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收拾好心情和面部表情,喬冉煦平靜地打開門,額頭上那塊紅印消了不少,發型也拾掇地一絲不茍,服服帖帖,完全看不出少年剛剛面對調侃時的驚慌失措。 徐泗看了他一眼,嗷了一嗓子就進去放水,邊翹著腿放水邊聽到客廳的座機電話響了,傳來喬冉煦好聽的嗓音。 喬冉煦的聲音不溫不火,總能恰到好處地保持不疾不徐的語速,不高不低的音量,再急躁的人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沉下心斂住神,聽他用事不關己的語調說完明明跟自己息息相關的事。 “你告訴她,這事她自己拿主意就好,不需要詢問我的意見,她的婚姻她做主?!睆牟懖惑@的聲音里,完全聽不出主人的任何主觀感情。 “我的撫養權?”尾音微微上揚,徐泗聽出些含而不露的嘲諷,“我現在自己能養活自己,不需要監護人?!?/br> “嘩啦”一聲水聲,豎起耳朵的徐泗聽到電話里的人說了什么之后,匆忙按下了抽水馬桶,躥進客廳,端正坐好。 “你說她現在來了?”喬冉煦挑眉,剛擱下電話,門鈴就急不可耐地響了起來。 從按門鈴的習慣,徐泗揣測,來者是個急性子,性格雷厲風行,毫無耐性可言,能把門鈴聲按出青藏高原的調調來。 喬冉煦無奈地捏捏眉心,長嘆一口氣,起身去開門。 門剛剛打開一條縫,喬奕綾猛地推開進了里,好像屁股后面有人拿著砍刀在追殺她,讓她不得不奪路而逃。 一進客廳,她跟沙發上那只肥肥的橘貓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徐泗上下打量了一番喬冉煦的老媽,齊耳短發,灰色西裝套裙,大大的圓形耳環拉長了耳垂,精致的妝容掩蓋了眼角細微的皺紋,得體大方的珠寶配飾平添貴氣,精明女強人的形象從頭到腳執行得很徹底。細細觀察會發現,喬冉煦的相貌大多遺傳自這位母親的優良基因。 喬奕綾用挑剔的目光審視著沙發上葛優躺的不速之客。 “喵~~~”迎著伯母的視線,徐泗討好地拉長了叫聲,極盡撒嬌賣萌之能事。 可是明顯喬奕綾這類女強人不吃這一套,聽見裝作沒聽見,扭頭自己倒了一杯水,開門見山,“明天我就跟你爸去辦離婚手續?!?/br> 喬冉煦摸著墻壁,緩緩走回來,全程,他媽就這么看著,絲毫沒有搭把手扶一扶的意思。 摸到沙發扶手,喬冉煦坐下來,把徐泗圈進懷里,面無表情地說了三個字,“你隨意?!?/br> 早已習慣了兒子的這種冷淡回應,喬奕綾繼續道:“你的撫養權必須轉移到我名下?!?/br> “為什么?”喬冉煦難得地提出疑問,“為了讓我繼承你的公司?” “這不是廢話嗎?這么多年來,我這么拼命是為了什么?你那些舅舅們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為了在家族企業里占領一席之地,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血嗎?”喬奕綾的語速跟自己兒子有天壤之別,快得像機關槍,篤篤篤掃個不停,別人想插話都找不到縫隙。 徐泗啥都沒反應過來,緊接著就聽她兀自敲定,“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你爸那邊我去用錢搞定?!?/br> 說著,她低頭看看手表,好看的秀眉隆起,急道,“我這里趕時間,要去隔壁市開個會。啊,對了,爭先下午會來接你去公司,穿得正經點?!?/br> “媽,”一直默默擼著貓的喬冉煦忽然開了口,他抬起臉,灰色的瞳眸望向喬奕綾的方向,“我是一個盲人,是個殘廢?!?/br> 喬奕綾踩著高跟鞋,蹬蹬蹬往門口趕的動作像是被強行定格,姿勢很別扭,她板起臉,烈焰紅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線,“說什么喪氣話?