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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亂世宏圖在線閱讀 - 第61節

第61節

    “朕才不在乎!”劉知遠冷笑著撇嘴,“隨他們說去,舌頭根子又不能殺人!你既然不是來給楊邠說情,那你到底為的什么事?”

    “是一件大喜事!末將剛剛才接到的消息,正在派斥候核實。因為不能確定其真偽,所以不敢正式匯報,只能提前跟陛下通個氣兒,以便陛下能提早做個準備!”郭威后退半步,收起笑容,低聲稟告。

    “喜事,喜從何來?”劉知遠立刻被勾起了心底的好奇,將身體向前探了探,急切地追問,“莫非,莫非杜重威支持不下去了,準備束手就縛?那朕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殺了他,還是暫且留他一條狗命!”

    “陛下果然圣明!”郭威笑著一挑右手拇指,大聲夸贊,“還真跟您猜得差不多,杜重威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不過問題不是出在鄴都城內,而是出在幽州。胡酋耶律阮下令免了趙延壽的職,讓他回家頤養天年。結果趙延壽心中不服,打算擁兵自重。誰料想手下的人早就被韓氏兄弟買通了,沒等他發動,韓氏兄弟就帶著耶律阮的第二道命令殺上門來。狗賊趙延壽滿門老幼連同家將奴仆二百余口,被殺了個雞犬不留!”

    第七章 仕途(五)

    “真的?”劉知遠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探,滿臉期盼。心中的所有憤懣和失落,瞬間一掃而空。

    “七成以上,末將已經加派了細作去核實。最遲三天之后,就能得到準信兒!”大將軍郭威笑了笑,用力點頭。

    “呼——”劉知遠長長吐了口氣,坐回胡床上,從頭到腳,頓覺輕快了數十斤。

    若是把全天下他最忌憚的人放在一起拍個隊,趙延壽肯定能名列前五。不是因為此人本能高強,驍勇善戰,而是因為此人出奇的無恥。

    此人原本姓劉,也算是官宦之后。幼年時便開始飽讀儒學經典,素有神童之名,每次長輩出題考校,都是不假思索,下筆一揮而就。然而好景不長,沒等小劉延壽長大成人,他的生父就被義昌節度使劉守文所殺,他與他的娘親,一并落入劉部大將趙德鈞之手。

    趙德鈞見劉延壽聰明伶俐,長相英俊,又善解人意,便收了他做養子。從此帶著他輾轉效力于各路諸侯,不斷改換門庭,官職像放風箏般快速高升。到了后唐清泰年間,做父親的已經被封為北平王,做兒子的也當了徐州節度使。

    然而這父子倆卻貪心不足,悄悄地打起了勾結契丹人自立的勾當。誰料想才談到一半兒,卻被更果斷的石敬瑭搶了先,以割讓煙云十六州的條件,引得契丹人大舉入寇。

    后唐末帝李從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忙命令趙德鈞、趙延壽父子出兵抵抗。然而趙氏父子卻“汲取教訓”,直接倒向了契丹人。并且派遣信使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表示,愿意全盤繼承石敬瑭先前答應契丹的一切條件,另外加金銀細軟和適齡青壯人口若干,只求能取代石敬瑭,做帶路的第一人。

    耶律德光見信,喜出望外。一邊派人跟趙氏父子虛與委蛇,一邊聯合石敬瑭快步向中原進發。未己,滅掉了后唐,隨即回過頭來,給了正在做“春秋大夢”趙氏父子當頭一棒。

    麾下將士不恥趙氏父子的行徑,紛紛轉身而去。所以跟契丹人初次交手,趙部兵馬就損失了個七七八八。趙氏父子兩個見大勢已去,只好主動自縛了雙臂,由親信押著,前往耶律德光面前請降。

    耶律德光也打心眼兒里頭看不起這對父子,二話不說,將兩人貶為了奴隸,押往塞外放馬。數月之后,趙德鈞在悔恨與貧病中一命嗚呼。趙延壽則因為熟悉幽燕地形與民情,被耶律德光再度啟用,成了契丹人帳下的一名走狗。

