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別傷到她!”耶律留哥在最后關頭抬了下胳膊,羽箭直接射到了光禿禿的桅桿上。他麾下的侍衛們不敢造次,也盡可能地將手臂抬高,將羽箭紛紛射到了半空之中。 “晶娘,晶娘,你給我閃開,別逼著我大義滅親!”耶律留哥滿頭是汗,眼睛噴著火,再度將羽箭搭上弓臂。 “耶律留哥,你有本事沖我來!”趙匡胤的聲音也同時響起,努力調整身體方向,將晶娘保護在自己的背后。 對耶律留哥本事與氣量都極為了解的韓晶豈肯讓趙匡胤冒險?一邊掙扎著轉動身體,護住趙匡胤。一邊大聲叫喊:“留哥二叔,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嫁給你。你盡管射,大不了我跟趙大哥死在一起!大哥,三弟,劃船,劃船,趕緊朝對岸劃船!別管我!你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在他手里!” 柴榮和寧子明知道情況緊急,蹲下身體,用船槳奮力劃水。然而,他們的cao舟本事,卻接近于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來緊急傳遞軍情的哨船才慢吞吞地轉了個方向,借著船槳的反推力,歪歪斜斜朝河道中央駛去。 “賤人!賤人!沒良心的賤人。我,我殺了你,我這就殺了你!”耶律留哥像農家莽夫一樣破口大罵,手中角弓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卻始終無法再射出一根雕翎。 他是契丹軍中數一數二的射雕手,百步之內,可命中懸在半空中的落寶金錢。然而,面對著距離還不到三十步的情敵,他卻沒有勇氣松開弓弦。(注1) 情敵和晶娘兩個都在拼命的保護對方,二人的脊背和位置不停地互相換來換去。萬一在松開手的剎那,恰巧又是晶娘擋在了情敵前面,他這輩子,恐怕都無法心安。 “賤人,沒良心的賤人!晶娘,他究竟有什么好處,你居然寧愿跟他死在一起?!”再強的膂力,也無法一直將三石角弓保持在滿開狀態。感覺到雙臂上傳來的陣陣酸痛,耶律留哥大叫一聲,紅著眼睛對天松開了弓弦。 “嗖——!”雕翎羽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光孤,落進河道正中央。耶律留哥丟下角弓,癡癡地看向哨船,滿臉不舍。他不愿意讓晶娘嫁給別人,但是更不愿意讓晶娘死在自己的羽箭之下。所以,此刻除了目送對方離去之外,沒有任何選擇。 “多謝二叔手下留情!”遲遲不見一支羽箭飛來,晶娘猛回頭,恰恰看到了耶律留哥失魂落魄的模樣。唯恐對方緩過神來之后,去找自己家族的麻煩。她強壓心中厭煩,向河岸蹲身行禮。 “算了,算了!”耶律留哥策馬又追了幾步,無可奈何地揮手?!澳切∽颖臼逻€不錯,希望人品也跟他的本事一樣過得去。你們走吧,今后切莫讓我見到!否則,我一定將你們兩個千刀萬剮!” “如果下次岸上相遇,你盡管放馬過來!”趙匡胤知道對方今天已經沒有了殺意,心中涌起幾分佩服,笑了笑,起身拱手。 “滾!老子縱橫沙場之時,你還穿開襠褲呢!”耶律留哥一看到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心里就怒火翻滾。揮了個胳膊,咬牙切齒地兜轉坐騎。正準備回到自家軍營中大醉一場,猛然間,卻又聽到從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有一名身穿金甲的武將,在親信的簇擁下,高速疾馳而至。 “大哥,你怎么來了?晶娘在船上!你趕緊,趕緊勸勸她,不要一條道走到黑!”原本已經絕望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耶律留哥拉住坐騎,手臂上下揮舞。 “樞密大人!”“見過樞密大人!”眾親衛也紛紛拉住戰馬,主動向來人俯身施禮。 “對不住,留哥兄弟。對不住大伙!韓某今天來晚了!”遼國南京留守,知南樞密院使韓匡嗣將右手放在胸前,俯身致歉。隨即,策馬匆匆與耶律留哥擦肩而過,直抵岸邊,望著正在緩緩移動的哨船大聲呼喚,“晶娘,晶娘,你要到哪里去?