐師古眼中滴落。他沒有想到,因為這樣一個小小的疏忽,竟然會導致如此慘烈的后果。部下就在眼前被無情地屠殺,他卻陷在泥水中動彈不得。 他使盡渾身力氣,想要掙脫出來,卻在冰冷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敵軍逼近了,龐師古已經看得清他們的表情。這些淮南人正得意地狂笑著,揮刀砍殺著毫無還手之力的汴軍士兵。 龐師古雙眼圓睜,用盡平生之力,猛然昂首,仰天長嘯。 昏暗的天際響起了這位驍將悲憤的吼聲,這是他能夠發泄自己情緒的唯一方式。 他的聲音顯然引起了敵軍的注意。數支利箭呼嘯而至,深深地插進了他的身體。 鮮血噴射而出,龐師古看著自己的血染紅了身邊的河水,巨大的疼痛幾乎讓他窒息。 敵軍士兵朝他圍了過來,更多的箭射中了他。 龐師古感到身體漸漸冰冷僵硬,那是生命正在消逝,他低下頭,看著鮮血涓涓而出。他突然笑了起來。 一名敵兵舉起長槍,對準他的胸膛狠狠扎了下去。 血淋淋的槍頭貫穿了他的胸口,曾經威震中原,斬將無數的一代名將,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鮮血從他的嘴角滴落,他卻還在笑?,F在他才明白,在這個瘋狂的世道里,勝和敗,生與死,其實只隔著一條細細的紅線。 終于,他的視線模糊起來,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唯一能夠聽到的是耳邊奔流的水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彼羌磳⑾У囊庾R中,突然迸出了這句話。 一千多年前的泗水之濱,孔子面對滔滔的河水,發出了這一流傳千古的人生浩嘆。鮮血與殺戮,愛與仇恨,恐懼和無奈,悔恨與希望,都像這條河水一樣,不為誰來,也不為誰還,永不復回。 龐師古的身體慢慢沉入水底。 跟著他一起消失的還有他的整支軍隊。日當正午之時,淮河之上,已是浮尸上萬。 急促的馬蹄聲擊碎了午后的寧靜。探馬旋風般沖進了宿州城。 “龐師古在清口全軍覆沒?”朱溫聽到自己大腦嗡的一聲,一股熱血沖上頭頂。 “葛從周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沒有人知道葛從周在哪里。 陷入重重包圍的葛從周正經歷著他從軍以來最兇險的時刻。 出兵以來,葛從周的軍隊一開始并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汴州軍很快渡過淮河,進軍至壽州西北。在這里,壽州守將朱延壽布下了嚴密的防線,層層阻滯汴州軍隊的前進。 葛從周并沒有特別在意。朱珍死后,他已成為汴軍中的“名將之冠”。特別是平定兗州、鄆州后,葛從周的威名更是響徹齊魯?!吧綎|一條葛,無事莫撩撥”,這句江湖上流傳的口頭禪充分說明了他在對手心里的分量。 在葛從周看來,攻下一個小小的壽州城只是時間問題。 壽州城外,戰況激烈?;茨宪娙藬惦m然不多,卻異常頑強。汴軍連續攻擊了十多天,他們甚至連城門都沒看到。 他覺得很奇怪,據細作報告,楊行密已將主力移至楚州,用來抵抗龐師古的大軍。為何這里的守軍依然如此頑強? 他哪里知道,此時龐師古的七萬大軍早已葬身魚腹,而楊行密、朱瑾、張訓正率得勝之師,渡過淮水,晝夜兼程,直撲他的后路。 楊行密的決心很大,他要截斷葛從周部的退路,將這支軍隊徹底殲滅。 覆滅的危險正迅速逼近葛從周的軍隊,而他卻一無所知。 后方的偵察部隊帶來了一份重要情報,在汴軍背后發現了敵人的騎兵,打的似乎是朱瑾的旗號。 葛從周的腦袋轟然炸響。朱瑾不是已被龐師古堵在清口了嗎?他的部隊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他立即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東線有失,敵軍正在包抄他的后方。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即派出大批偵騎,向濠州(今安徽鳳陽)一帶游弋偵察。如果清口之敵向西包抄,濠州是必經之地。 這是一個久經戰陣的將領敏銳的嗅覺,正是這種嗅覺救了他一命。 驚人的消息不斷傳來,淮河北岸到處都是急速西進的淮南軍隊。毫無疑問,龐師古的大軍已被擊潰,楊行密正在大舉進入淮北,準備包抄他的后路。 不能再猶豫了。再猶豫就是絕對的傻子。 葛從周立即下達了撤軍的命令。三萬汴州軍向濠州方向急速退去。葛從周的打算是,在濠州一帶堅守,阻擊大舉進犯的敵軍,等待朱溫主力的來援。 