    按理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趙延壽即便無力給其養父報仇,也該想方設法逃回中原才對。然而,此子卻立刻抖擻精神,全心全意為契丹人統治煙云獻計獻策。并且親自出馬,剿滅了地方上不肯屈服于契丹人的堡寨數十座,殺得燕云各州人頭滾滾。于是乎,耶律德光龍顏大悅,干脆提拔他做了幽州節度使。

    天福八年,兒皇帝石敬瑭郁郁而終,其養子石重貴即位。新皇帝依仗中原已經修養數年,生機漸復,拒絕繼續向契丹稱臣。趙延壽聞訊大怒,立刻帶領幽州兵馬南下,發誓要替自家主人討還公道。

    他叫得雖然兇,奈何本領太差。很快就被符彥卿給打了個大敗,抱頭鼠竄逃回了幽州。然而,契丹與后晉之間的惡戰,卻從此開啟。之后連續四年,契丹人不斷增兵,屢敗屢戰,誓要將后晉滅國。每一輪進攻開始,趙延壽都是開路先鋒,從不肯“屈居”其他帶路者之后。

    在他,杜重威、張彥澤等人的齊心協力之下,契丹人終于攻入了汴梁,后晉滅亡,中原大地生靈涂炭。只是百萬生靈的血,卻未能給趙、杜等輩換來夢想中的榮華富貴。契丹國主耶律德光見中原繁華遠超塞外,干脆宣布自己要做全天下人的大皇帝。原本許下的,在事成之后,將趙延壽扶植為兒皇帝的承諾,則直接吞回了肚子當中。

    趙延壽出了大力,卻沒撈到應得的好處,心中難免有些委屈。但好狗就是好狗,絕不會記恨主人。契丹人被劉知遠擠出中原之后,趙延壽很快就忘記了所有不快,再度戰斗在了阻擋大漢兵馬北上光復領土的第一線。

    而遼國新任皇帝耶律阮,也從契丹人上次被迫退出中原的現實中,汲取了足夠的教訓。不再一味地想著武力征服,同時也從人心上開始下功夫。為了表明他不光是契丹人的皇帝,以前耶律德光開創的一些懷柔措施,都得到了成倍的加強。作為漢人中最忠于大遼的表率,趙延壽被賜予了大丞相、南院樞密使、燕王等一系列高官顯爵,以圖鼓勵其他人效尤。

    前一段時間,漢軍遲遲無法與杜重威之間分出高下,其中主要緣由,就是趙延壽帶領幽州的兵馬給杜重威助拳,并且不斷向杜重威的老巢鄴都輸送糧草輜重。雖然后來郭威領兵將趙延壽再度打得落荒而去。但按照以往經驗,只要此人沒有死,早晚還會再咆哮著咬上門來。

    現在好了,趙延壽這條契丹人的忠犬,竟然被其主人給下了湯鍋。消息傳開之后,燕云十六州內,得有多少以其為楷模者,膽戰心驚?那些一直鼓吹遼國乃天命所歸,契丹人和漢人在大遼境內都會皇帝被一視同仁的北地大儒們,誰還好臉面繼續信口雌黃?

    “末將斗膽,請陛下命令大軍,重新開放鄴都通往北方的道路。給城中百姓幾天時間,出來砍柴和尋找吃食!”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估計劉知遠差不多已經將喜訊消化完,大漢樞密副使郭威小聲提議。

    劉知遠不愧為馬上皇帝,雙目當中,頓時精光四射,“你是,你是勸朕利用混在百姓中的鄴都細作,故意將趙延壽被卸磨殺驢的消息傳入城內,亂杜重威等輩之心?”

