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李佳莞只能見他寬闊的肩背。 “佳莞,你都講過,我看著你長大,對你要求嚴格,但有無害過你?”金色酒徐徐倒入酒杯中,他低著眼簾說,“我不缺這點錢,到時周老的身家,都可以給你?!?/br> 陳宗月飲含一口酒,瞥見桌上一座黃白岫玉麒麟頸上彎折處落了灰,便用指腹抹了下,語氣聽不出情緒的說,“你放心,畢竟我同周老都有十幾年情義,我不會做太絕?!?/br> “……黃鸚呢?”李佳莞迫切的問著,“我繼承周老身家,她會善罷甘休嗎?” 陳宗月眉骨微揚,感覺好笑的說道,“她是我的人,有什么好擔心?” 李佳莞卸下緊繃的身,心中卻更亂如麻,沉思半晌沒有結果,她要好好考慮一陣。陳叔不為難她,叫人進房間送她安全到家,差一步走出貴賓室的門,她頓住,轉回去說道,“陳叔,不要對她太好了,小心她得意過頭,咬你一口都有可能?!?/br> 陳宗月難得走神,捏著酒杯的手碰到肩上,昨天夜里讓她乖乖睡覺,確實被反抗的咬了一口。 周老的作息總是起得早,接著品上一杯清茶,在花園里練太極。晨光躍上香港半島,最遠可見青灰色的山,小鳥兒躲在樹叢間跳遠。 李佳莞未能高枕無憂,端著杯早茶,注視著花園,任憑陽光穿過玻璃映在她的身上,而她背后的墻上,掛著周秀珍去北愛爾蘭滑雪的照片。 滿屋子都是周家幫傭多年的‘老人’,他們說周秀珍喜歡穿牛仔褲,不喜歡裙子,那么她努力效仿;周秀珍以前養過一只撿來的貓,死于她跟李月逃奔之前,后來李佳莞就買了一只藍眼的安哥拉。 周秀珍的五官平淡無奇,眼睛意外的清澈明亮,眼角是下垂的,而李佳莞的眼角是微微上挑著,飽滿的紅唇,玲瓏有致的身材,這些讓她特別迷人,卻與周秀珍一點也不相像。 中午在餐廳里,李佳莞呷著茶,忽然提起,“對了,陳叔帶回香港的女孩,阿爺知道她嗎?” 周陳駒就如沒有聽見般,低著頭喝粥,抬起頭眺望著遠處咀嚼幾下,好久才轉過臉來,對著她說道,“以后啊,還是少跟你的陳叔來往,對你沒好處?!?/br> 李佳莞當下沒問為何,只是頗為乖巧的應著,用完午餐又瞞著周老到了陳家。 時近下午四點鐘,室外掀起猛烈的風,天色好似衫上的茶漬。 黃鸚將胳膊折向后腦勺,撈起一把微微鬈曲的頭發隨意扎起,露出那張既像鵝蛋又像瓜子的臉,她穿著肩上系帶的連衣裙,裙身是水蜜桃的顏色,剛好她捏起一顆洗凈的桃子,連皮咬上一口,汁水順著胳膊滴下來。 她的手沿著小臂刮上去,嘬了下手指才想起用紙巾擦,整個人橫坐在單人沙發里,雙腳懸在外面,一蕩一蕩的,腳尖還掛著一只拖鞋。 。 黃鸚把紙團丟在鋪著碎花桌布的茶幾上,全神貫注盯著電視機,屏幕上角固定著藍綠紅三色臺標,播著劇情新奇又荒謬的連續劇。 李佳莞環臂倚在右面的沙發中,毫不掩飾眼里的鄙夷,說服自己黃鸚是沒有教養的,好比街頭醺然賣弄sao情的女人,不愿意承認黃鸚的漂亮與任何人都不同,做什么動作都是慵懶而浪漫的,不愿意承認她理解陳若寧說的‘鮮活’是什么意思。 李佳莞放下翹著的腿,俯身去撿起茶幾上的紙團扔進垃圾桶,“二十年都過得那么窮苦,是不習慣現在的生活,但你最好快點習慣,不然怕你出門被當成‘北姑’啊?!保ū惫茫捍箨懙礁郯拇蚬さ呐?,主要指從事‘賣身’行業) 黃鸚將桃子皮吐在掌心,沒搭理她。 “normn都養過好幾個女人,個個都比你靚、聽話、有禮貌,如果不是你身份特殊,我想他都好難看上你?!?/br> 黃鸚好似全身心投入電視,留她在唱獨角戲。 李佳莞抬了抬下巴,開始評價連續劇中的角色,說得好有指桑罵槐的味道,“我都不明白這個女人怎么想的,竟然可以高高興興同他拍拖?” 黃鸚總算把目光移到她身上,說道,“這有什么不明白,當然是因為喜歡啊?!?/br> “拋開其他事,這個男人夠當她爸爸了,上床的時候不嫌惡心嗎?” 