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妄自菲???看不見怎么了?你要證明給那些人看,殘廢照樣有能力管理好一個公司,你是最合適的繼承人!你都能拉好小提琴,怎么就不能運營公司了?你比一般正常人都優秀?!?/br> 這段話說的有些激動,喬奕綾的胸脯劇烈起伏,咄咄逼人的氣勢顯示了這位女強人在商場上的強硬手腕。 “我不會碰你的公司?!比欢?,任何手腕到了自己兒子身上,統統失效,“沒有興趣的事我不會去做?!?/br> “興趣這種東西培養培養就有了,”喬奕綾焦急道,叉起腰,“當年你對小提琴也沒見有多大興趣,后來不也培養出來了嗎?” “對于一個盲人來說,失去視力并不影響他對音樂的領悟,知道瞎子阿炳嗎?”喬冉煦的耐心也宣布告罄,“但是管理公司那一系列的要求,你真的以為我能勝任?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是對我有著盲目到偏執的自信,還是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面對現實。需要看心理醫生的,恐怕是你?!?/br> 喬奕綾的巧舌如簧被他這番話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中年女子的面上現出點疲態,語氣里帶上點懇求,“阿煦,你就不能努力一下嗎?只要你肯認真學,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從小到大你到沒讓mama失望過,不是嗎?” “這是mama一生的心血啊,”她頹然靠在墻壁上,“如果后繼無人,它肯定會被你那幾個舅舅蠶食瓜分,一點殘渣都不剩。你忍心看著mama的心血付之東流嗎?” 面對喬奕綾軟下來的語氣,喬冉煦沒有絲毫動容,反而冷笑一聲,“你可以拋棄家庭,拋棄丈夫,卻始終放不下那個公司?你自己守著它過一生,還想用它來束縛我的人生?呵呵,你還真是一位貼心的好母親?!?/br> 喬奕綾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來進行反駁,卻終于還是乖乖地閉上。當年確實是她的疏忽,導致孩子失去了視力,這是她心上的一道坎兒,十年過去了,每每看到兒子那雙無神的眼睛,她心如刀割。 發了狂地想要做出些彌補,所以她更加一門心思地撲在工作上,想為孩子的未來鋪好路,給他一條光明的康莊大道,讓他不用經歷普通年輕人的奮斗就能走上頂峰,可是,兒子卻不領她的情。 “阿煦,mama……mama都是為了你好?!鼻а匀f語化成這么一句,喬奕綾捋捋短發,整理好妝容,“你再考慮考慮,會議快趕不及了,我先走一步。下午記得來公司,王經理在等著你?!?/br> 一如來時的風風火火,走得也干凈利落。 徐泗目瞪口呆地望望門口,再望望僵坐著不動的喬冉煦,他怎么也無法理解一位mama為何把如此大的厚望寄托在自己的盲人兒子身上,更無法理解喬奕綾為何忽略兒子看不見的事實,非要以正常人的標準去要求他。這難道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而且,這對喬冉煦來說,是不是太過殘酷了一點?他的確比一般人都優秀,但他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失去視力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就能克服的障礙,連普通人都能做到的走路不被絆倒,他都要花大量時間去訓練。更何況是那么高難度的公司運營? 徐泗不滿地喵了一聲,那女人的腦回路是怎么長的? “阿光,”喬冉煦脫了拖鞋,躺在沙發上,把頭埋進徐泗的肚子,“她從來不聽我說話?!?/br> 少年的聲音聽上去透著無力和寂寞,“也從來不在乎我的感受?!?