    “正是!”郭威點點頭,大聲回應?!岸胖赝卩挾冀洜I多年,城頭上的防御設施非常齊全,其麾下爪牙也頗為忠心。而城中的契丹人和幽州軍漢,也一直堅信遼酋一定會派更多的兵馬前來爭奪鄴都!”

    “嗯——!”劉知遠低聲沉吟,神情好生猶豫。

    眼下被漢軍包圍在鄴都城內的,除了杜重威本部爪牙之外,還有一部分奉命從遼國南部趕來助陣的契丹將士,以及前一段時間被郭威擊敗后逃入城內避難的“燕軍”。這些人都有家眷和親朋在幽州,特別是幾個燕軍將領,原本就是趙延壽的心腹,與趙家人之間早就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正如郭威所分析,鄴都城內守軍雖然已經徹底被打殘了,卻依舊沒失去堅守到底的信心。契丹人兩度攻入中原,先后滅掉后漢和后晉的“輝煌”戰績,令守軍堅信,只要遼國的大隊兵馬一到,大漢國就會重蹈后唐與后晉的覆轍。而如果他們放棄抵抗投降大漢的話,非但留在燕云各地和塞外的家人會受到牽連,等下次契丹人南侵之時,他們本人也會在劫難逃。

    所以,將趙延壽被滿門抄斬的消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傳進城內,絕對是一記殺招。非但城內的“燕軍”將士,會立刻陷入混亂。杜重威手下的那些鐵桿心腹,也會豁然發現,跟著主將去投靠遼國,前程未必會有多美妙。

    但是,殺招歸殺招,杜重威主動開城投降的結果,卻非劉知遠所樂見。俗話說,打虎不死必受其害。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婿,后晉國曾經的柱石之臣。在軍隊和朝堂上,都有很多知交故舊。如果他主動派使者出城來請降,為了減少自己一方沒必要的傷亡,就必須赦免他的死罪,并且授予他一個極高的官職。而萬一今后他暗中再積聚起元氣,拉攏起一伙門生故舊作亂,大漢國就又要遭受一次重創!

    反復權衡良久,劉知遠再度抬起頭,試探著跟郭威商量,“你確信趙延壽被誅的消息屬實么?萬一,朕說萬一,萬一消息是契丹人故意放出來迷惑我等的,朕此刻下令停止攻城,豈不是又給了守軍喘息之機?而即便消息屬實,萬一杜重威在我軍放開北側通道之時,果斷棄城而走,朕豈不是放虎歸山?!”

    “杜重威不敢棄城?!惫肓讼?,決定先從第二個假設說起,“導致趙延壽被殺的最重要原因,是此人麾下的兵馬先前折損過半兒,對契丹人來說,已經并非不可替代。而杜重威如果失去了鄴都,在契丹人那邊,就徹底失去了立身之資,將來的下場恐怕還不如趙延壽!”

    “那是自然,胡虜何時講過道義?他們看重的只有實力!”雖然本身出于沙陀族,卻不妨礙劉知遠以純粹的中原人自居,將契丹人的禽獸行徑嗤之以鼻。

    “至于消息真偽,末將先前說七成以上,是因為末將自己派往北方的細作尚未返回軍營。但細作們通過各種途徑傳回的消息,以及商販當中傳播的流言,已經反復證實了趙延壽全家遭了滅門之禍?!鄙陨酝nD了一下,郭威非常自信地補充。

    “當真?你竟然如此有把握?!”劉知遠依然不太想給杜重威投降機會,笑了笑,故意質疑。但是,還沒等郭威做出解釋和保證,他就立刻跳了起來,指著郭威的胸口大聲狂笑,“朕明白了,是你干的。是你派人使了手段,弄死了趙延壽那狗雜種!哈哈哈哈哈,郭威啊郭威,剛才還說自己才能有限呢,連反間計你都能使得出來,這天底下,哪里還有你不懂的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仕途(六)