黃鸚眉毛往中間一擠,“你都不用吃飯睡覺?你是圣母瑪利亞的孩子?”她一臉瞧傻瓜的表情,“不zuoai哪有你呀!” 阿姨就在沙發后面拖地,大概為了掩笑而悶咳了幾下。 李佳莞重重呵了一聲,翻著白眼將頭擰向電視,懶得與她爭辯,但過了兩分鐘,她冷不丁的喊道,“誒,李佳莞……” 黃鸚抽了張紙巾包住桃子皮,故作不經意地問著,“你怎么老是叫他的英文名?” 不用多想,李佳莞就知她指的是陳叔,沒好氣的說,“我在外國待久了,習慣了?!?/br> 黃鸚點了點頭,又搖頭,“別這樣叫他,我不喜歡?!?/br> 李佳莞腹誹著我管你喜不喜歡,嘴上嘲諷地問著,“那么你覺得我應該怎么稱呼他?” 黃鸚好有‘教養’的、慢慢的,當著她的面把紙巾包住的果皮扔進垃圾桶,然后擦擦手心說,“學學電視劇咯,不如,以后叫他uncle?” 她準備起身,順便說道,“再過不久,學著叫我一聲aunty?”黃鸚說完自己害羞地遮住嘴巴笑起來,踢上拖鞋漫步而出了客廳。 李佳莞好一會兒才消化完這句話的意思,瞬間從沙發里跳起來,焦急地找到陳若寧,追問道,“陳叔要跟黃鸚結婚?!” 陳若寧微愣了下,解釋著,“因為黃鸚她……”他傾下些身,小聲地說,“懷了陳叔的孩子?!?/br> 難怪不用擔心黃鸚會跟她搶,如果有陳先生的財勢還不夠滿足,未免就太貪心了。 傍晚時分,陳宗月回來了,一踏上樓梯就解著袖扣,他有一點潔癖,每天回家都要先換件干凈的衫。換下的襯衣拋在門上,他套上綿t恤再抬眼,襯衣不翼而飛。 關過柜門,果然是黃鸚站在后面,她抿著嘴唇笑,藏起雪白的牙齒,微卷的一縷頭發碰著臉上,雙手背在身后,那件襯衣袖子垂在地上,“猜猜我用哪只手抓的?” 陳宗月樂意陪她玩,煞有其事地想了想,猜道,“左?” 黃鸚換了只手拎出襯衣,“猜錯了!” 他似笑非笑,“所以呢?” 她向前挪步,低眼不敢瞧他的臉,但說著,“嗯……你要親我一下?!?/br> 緊接著,有人砰砰砰捶門,黃鸚從未如此惡劣的想要殺人,好不容易等到他感冒好了。陳宗月趁她回頭瞪著門板,把她往懷里一帶,親了親她的臉頰,在黃鸚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松開了她,走去開門。 門外是李佳莞,她說,“陳叔,我有事同你講,單獨講?!彼躁愖谠聨哌M書房,窗外已經是深如藍墨的夜色,他來到桌旁,拉亮桌上的臺燈。 他身后的李佳莞直接說道,“我可以告訴你周老的賬在哪里,只要你答應……” 因為黃鸚的存在,讓她面臨‘回到原位’,面臨朋友的嘲笑,父母變成一個慘死街頭的無名小卒,一個嗜毒如命的女人,而她和錢丞變成表兄妹。李佳莞將這一切都歸咎于黃鸚,沖上頭腦的嫉妒與憤怒刺激著她煩亂緊張,她想大喊宣泄,卻只能壓制住自己??墒撬霅憾?,就要惡毒到底—— “讓黃鸚肚子里的孩子消失,將她趕走!” 第58章 58 這天后來, 當李佳莞叫出心底的惡魔就清醒了許多, 也感覺整間書房更陰涼、更暗了。 轉身來面對她的男人,不是步伐疾走、神情麻木的白領,不是蟄伏旺角小排檔的古惑仔,他是身貴名顯, 在港澳屈指可數的狠角色,七月維港上空放煙火慶回歸, 少了他出席觀禮都遜色, 作為男人卻一樣不能免俗, 被一只狐貍精迷得暈頭轉向, 怎可能答應。 果不其然,陳宗月沉沉一嘆, 無話可講, 好似不愿再與她多談般, 走向書房的門。 開門剎那的動靜有別于常,就像是陳宗月發現了誰扒在門外偷聽。 可惜, 李佳莞回頭不及時, 只是恍惚見到個身影一晃, 走廊都沒有人, 即認為是自己走眼。因為在晚餐時, 黃鸚懶懶地喝著專門為她熬制的魚湯, 沒有人表現異常, 除了陳叔去到陽臺抽煙,背朝著餐廳, 指間的香煙逐漸燒出很長一截灰。天仍然很熱,花園也不涼爽,夏蟲嘶鳴,樹葉無風靜垂著,郁郁蒼蒼。 發夢都想不到第二日,有一個穿著胸前繡名工服的茶餐員工,拎著保溫箱上周家按鈴送腸粉。