但形勢惡化之快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葛從周的部隊剛剛退至濠州,楊行密的大軍已鋪天蓋地而來。 葛從周是能以一敵十的勇將。但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守住濠州,他就不是人了,是神。 除了繼續北退,葛從周別無他法。 但這樣毫不設防的潰退,終究難逃厄運。 北渡淠水之時,厄運終于追上了他們。正在渡河的汴州軍遭到了淮南軍騎兵的截殺。連日來的潰逃早已讓這支軍隊成為驚弓之鳥,面對洶涌而至的虎狼之軍,汴軍士兵頓成鳥獸散。 那一刻,葛從周肯定覺得很諷刺。他征戰無數,扮演的從來都是把對手趕盡殺絕的追殺者,現在自己卻成了被痛打的落水狗。 在淮南軍猛烈的攻擊之下,僥幸逃過淮水的汴軍已不滿萬人。葛從周留下勇將牛存節斷后,自己則匆匆收拾殘軍,繼續向北退卻。 在這樣的形勢下,能逃回去就是最大的勝利。 宿州城內,朱溫已進入暴走狀態。和數天前渺無音訊不同,現在的消息就像爆炸一般雪片般地向他涌來。 讓他憤怒的是,所有的消息里竟然沒有一個能讓他高興。各種訊息紛亂繁雜,甚至互相矛盾,但歸納起來,有三點是確鑿無疑的:龐師古的東線大軍已經全軍覆沒。葛從周的西線部隊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潰退,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未知數。而數量龐大的淮南軍正分路向北突進。 朱溫突然意識到,征戰十多年以來,這一次或許是自己最大的一次潰敗。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會被一個連名字都險些被他忘記,一個曾經向他卑躬屈膝的無名小輩擊敗。 他很后悔,自己沒有親征淮南,而是過于相信龐師古。如果自己親自出馬,絕對不會出現今日的敗局。 整個宿州城內人心浮動,謠言四起。人們紛紛傳言淮南大軍很快就要殺到宿州城下,會把城里的人全部殺光。開始有人拖家帶口離城出逃。 朱溫終于坐不住了。他召集眾將,決定聚集人馬,親自出擊,再攻淮南。 眾將全都目瞪口呆。在敗局已定的情況下強行反攻,無異把最后的家底往火坑里推,這是一個瘋狂的自取滅亡的舉動。 但看著盛怒中的朱溫,沒有人敢說話。無數次血淋淋的教訓已經告訴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去忤逆這個人,就跟拿脖子試刀沒有兩樣。 朱溫下令,讓徐懷玉領一支軍馬即刻南下布防,阻擊正在瘋狂北進的敵軍。其他將領集結人馬,數日后跟隨自己親征淮南。 在巨大的慘敗面前,朱溫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紅眼的賭徒,正急不可耐地把所有的籌碼推向血淋淋的深淵。 而此刻,百里之外的葛從周正在經歷著地獄般的煎熬。 渡過淮水北退的汴州軍遇到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這支汴軍在敗逃途中早已丟盔棄甲,面對突如其來的寒流和大雪,他們立刻陷入了饑寒交迫的悲慘境地。 撤退之路變成了一場死亡行軍。這些衣不蔽體,粒米未進的士兵逃過了淮南人的軍刀,卻躲不過饑餓和嚴寒。無數人倒在了回家的路上,再也沒能起來。 潁州刺史王敬蕘派出援兵沿路用柴草燒火,希望能讓這些悲慘的敗兵活著回到潁州城。面無血色的士兵們歪歪斜斜地走在大雪覆蓋的道路上,身邊是冒著濃煙的火堆,在他們身后,隱隱傳來牛存節的后衛部隊與敵軍的廝殺聲。 等葛從周終于逃出淮南軍的包圍圈,退至潁州(今安徽阜陽),身邊僅剩不足千人。 宿州城外,朱溫騎在馬上,神色陰沉地看著他的士兵們。這支倉促集中起來的軍隊里,很多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但這一次出征有些不同。陰郁的氣氛籠罩著整支軍隊,士兵們臉上的神色茫然,他們甚至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朱溫一眼就可以看出,不管是心理上,還是實力上,這支軍隊都還遠遠沒有準備好。 他有些后悔。自己也許太草率了。但軍令已出,就如開弓之箭,再無回收之理。 “主公,大軍已集結完畢,可否下令?”張歸霸、張歸厚兩兄弟提刀縱馬,緩緩踱過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