    知道老哥哥今天需要發泄,所以郭威看見劉知遠的表現明顯失態,也不出言勸阻,只是笑呵呵地站在帥案前,笑呵呵地耐心等待。

    民間有云,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老哥哥劉知遠縱然身為九五至尊,恐怕也難免俗。這輩子從小兵一步步登上皇位,再大的風浪都見識過,人世間的奢侈與繁華也都享受到了極致。但到頭來如果后繼無人的話,心里終是有意難平。

    文武雙全,睿智仁厚的劉承訓已經病入膏肓。二皇子劉承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個有道明君。已經接近花甲的年齡,想要再有第三個繼承人,恐怕求遍漫天神佛也未必能夠如愿。況且以李后家族的強勢,怎么可能準許一個別姓女人生的兒子威脅到劉承佑的儲君之位?

    想到這兒,郭威不禁暗暗慶幸起自己的境遇來。發妻柴氏雖然去世得早,卻給自己留下了兩兒兩女,還有一個文武雙全的養子。長女郭楓已經嫁入史家,甚得公婆喜歡,丈夫寵愛。剩下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雖然都未成年,但在侄兒兼養子柴榮的言傳身教下,都學得知書達禮,為人處事從容大方。更難得的是,這幾個孩子彼此之間互敬互愛,很少起什么爭執。平素在汴梁城中,也絕不跟其他紈绔子弟廝混,更不會打著自己的旗號招搖過市……

    正想得開心之際,耳畔忽然又傳來了劉知遠沙啞的聲音,“好,好,你剛才說得對。失去了鄴都,杜重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F在死和將來死,已經沒太大差別。朕沒必要為了一個脫了毛的野雞,平白耗費弟兄們的性命。朕準了,朕準了你剛才的提議,命令弟兄們讓開鄴都北門,準許城內百姓出來樵采三日,不,三日太短,樵采五日。五天之后,朕再重新把鄴都圍困起來,問那杜重威到底是戰是降?”

    “遵命!”郭威迅速收回心神,肅立拱手。

    “先別忙著去干活!”劉知遠顯然非常高興,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姿勢,笑著喊道,“難得聽到個好消息,你坐下陪老哥哥我樂和樂和。唉,沒當皇帝之前,總覺得當皇帝真好啊,一言九鼎,出口成憲。全天下的事情都得我一個人做主。真的當了皇帝,才知道,這活真不是人干的,想找個兄弟說說話,都幾乎沒了可能!”

    “陛下言重了!”感覺到劉知遠心中的落寞,郭威笑了笑,順手從帥案旁抄起了一個錦墩,在側對著劉知遠的位置擺好,隨即干脆利落地坐了上去,“陛下是真龍天子,末將等俗物,豈敢沒事兒前來相擾,萬一……”

    “狗屁!”沒等郭威把話說完整,劉知遠大笑著打斷,“狗屁真龍,這話也就拿去騙一騙平頭百姓。你說說咱們倆,這輩子見過多少真龍被凡人割掉了腦袋?怎么可能還相信這種荒誕……”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自覺壞了口彩。頓了頓,迅速將話頭岔向別處,“況且你也不是外人,總是能知道朕在想什么。朕麾下這么多文臣武將,你是唯一知道朕恨不得趙延壽馬上去死的,唯一知道用反間計割了他腦袋之人!”

    “此計乃末將麾下謀士王峻所出!”郭威不愿意貪他人之功為己有,觀察了一下劉知遠的臉色,笑著匯報,“具體執行的是……”

    “蹲在屋子里出主意誰都會,真正能把事情辦成了才是本領!”劉知遠有些興奮過度,根本沒有耐心把郭威的話聽完,就再次出言打斷?!皼r且對手遠在塞外,不豁出去足夠的本錢,不抱著必死之心,怎么可能達成所愿?你這回花了不少錢吧,回去找人從寬上報。朕不叫兵部與戶部審核,這筆錢,朕從內庫里給你補上!”