莫非你有了丈夫,就連親娘老子都不要了么?” 韓晶被說得心中一酸,松開趙匡胤,在甲板上直挺挺對著河岸跪倒,“阿爺,請恕女兒不孝!他將我從中原一路送到了幽都,女兒斷沒有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抓走的道理!” “胡說,誰要抓他了?”韓匡嗣的眉頭跳了跳,大聲反問,“他若不是南方來的探子,阿爺我感謝他還來不及,怎么可能讓人對付他?你,你趕緊把船劃回來,跟我回家。你娘,你娘想你都想病了!” “阿爺,你又在騙我!”韓晶流著淚,用力搖頭?!芭畠航袢赵诟蚰?,親眼看到了畫影圖形。趙大哥他們三個,都畫在了上面。若有反抗,當場斬殺。這幾個字,女兒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那是,那是給,給朝廷的交代!”韓匡嗣的謊言被當眾戳穿,臉色微紅。搖了搖頭,兀自咬著牙死不認賬,“為父是大遼的南院樞密使,當然不能公然對抗朝廷??扇绻銈兿麓前?,為父,為父保證,想辦法讓送他們三個平安回家!” “真的?!”韓晶又驚又喜,飛快地從甲板上站起身,“我不想嫁給二叔,我要嫁給,嫁給趙大哥!趙大哥,這是我阿爺!” “晚輩趙匡胤,見過伯父!”既然已經照了面兒,趙匡胤即便硬著頭皮,也得保持應有了禮數。努力在甲板上站穩,向韓晶的父親行晚輩之禮。 “好,好!”韓匡嗣的眉頭迅速向上一挑,雙目中寒光四射。但是只經歷了短短的一瞬,他就又變回了慈父模樣。雙手虛抬,笑著回應,“免禮!免禮。老夫聽說過你,感謝你千里護送晶娘回家。趙公子,還請登岸一序。老夫只有這么一個女兒,總不能連媒人都不請,就讓你輕易帶走!” “這……?”分不清對方說得是真話還是假話,趙匡胤遲疑著用目光向柴榮請教。 柴榮和寧子明兩個見狀,只能暫且停下了劃槳,任憑船只繼續順著水流漂動。還沒等他們做出決定,耳畔卻傳來了晶娘焦急的聲音,“不要停,繼續劃。上游有幾艘漁船追過來了,我看見了帆影!” “??!”柴榮和寧子明大吃一驚,趕緊再度蹲身揮動船槳。韓晶一邊快步跑向升船帆的繩子,一邊大聲喊道:“阿爺,他們三個身份特殊,女兒萬萬不敢讓他們落在您手中。您放心,女兒只是送他們到對岸,然后就自己從浮橋上回來,任憑您和二叔兩個處置!” “回來,不要升帆。你們三個都不懂得cao船,小心把船弄翻在水里!”韓匡嗣急得在馬背上不停地揮舞胳膊,大聲威脅?!摆w公子,石公子,還有那位公子,你們三個不用擔心,韓某說不會讓人傷害你們,肯定能做得到?!?/br>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寧子明對自己的身份極為敏感,立刻從韓匡嗣的話語里聽出了破綻。轉過頭,沖著此人怒目而視?!爸懒宋业纳矸?,您還敢做如此保證?韓樞密,您可真讓晚輩失望!” “你,你……”韓匡嗣被說得老臉通紅,卻再也編造不出合適的謊言。如果船上三人只是被懷疑為細作,以他的南院樞密使身份,的確可以保證三人性命無憂??杉热贿|國方面已經知道了寧子明就是后晉二皇子石延寶,就不可能有人敢放他南歸。除非韓匡嗣豁出去割據一方,豁出去帶著麾下的燕云漢軍跟契丹鐵騎兵戎相見! “算了,讓他們走吧!”到了此刻,耶律留哥反倒徹底放棄了與韓家親上加親的念頭。策馬走到韓匡嗣身邊,強笑著安慰?!芭蟛恢辛?,好歹那趙公子,也是出身名門。晶娘嫁給他,不算辱沒了你們幽州韓家!” 這明明是一句好話,誰料想卻把知南樞密院使韓匡嗣,刺激得兩眼通紅?!拔翼n匡嗣乃大遼重臣,豈能與南人聯姻?!”咬著牙發出一聲咆哮,他猛地從馬鞍旁抽出角弓,迅速拉了個全滿。挺身,瞄準,右手三指隨即斷然松開,一根雕翎羽箭脫弦而出。 “嗖——!”羽箭破空而至,正在試圖升帆的晶娘后背上濺出一團血花,晃了晃,軟軟栽倒。 “晶娘——!”事發突然,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三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韓匡嗣的第一目標是他的親生女兒。待發覺情況不對時再趕過去相救,哪里還來得及?