/br> 這個時候,徐泗才恍然,喬冉煦只是個16歲的少年,父親無能,母親在他的人生里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可是這位母親顯然有些失職,或者說,愛孩子的方式不太對,一味的嚴格要求,令行禁止,讓他無法正確感受到被愛的溫暖。 過度獨立帶來的是孤獨和自我封閉,此時此刻,徐泗倒希望喬冉煦不是個那么有能力那么獨立的孩子,而是能夠放心地依賴別人,適當地展現脆弱,尋求幫助。 “我在乎你的感受?!彼榭s在少年懷里,感受著他的體溫,一字一句道,“我來聽你說話?!?/br> 第53章 這回都不是人了9 “下午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阿光?!眴倘届愕谋羌獠渲埫? 有些癢, 他側過臉,悶聲道, “那個地方有些遠, 我一個人興許找不到?!?/br> 徐泗用爪子撓著少年蓬松柔軟的短發,挑起一根勾在指尖,放在嘴里咬一咬, 因為附在一只貓的身上, 有時候他也不能解釋自己某些奇怪的動作, 他把發絲吐出來,拉長了舌頭,“可是你媽不是讓你下午去公司嗎?小跟班估計馬上就到了?!?/br> “不想去, ”喬冉煦忽地起身,整理整理被徐泗搞亂的發型, “我要是乖乖聽從安排, 當初也不會執意搬出來?!?/br> 徐泗點點頭,對喬冉煦獨自搬出來的決定舉雙手雙腳表示贊同, 保持適當的距離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淡化矛盾。 當年他跟徐女士的關系僵到冰點的時候,恰逢他考上大學住進了寢室,十天半個月回家一趟, 相處的時間短了,徐女士壓根找不著機會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糟心事,關系自然而然也就緩和了。 同理, 他覺得,時間長了,喬奕綾想多多親近兒子的渴望會蓋過她過剩的事業心,事業心一淡,看得通透了,也就不會一再逼迫喬冉煦做自己沒興趣的事。 “行,說吧,你想去哪里?”徐泗撐起身子,一臉大哥我罩你的王霸之氣,瞥眼問小弟。 小弟煦立刻報出一個地名,徐泗不動聲色地盯了他半晌,少年少有的滿臉期待,這表情徐泗熟悉,他打小有求于徐女士的時候,都是這副生怕被拒絕而小心翼翼的神情。 “好,走唄?!币膊辉儐査ツ抢锵敫陕?,徐泗答應的干脆利落。 說走就走,他躍下沙發,自己乖乖套好牽引繩。這是之前徐泗網購的,展開了把四肢跟脖子鉆進去,繩子一頭握在喬冉煦手里,方便他牽著喬冉煦走路。 雖然旁人看著像是人遛貓,其實是貓遛人。 唉,像我這么忠誠盡職的貓,也是沒誰了。徐泗乖乖咬著繩子一端,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 “等會兒,我去準備準備?!毙煦粢淮饝?,喬冉煦就慌忙去換衣服,由于心情激動,差點又撞到門框。 靠著一身油光水亮的橘毛就能風靡世界的徐泗,出門完全不需要打扮,他瞇著眼睛蹲在冰箱上,看著喬冉煦興奮地拾掇來比劃去,覺得眼前的少年突然鮮活生動起來,有了同齡人該有的神采。 喬冉煦去救助殘障幼兒的公益機構,想做什么呢? 徐泗轉了轉太久不用已經快生銹的腦筋,難道是去尋找同類,找到一些群體認同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喬冉煦愿意主動接觸他人,再好不過了。 這家公益機構,叫曙光殘障扶助中心,坐落在偏遠城郊,驅車要一個多小時,確實有些遠。一般的士司機都不愿意跑去這么偏僻的位置,因為回程拉不到客人,空車回來很虧本,但是好在有班車直達,真要攔不到的士,可以坐公交。 徐泗脖子里套著牽引繩,蹲在馬路牙子上,百無聊賴地等公交,偶爾回頭望兩眼,確保喬冉煦安安穩穩地站在原地,沒出什么意外。 喬冉煦今天穿了件袖口帶橘黃色花紋的白襯衫,衣擺束進淺色牛仔褲,勾勒出窄窄的腰線和筆直修長的腿,柔和的淺色調更把少年清新雅致的氣質展露無遺。 