    “多謝陛下!”郭威被說得心中發暖,拱了下手,繼續低聲補充,“錢倒不用陛下出了,花銷不算大,也并非末將……”

    “誒,此言差矣!你為國做事,朕豈能叫你自己倒貼?”劉知遠立刻假裝虎了臉,第三次大聲打斷,“況且誰不知道你郭家雀兒是個清官兒?平素俸祿根本不夠花,還得讓大郎替你往來江南販賣茶葉!對了,大郎呢?朕也有好一陣沒見到他了,他從江南回來沒有,可有意出仕?”

    “謝陛下恩典!大郎已經回來了,最近幾天應該就在汴梁!”聽劉知遠問起自家侄兒兼養子柴榮,郭威立刻放下正想說的話頭,滿臉自豪地回應,“末將讓他往來販賣茶葉,并非單純為了賺錢補貼家用。陛下您也知道,茶葉那東西,以吳越和荊楚最為便宜。而想賣出高價,就必須前往塞外才行。這一來一回,江南和塞外的道路就走全了。今后陛下若是準備一統九州,大郎剛好能在軍前替陛下做個開路先鋒!”

    “你真是個有心的!”劉知遠聞聽,心中大為感動。點點頭,正色說道:“滿朝文武,這時候都想著怎么能加官進爵。就你一個,已經開始著手打探江南和塞外的路徑和地形了。唉!若是朕身邊再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又何愁九州不能一統!”

    “末將一直記得,當年陛下對末將和??斯蓚€所說的話。既然我等不幸生于亂世,受盡國破家亡之苦,就讓亂世在我等手中徹底終結!”郭威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回應。已經布滿風霜之色的面孔,此刻竟然因為激動而泛起了濃郁的殷紅。

    “你,你居然現在還記得?”劉知遠先是愕然地瞪圓了眼睛,隨即,扶著帥案站起,嘴唇微微顫抖,“你,你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忘。朕,朕自己,自己都差點兒就想不起來了。朕,朕……”

    當年他親眼目睹諸侯混戰,生靈涂炭。卻因為人微言輕,管不了任何事情。心情郁郁難解,在軍帳內借酒澆愁。恰巧郭威和常思兩個前來看他,沖動之下,他就當著二人的面兒對天立誓,這輩子一定要想辦法結束亂世,重整河山!

    時隔這么多年,當初的豪情壯志,早就被現實撞得支離破碎。劉知遠自己都沒勇氣再想起來了。卻萬萬未曾料到,居然還有人會將自己當年酒醉后的瘋話記在心里,居然還有人會為了這個夢想在默默地堅持!

    “末將不敢忘,??斯σ矝]忘!”認真地看著劉知遠的眼睛,郭威的表情像二十出頭的年青人一樣激動,“末將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讓陛下的大漢,變成當年的大漢,而不是只占據了區區一隅。??斯σ彩且粯?。我們兩個這輩子在一起談的最多的,就是領兵北征大漠,封狼居胥!”

    “封狼居胥,封狼居胥!”劉知遠喃喃地重復,三兄弟比肩而戰的歲月,一下子在記憶里變得無比清晰。勇悍且沖動的自己,多謀且敏銳的常思,冷靜且謹慎的郭威,三兄弟互相扶持,彼此支撐,從都頭一步步爬上指揮使;從指揮使一步步爬上節度使,樞密使、漢王;從河北、河東、一直到旗指汴梁……

    眼皮漸漸泛起微紅,此刻的大漢天子,從高高在上的神龍,徹底變成了人類,“克功現在還好?你們兩個最近可有書信往來?朕,朕有時候,也覺得,前一段時間對他過于嚴苛了!”

    “暫時去地方上任職,未必不是克功心中所愿。至少,可以讓他覺得不再虧欠石家!”郭威終于成功地把話頭引到了常思身上,想了想,很是認真地回應?!八莻€人你也知道,表面上看去好似心黑手狠,事實上最為重情重義。石家小兒沒被鬼使神差被送到他面前還好,他還能裝作什么都沒看見。既然已經送到他面前了,他就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東西去死。所以,陛下將他趕出朝堂也好,故意冷落他也罷,他都甘之如飴!”