眼睜睜地看著四尺長的狼牙箭穿透了晶娘的身體,在身前身后帶出兩團凄厲的紅光。 “你瘋了!”同樣措手不及的,還有耶律留哥,本能地抬起胳膊,一巴掌將韓匡嗣手中的角弓拍上了半空。 遼國南京留守,南樞密院使韓匡嗣,仰起頭大聲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這種不孝女兒,老夫豈能留著她?老夫自打蒙太后娘娘賜姓耶律那一天起,就早已跟中原一刀兩斷!” “你……”耶律留哥像第一天認識韓匡嗣般,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耳畔卻清晰地聽見,趙匡胤在河面上大聲悲呼,“晶娘,晶娘,晶娘你醒醒!你醒醒??!咱們這就上岸,這就讓子明給你療傷!子明,救你二嫂,趕快救你二嫂!” “晶娘——”“二嫂——”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也一邊呼喊,一邊試圖將晶娘救醒??蔁o論他們叫得如何大聲,韓晶卻再也不愿意醒來。圓睜的雙眼中,血水帶著淚水滾滾而下。 “韓匡嗣!”趙匡胤猛地站起身,沖到船尾,將包銅大棍掄圓了用最大力氣擲向了河岸。 “嗚——”包銅大棍在半空中打著圈子,掃出一團團閃電,卻無法如愿將目標砸死,半途中落進落在冰冷的河水里,濺起一串血色漣漪。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河岸上的韓氏衙內親軍紛紛開弓放箭,試圖兄弟三人盡數射殺。大部分羽箭被河風吹歪,不知所蹤。少部分雖然落在了船上,卻被寧子明和柴榮兩個用船槳磕飛,無法再傷害到大伙分毫。 “晶娘,晶娘——!”趙匡胤抱著晶娘的尸體,大聲悲哭。懷中的身軀,卻開始一點點變冷。猛地停住哭聲,他輕輕合攏晶娘圓睜的雙眼。隨即,放下尸體,大步走到船尾,對著河岸高高地舉起右手,“姓韓的,我趙匡胤在此立誓,這輩子只要一口氣在,定要踏平幽燕,滅你滿門。如若做不到,愿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升!” “轟!”拒馬河宛若沸騰,翻起萬丈波濤。 注1:落寶金錢,古代騎兵考校射藝的專用靶子。將靶子做成銅錢狀,芭斗大小,掛在高處,供騎手在策馬飛奔時射擊。 第六章 破繭(一) 河水滔滔東逝,一去不歸。 站在北去的渡船上,郭允明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他二十四歲便官拜三司副使,可謂少年得志。非但在朝堂上說出的話來極具份量,外出巡視之時,也有節度使一級的封疆大吏主動承迎。昔日曾經看不起他的那些同僚,如今紛紛提著禮物登門拜望;昔日得罪過他的大部分仇家,也都身首異處??梢哉f,幼年時的大部分夢想,現今他都如愿以償。然而,他現在每天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總好像丟了些什么重要東西。偏偏,到底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也想不起來! 他今天的任務是去河北傳旨,召回樞密副使郭威,順路去巡視一些河北夏糧入庫情況。這是兩件事都非常簡單,本來不應該他這個副計相出馬。然而,搶在朝堂做出決定之前,他卻主動將這件差事攬了下來。弄得他的恩師蘇逢吉非常氣惱,誤以為他準備改換門庭。直到他過后又親自登門拜見,并且送上了一筆厚禮,才勉強冰釋前嫌。 門庭是不可能改換的。郭允明知道自己今日的富貴由誰而來,也知道樞密副使郭威不可能跟自己“尿到一壺”。那老兵痞仗著顧命大臣的身份,根本不將任何后生晚輩們放在眼里。就連國舅李業,都沒資格去赴他的家宴。郭允明更不會拿熱臉去貼郭威的冷屁股!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順路去替劉承佑拉攏高行周。五個顧命大臣里頭,郭威、史弘肇、楊邠、王章四個人走得太近了,剩下蘇逢吉一個在任何重大決策上,都孤掌難鳴。而劉承佑想要維持朝堂上的平衡,除了他本人全力支持蘇逢吉之外,還必須再給蘇逢吉安排一個足夠份量的盟友。