他低垂著眼眸,眼皮上的那顆痣半隱半現,面沉如水,站得腰背挺直,恍若完全與周遭的世界相隔離,溫和又孤傲,一個人站成一道別致的風景。 周圍的幾個花癡少女已然盯著陽光下的美少年偷偷流口水,小聲議論著。 徐泗原本還在因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覺得自家小煦煦帥裂蒼穹,自己挑的這身衣服賞心悅目,可當他看到那些女孩熾烈如火的癡迷眼神時,他卻莫名其妙有點酸,吃起了奇奇怪怪的飛醋。 怎么說呢,每個人都有占有欲,徐泗自然也不例外,雖然無關乎愛情,但關乎主權問題,他儼然把自己放在了喬冉煦監護人的位置。 不滿地拿尾巴抽打地面,后腿一用力,他躥上喬冉煦的肩頭,對著那些女孩就威脅性地炸起全身的毛,喉嚨里一陣嘶吼,強勢宣布領土占有權,神圣不可侵犯。 看什么看?沒見過帥哥嗎? “阿光?”喬冉煦疑惑地偏頭,安撫地替他順毛,“怎么了?” 那幾個女孩被這只橘貓兇狠的樣子嚇到了,下意識后退一步。 “沒啥,”徐泗哼唧一聲,“趕蒼蠅呢!夏天就是蒼蠅多?!?/br> 喬冉煦輕笑出聲,他是瞎子,可他不是聾子,自然聽到了周圍人的議論,本來有些緊張焦慮,被阿光這么一打岔,竟然消散了一些,頓時輕松許多。 “車來了,”這時,公交車姍姍來遲。 徐泗看著車緩緩地停在面前,皺了皺鼻子,十分不爽,由于這車幾十分鐘才一班,所以每一輛都滿滿當當塞滿了人,像只沙丁魚罐頭,在烈日的烘烤下,他老遠就能聞到各種異味。 沒錯,徐寶寶暈車的技能又要上線了,他對自己還沒上車,已經開始覺得天旋地轉的狀態,表示深度嫌惡。 一上車,冷氣混雜著汗臭味撲鼻而來,瞬間把徐泗熏暈。他有氣無力得癱軟在喬冉煦肩頭,竭力掛著才不至于掉下來,滿腦子生無可戀。 而喬冉煦一手拿著盲杖,一手拉著吊環,根本分不過神來照顧他。 “阿煦?”右后方的一個座位上,突然響起一道甜糯的女聲,徐泗動動耳朵,半睜開眼睛望過去,覺得對方有點眼熟。 “快過來坐?!蹦莻€女孩看清喬冉煦的面容,連忙起身讓座,半拖半拉地把人按進座位,徐泗終于得救,順勢從肩頭滑落,蜷縮在喬冉煦的膝蓋上。 “你還記得我嗎?”女孩子兀自興高采烈著,“華笙音樂學院,師小語啊?!?/br> 徐泗喵了一聲,他記起來了,那個超市里偶遇過的同學,真巧。 經過徐泗的一發提醒,喬冉煦總算有點零星印象,他繃著臉,淡淡地點點頭,說了一聲謝謝。 對方還記得自己,師小語激動地有些失控,舌頭像打了結,“你你你……你一個人要去哪里?” 話一問出口,她意識到這是個很私人的問題,連忙擺手,“啊,我不是要打聽什么,你不用告訴我的。哈哈?!?/br> 徐泗瞅了她一眼,女生拉著吊環吃力地穩住身形,不知是熱的還是臊的,臉上紅成一片朝霞,神情略有些局促。 從她讓座的那一刻,徐泗對這個小女生的好感值就迅速飆升,看得出來,她是真的仰慕喬冉煦,盡管一再克制,可眼神總是時不時黏上來,柔得幾乎化成一汪春水。 啊,春心萌動的花季啊,徐泗感慨一句,腦袋往下重重一磕,趴下就再也直不起脖子。 天知道他現在有多難過?難過到一張嘴就能吐出來,姑娘的雙馬尾都變成四馬尾…… 一向話嘮的貓一上車就蔫了,趴著半天都不動,這讓主人有些心焦。 “阿光,你怎么了?”意識到膝蓋上的橘貓很不對勁,喬冉煦推搡了兩下。 “沒事,我暈車?!毙煦魢烂C著一張貓臉,往喬冉煦懷里拱了拱,想睡一覺平復惡心的感覺,無奈姿勢怎么都不對,就一直翻來覆去地拱。 喬冉煦身體一僵,忽然抱起他,湊在耳邊低聲道,“別亂動?!?/br> 毫無所覺的徐泗扭扭身子,掙脫出來,嘟囔著又爬回去,繼續亂拱。 “這貓真可愛?!睅熜≌Z看著慫唧唧的橘貓,少女心萌動。 忍了一路的喬冉煦既不能在女生面前大聲警告徐泗,又要顧及阿光可能真的很不舒服,只是單純想尋找一個滿意的姿勢,他理解。 可是身體該死地起了反應,這讓他有苦說不出,面上說不出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