    “這混賬東西!”劉知遠咬牙切齒,低聲唾罵,“他想保那小東西的命,直說就是!何必弄出這么多花樣來?朕,朕又不是不通人情,朕,朕……”

    說著,說著,他聲音就又開始變低,最后幾不可聞?,F在已經把皇帝位置坐穩了,他當然覺得前朝二皇子的死活都無所謂。而當初,大軍尚未成功進入汴梁,他又怎么可能放著一顆有利的棋子不去掌握,放著一個巨大的隱患不去清除?

    “此番除去趙延壽,克功在其中居功甚偉。末將的細作,是藏在常家的商隊出的塞。他的心腹謀士,幾個月來一直冒死藏在上京,與末將麾下的細作同生共死。而打點契丹權貴,替韓家兄弟謀取南樞密使官爵的錢,也是克功所出?!笨纯椿鸷蛞呀浐线m,郭威終于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老兄弟常思精明強干,有他在朝堂上,便可以替自己和楊邠等人分擔許多麻煩。而沒有他在,無論楊邠、王章還是自己,遇到蘇逢吉、白再榮、郭允明和眾多國舅們,每每都覺得力不從心。

    此番常思立下了大功,又恰逢劉知遠也念起了舊情,正是將其重新拉回朝堂的最佳時機。所以郭威一整晚上費盡心思,始終在將話頭往此人身上引。始終在試圖讓劉知遠明白,常思對大漢沒有任何二心,將他棄置于澤潞那偏僻貧寒之地,絕對是大漢朝廷的損失!

    正如他心中所愿,劉知遠果然被說得意動,手捋胡須,低聲沉吟,“嗯,怪不得能如愿除掉了趙延壽。常家富可敵國,克功多年來又周旋于虎狼之間。有他出手,自然事倍功半!不過……”

    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已經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吞回了肚子當中。有自己在,自然能壓得住常思,壓得住郭威和史弘肇,而萬一哪天自己不在了,以承佑的年青與沖動,怎么可能斗得過一群老狐貍?

    況且常思為了報答石重貴當年的善待之恩,居然連自己都敢騙。將來等承佑做了天子,以他的老謀深算,再加上他與郭威、史弘肇等人的交情,怎么可能會把承佑放在眼里?

    “陛下連杜重威這種軍中老將都能放過,又何必在乎一個手無寸鐵的黃口小兒?”隱隱地感覺到了劉知遠又開始猶豫,卻不知道具體原因。郭威斟酌了一下,低聲勸諫?!皼r且克功所求,只不過是讓那石家小兒不死。將其接回來,高官厚祿養在汴梁,總好過流落民間,讓某些人天天惦記著?!?/br>
    “嗯,汝言甚是!”劉知遠看了一眼郭威,敲打著桌案緩緩坐下。心中兄弟情義,迅速讓位于帝王權謀。常思如果重歸朝堂的話,蘇逢吉、李業等人肯定不是對手,自己剛剛費盡心思建立起來的新老平衡就會再度被打破。所以,就必須在眾多老臣當中,再挪走一個人,以免老臣子們的勢力尾大不掉!

    正冥思苦想,該把哪個老臣與常思調換一個位置的時候,忽然間,外邊又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跟著,國舅李業慘白著臉,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不待劉知遠發火,噗通趴倒于地,大聲哭嚎:“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太子他,他薨了!”