放眼天下,同時滿足資格足夠老,麾下兵馬足夠強壯,并且對大漢還算忠誠這三個條件的,高行周幾乎是唯一人選。 “如果高行周覺得天平、鎮寧兩個節度使的位置,還不能滿足的話,你盡管再許他一個澶州留守。其他糧草、輜重以及兵馬數額,都好商量!”想到昨天夜里劉承佑的叮囑,郭允明就覺得全身上下一陣陣乏力。當皇帝當到了這個份上,真的不如去跳井。然而這個早就該去跳井的皇帝,卻是他郭允明最大的依仗。 正是因為后者的寵信,他才能在短短半年時間里平步青云。也正是因為發現后者對他言聽計從,才有那么多文武大臣,紛紛主動求到他郭允明的家門口來。 對于別人求自己辦的事情,郭允明從來都不肯隨便答應。雖然劉承佑這個人非常好說話,只要他郭允明開口,幾乎有求必應。但是,郭允明卻想做一個當世韓嫣,而不想最終成為董賢或者慕容沖。對于前者,人們更多的是記得他的赫赫戰功。而后兩個人,每當提起來就會令大伙側目掩鼻。(注1、注2) 有些事情,發生也就發生了,他郭允明付出了代價,也收獲了足夠的好處。今后的路,郭允明卻知道自己必須仔細把握。若是能縱橫捭闔,分化瓦解,削弱五位顧命大臣的權力,最終讓劉承佑成為真正的帝王,天下人再看他郭允明,目光中就會充滿敬畏。 若是能在劉承佑親政之后,輔佐著此人削平群雄,重整九州。那他郭允明出身、履歷,以及跟劉承佑之間的關系,就都不再值得一提。史家寫他郭允明的列傳之時,必將拿他與管仲、諸葛亮同列。雖有瑕疵,卻不掩萬丈光芒! “郭兄弟,郭兄弟,郭兄弟你在哪?”正想得心頭隱隱發燙之時,猛然間,耳畔傳來了一陣輕佻的呼喊聲。 “誰?”郭允明的白日美夢一下子被打斷,眉頭緊皺,怒容滿臉。 “我,是我??!郭兄弟,你怎么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棧橋上,有個八尺多高的壯漢縱身躍下,砸得座舟搖搖晃晃。 “聶將軍,什么陣風把您給吹來了?怎么不事先讓人通報一聲?我剛才差一點兒,就命人開船了!”郭允明臉上的怒容迅速煙消云散,代之的,則是如假包換的熱情?!罢痉€些,站穩些慢慢走。甲板不比陸地,總是上下搖晃!來人,趕緊過去攙扶聶將軍一下!” “是!”隨從們齊聲答應著,小跑數步,攙扶住左屯衛將軍聶文進。與郭允明差不多,此人也是劉承佑即位之后,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重臣。雖然在朝堂上,暫時也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至少讓劉承佑在汴梁城內,又多抓住了一支完全聽命于自己的兵馬。每回上朝時再看到樞密使史弘肇之時,不再覺得芒刺在背。 “不用,不用,我雖然是騎將出身,卻也多少能識一些水戰!”聶文進非??蜌獾財[擺手,拒絕了下人的攙扶。隨即快步向前走了幾步,沖著郭允明抱拳解釋,“我怕耽擱了你的行程,所以就沒讓人提前通稟,自己直接騎著馬追了過來。郭大人,你不會怪聶某魯莽吧!” “哪能呢,看您這話說的!”郭允明在武將面前,身上不會有半點而斯文氣息。大咧咧地拱了下手,笑著回應?!澳隳芊畔率诸^的事情,直接趕到碼頭相送,足見咱倆之間的情義。若是再弄什么投帖、通稟、約期相見之類的虛禮,那小弟我以后就該躲著你走了!” “是,就是這個話!”聶文進被說得心里好生舒坦,咧開嘴,大笑著點頭,“咱們自家兄弟,不拘俗禮。郭兄弟,聶某就喜歡你這點。從不裝腔作勢,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了,一點架子都沒有!” “聶兄又信口胡說,光是三司里那點兒破事兒,已經令小弟我每日焦頭爛額了。怎么敢奢望更多?”郭允明迅速向碼頭上掃了幾眼,大笑著擺手。 “兄弟你過謙了,誰不知道,王章這個三司使,就是個聾子耳朵。三司里全憑你一個人在撐著?”聶文進各部不怕得罪人,繼續大聲稱頌。 “不能這么說,千萬不能這么說。王大人的才能,超出郭某十倍!”郭允明臉色微紅,繼續笑著謙虛,“好了,別拿兄弟我說笑了。兄臺有何事情需要我去做,盡管直說。但凡能出一份力氣的,郭某絕不藏私!” “也沒啥事情,就是來送送你。順便讓你幫我留意一下,河北那邊,有沒有這個人的消息?!甭櫸倪M先是笑著搖頭,隨即,卻又從貼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畫著人頭的字紙??戳丝?,雙手遞到了郭允明面前。 “找人?什么人,值得老兄你如此費周章?”郭允明微微一愣,皺著眉頭接過了字紙,在陽光下緩緩展開。 有個頗為英俊的面孔,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很年青,眉宇之間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銳氣。仿佛麾下帶著千軍萬馬般,可以踏平一切阻擋。 “趙元朗?你找他作甚?他父親可是一員難得的猛將!陛下前幾天還親口跟我說過,眼下護圣軍,非常令人放心!”郭允明迅速認出了圖像的真身,看了聶文進兩眼,笑著提醒。 有道是,聽話聽音兒。聶文進稍加琢磨,立刻就明白,對方是想告訴自己,護圣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如今已經進入了小皇帝劉承佑的眼睛。這個時候無論跟趙匡胤有多大的私仇,都必須先放一放,以免動了兒子惹惱了父親,令劉承佑拉攏統兵大將的努力功虧一簣。 “不是我要找他,是,是國舅爺,是國舅爺看過前一段時間的邸報,知道他曾經去過易縣?!毕朊靼琢似渲袇柡?,聶文進立刻該變了自己的計劃。笑了笑,信誓旦旦地說道,“你也知道,咱們這位國舅爺,平素跟哥哥我關系還不錯。所以,所以呢,我就打算做和和事佬。讓趙匡胤低個頭,然后再勸國舅爺趕緊順著臺階往下走。趙將軍和李國舅,都是陛下的臣子,沒必要因為晚輩們酒后打架的小事兒,弄得彼此生分!” “所以,你就讓我幫忙找到他,然后派人給他帶個話兒?”明知道聶文進先前是想拍國舅李業的馬屁,聽聞了趙宏殷得寵之后,才臨時改變的主意,郭允明也不戳破。笑呵呵地朝著趙匡胤的頭像上彈了幾下,低聲道:“這事兒簡單,我正好要順路替陛下去安撫地方,就托當地的衙門幫忙去找找。河北那地盤雖然亂了點兒,但安排地頭蛇們去找個人,應該還沒問題!” “那是,那是!”聶文進如愿以償,開心地連連點頭。趁著四下里沒外人,他忽然向前快走了一步,用極低的聲音補充,“除此之外,聶某還有另外一件兒小事兒需要兄弟你幫忙。聶某有個侄兒,身手還算過得去。兄弟你此去澶州和相州,路上不能沒人伺候。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在你手下牽馬墜蹬。好歹是自家晚輩,使喚起來方便!” 注1:韓嫣,漢武帝的寵臣。武帝甚愛之,韓嫣因寵而富。曾經用黃銅做的彈丸打鳥,一天丟失幾十個也不在乎。武帝欲征匈奴,韓嫣主動學習匈奴的作戰技巧,收集匈奴的情報。出征之時,也立下了不少戰功。被封為上大夫。所以韓嫣雖然因為皇帝寵愛而得到富貴,身后之名卻非常好。 注2:董賢,漢哀帝的男寵。董賢白天壓著哀帝的衣袖安睡,帝欲起而不欲驚賢,便將自己的衣袖割斷,留下“斷袖之癖”這個典故。哀帝死后不久,王莽篡漢,西漢滅亡。慕容沖是前秦大王苻堅的男寵,最后趁著肥水之敗,殺了苻堅。 第六章 破繭(二)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結盟之意了,以郭允明的智力,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來?當即,笑著拱了拱手,低聲說道:“聶兄太客氣了,自家晚輩,哪有用來牽馬墜蹬的道理?這樣吧,我身邊正缺個親兵都頭,不知道他可否愿意屈就?再好的位置,也不是沒有,但那得等我回汴梁后再想辦法!” 聶文進非但打仗有一手,做官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知道郭允明越是將自己派過去的人安排在身邊,雙方的同盟就越牢固,趕緊拱起手來,連聲致謝,“都頭就好,都頭就好!他一個后生晚輩,有什么資格挑挑撿撿?!多謝,多謝郭兄弟幫忙,人我今天已經帶過來的。就在碼頭上候著,我這就去叫他!” “有勞了!”郭允明笑著拱手,在對方轉身離去的瞬間,嘴角卻向上翹了翹,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輕蔑。 