    “你,你說什么?”劉知遠騰地一下從帥案后蹦起,雙目圓睜,手指李業,身體來回搖晃。

    “二皇子派人送來急報,太子,太子承訓,薨,薨了!”國舅李業雙手扶地,眼淚鼻涕滾滾而下。

    “老天——!”劉知遠仰面大吼,聲音悲憤而又凄涼。短短一個下午,經歷了失望、惱怒、大喜和大悲,他的心臟再也支撐不住。猛然間嗓子眼兒一甜,鮮紅色的血液順著嘴巴噴涌而出。

    “陛下節哀!”大將郭威見勢不妙,趕緊一個縱身跳過帥案,雙手將劉知遠緊緊摟住。哪里還來得及?只見大漢天子劉知遠雙目緊閉,面如死灰,身體如剔除了筋骨的爛rou般,緩緩癱軟。

    “姐夫——!”國舅李業也大聲悲鳴,連滾帶爬湊上前,雙手搬住劉知遠的肩膀左右搖晃。還沒等用上力,已經被郭威一腳踢出了半丈遠。

    “來人,包圍中軍帳,不準走漏任何消息!有敢動搖軍心者,誅族!”樞密副使郭威,此刻終于露出了幾分悍將模樣。瞪著通紅的眼睛,厲聲喝令。

    “郭將軍?是!”聽到動靜沖進中軍帳的親兵們先是一愣,旋即齊聲答應。

    “不要都去,留下幾個人聽令?;鹚偃フ執t,國舅積勞成疾,吐血暈倒,讓他們趕緊過來救治!”郭威雙手將劉知遠橫抱在胸前,繞過帥案,用腳狠狠踩住國舅李業,“讓楊相,王相,還有三品以上文武,速速來中軍議事。就說趙延壽死了,我軍需要立刻改換戰術!”

    “蘇逢吉,你莫走。去安排個可靠的人,入城勸杜重威投降。就說趙延壽已經被遼國卸磨殺驢,他若是不信,盡管派人去北方打聽?;噬辖o他五天時間,如果五天之內,他肯獻城投降,只奪兵權,不殺一人。他的官爵也可如舊,子孫親朋皆不受任何牽連!”

    第八章 麋鹿(一)

    北風卷地白草折。

    太行山區雖然不屬于胡地,冬天的滋味一樣不好受。呼嘯的朔風夾著雪粒子,從遙遠的塞外長驅直入,吹斷樹干,壓垮房屋,將身體不夠強壯的野獸凍成一具具硬梆梆的尸體。

    這種鬼天氣,絕不是趕路的好時候。當地的山民早在半個月之前就躲進了土坯屋或者窯洞中,用釘了厚厚一層稻草的木板封死門窗,然后在房間里點上一個偌大的火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露頭。

    然而,在通往陵川城的山路上,卻有萬余名壯年男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而行。山路上的積雪被人腳踩得又硬又滑,稍不小心,就會直接滾到路邊的深淵里去,摔個粉身碎骨。北風則冷得就像萬根鋼針,稍有懈怠,在山路旁的野樹下歇上一歇,就有可能被活活凍成一具僵尸!

    “老天爺啊,你沒良心咧!”

    “狗日的老天,狗日的契丹人,狗日的郭家雀,狗日的慕容野驢……”

    “該死,全都該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僥幸暫時還未摔死或者凍死的漢子們,將脖子縮進短褐里頭,罵罵咧咧的繼續向前走。他們身上的短褐大多數都是葛布所做,沾上雪水之后,再被風一吹,很快就變得又冷又硬。而更多的雪粒子,則層層疊疊的黏在短褐表面,將整個人裝飾得銀光閃閃,就像一具具可以移動的土偶木梗。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冰雪的鎧甲下苦苦掙命,隊伍正中央,就有十幾個身穿錦袍,頭戴狐貍皮帽子的家伙,個個看上去生龍活虎。他們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無論江湖輩分還是行軍打仗經驗,都比其余的人超出甚多。所以其余的人可以凍死,餓死或者掉下山谷摔成rou泥,他們卻連寒毛都不能少一根。

    “老三,老五,給我傳下令去,都他娘的閉嘴!萬一引起了雪崩,大家伙今天全都得埋在這兒,誰都逃不了!”策馬走在隊伍正中央,衣著最光鮮的一名漢子,忽然扭過頭,沖著身邊距離自己最近的兩名穿錦袍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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