在內心深處,郭允明其實非??床黄鹇櫸倪M這種四處亂拍馬屁的兵痞。然而同為小皇帝劉承佑提拔起來的新銳,他卻不得不暫時與對方抱團取暖。 他們的共同政治對手,五顧命大臣的實力太強大了,強大到可以讓劉承佑的圣旨出不了宮門的地步。雖然在小皇帝通過分化拉攏的手段,耗時半年,終于成功在五個人之間撕開了一條裂縫。但倒向他們的副宰相蘇逢吉卻是個文官,手里沒有兵馬,在樞密使史弘肇面前,說話根本沒底氣。 所以在最短時間內,給小皇帝拉攏到足夠多的武將,乃是當務之急。哪怕心中再看不起聶文進的人品,為了長遠計,郭允明都必須捏著鼻子認下這個盟友。同樣必須他捏著鼻子打交道的,還有國舅李業、飛龍使后贊、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等,在郭允明眼里,這些都是不怎么懂得打仗,卻擅長拍馬屁的佞幸之輩。然而,如果沒有這些佞幸之輩,朝堂和軍隊中,小皇帝說出來的話就更沒份量。兩害相權,只能暫時取其輕。 不過在將權柄從五顧命手里拿回來之后,郭允明是絕不會再允許這些佞幸之輩繼續尸位素餐的。他心里有一個極為長遠的計劃,在不久的將來,會像如今對付五顧命大臣一樣,將聶文進、李業等人,一個接一個逐出朝堂。如果屆時這些佞幸之輩不識相的話,他也不介意采取一些雷霆手段。反正在驅逐五顧命大臣之時,肯定會在朝野引發一定規模的怨氣。借聶文進等人的腦袋一用,剛好把小皇帝和他自己摘出來,做千古明君賢臣。 “郭兄弟,人我給你帶過來了!聶彪,這就是我經常給你提起的郭叔!”聶文進領著一個四十多歲,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的漢子匆匆返回,遠遠地向郭允明打招呼。 “侄兒聶彪聶子長,拜見郭叔!”絡腮胡子疾行數步,納頭便拜,絲毫不以自己年齡比對方大了接近一倍而委屈。 “起來,起來,好一個昂藏壯士!”郭允明大氣地伸手,攙扶起對方,笑著上下夸贊,“你既然愿意在我帳下做事,郭某就不會拿你當外人。好好做,別讓你叔父失望!” “是!”聶彪大聲答應著,再度躬身。 郭允明露出一幅滿意的模樣,笑著又叮囑了幾句。然后命人準備酒席,邀請聶文進船艙里跟自己小酌。后者知道肯定還有別人在等著送行,所以也不過多叨擾。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主動告辭而去。 果然,他前腳剛一下船,后腳便有人遞了名帖求見。郭允明本著廣結善緣的態度,凡是來者,都命人陸續請上了座舟。從正午時分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才終于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座舟的吃水線,也向下沉了半尺有余,算是對得起他的一番辛苦了! 有圣旨在身,他不能留在汴梁城外的碼頭過夜??纯刺焐辉缌?,便吩咐下屬開船。當天傍晚只走了十余里,就算奉命離開了汴梁。找了個官府專用碼頭,下錨休息,順帶讓心腹將收到的壯行禮物裝車送回家。第二天,錦帆輕舟,繼續飄飄而行。先沿水路進了黃河,然后換了一艘更大的船,直奔澶州而去。(注1) 樞密副使郭威,正帶著兵馬在澶州威懾地方諸侯。聞聽有圣旨從水上而來,趕緊帶領麾下將領和謀士到碼頭上恭迎。待把郭允明前呼后擁地護送到了中軍大帳,正準備擺開香案接旨,后者卻擺了擺手,笑著說道:“老將軍不必多禮。臨行之前,陛下就曾經親口吩咐過。將圣旨親手交到您老的手里即可,不擺香案,不拘泥那些繁文縟節!” “這怎么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樞密副使郭威聞聽,趕緊用力擺手?!罢執焓埂?/br> “老將軍休要客氣,下官可不敢違抗陛下的叮囑!”郭允明哪里肯聽,迫不及待的出言打斷?!澳先绻菙[香案不可的話,下官就只好把圣旨放在香案上,然后逃之夭夭了!老將軍,您可千萬別讓下官左右為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