傭人開的門,趕不走他,硬說這里姓李的小姐叫了一份餐。 李佳莞就奇怪了扔下電視遙控,走到大門見了那名送餐員,而他左顧右盼,假裝找尋單據,實則悄悄說道,“陳先生說,請李小姐現在就去尖沙咀的碼頭,他在澳門等你見面……” 在澳門酒店的套間書房中,黃鸚輕盈地坐上書桌,瑩白伶仃的腳踝交纏起來,抱著沉甸甸的仿古電話機,接著錢丞從海市打來的電話。 “阿媽找不到鄧娟,成日問你的情況,我就話你同朋友去旅游了?!卞X丞猶豫了下,問道,“你……決定幾時返上海?” 黃鸚柔軟的頭發與肩夾住聽筒,揪著絲質的裙擺若有所思,一會兒才說著,“可能……再過個幾天,就可以回去了?!?/br> 書房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像是有很多人,其中必定有一雙高跟鞋。匆忙跟錢丞說了聲,她就掛斷電話,勾起滑到肩下的針織薄衫,正要去開門,門從外面被打開。 兩個男人身影掠過眼前,率先走進書房,她直直望住陳宗月,燈光照在她茫然的臉上,原因是門外還站著李佳莞。 陳宗月上前幾步,看著她說道,“不用怕,很快就結束了?!比耘f是深沉迷人的嗓音,卻不再摻雜情感。 在黃鸚不明狀況的時候,阿輝已經搬來椅子,壓住她肩膀按進椅中,與另一個男人一左一右制住她雙臂。陳先生最得力的臂膀金蛇阿輝,他攤開一包紙,里面盛著不知作用的白色藥粉,使力地鉗住她的下頜,要倒入她口中。 黃鸚萬分恐慌地掙扎著避開,沒倒進嘴里的粉末就吸進鼻腔,嗆到她的氣管,阿輝強硬地仰起她的頭,另一個男人擰開礦泉水的瓶蓋,就像直接往她臉上倒一樣,給她灌水。 陳宗月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可是,為什么聽不到她的求救。 他們一松開,黃鸚就跪倒在地上,割傷到氣管般激烈咳嗽,喉間泛著一股腥甜的刺疼,支撐著自己的胳膊微微打顫,分不清是汗液還是水,從脖子流進她的內衣,濕透她的頭發,又貼著她的臉頰淌下,滴落在地板上。 仿佛墜進絕望的深海,黃鸚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她絕望的不是失去孩子,是陳宗月如此殘忍的對待。黃鸚不敢抬頭尋找他的目光,怕見到一片寂靜,甚至還有對她的同情。 目睹這一切的李佳莞木楞著,應該要譏笑她今日的下場,再還給她一巴掌,頭腦里卻一直盤旋著一些問題,她懷孕幾個月了?孩子成形了?莫名其妙想到血紅色的、透明的胎兒,使李佳莞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下一刻,是什么東西掉落下來發出的聲響,李佳莞條件反射地邁進書房追探,就見黃鸚背靠著書柜,手里握著一把銀色的槍,指向陳宗月。 陳宗月靜靜注視著她,而她接著就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xue,她頭發濕淋淋的,粘在細膩如羊脂的皮膚上,眼角通紅,但眼瞳更透澈積滿了淚水,她無法正常呼吸的喘著氣。 最終,在陳宗月毫無懼意的神情中,她垂下握槍的手,跌坐到地上。 等到黃鸚被下腹陣陣鈍痛鬧醒,細細的眉皺了皺,睜開眼睛,皆是慘白,頭頂掛著吊瓶,手背上的皮膚一片冷涼。她躺在醫院的床上,周圍人聲紛紛籍籍。 阿輝走到病房見她醒了,放下打包來的一碗粥,扶她坐起來。 黃鸚發愣的瞧了他一會兒,但沒出聲,自己低頭舀起一勺粥到嘴邊吹著。聽阿輝說她已經躺了一晚上,難怪聞不出醫院的味道了。 阿輝從床下拎出她的行李包,拉開拉鏈,“身份證你收好?!闭f著將裝有她身份證的信封,和一疊整齊的鈔票塞進去,動作一頓,又狠狠‘唉’一聲,從兜里掏出自己偷偷扣下的五百元,也塞進去,拉上拉鏈問她,“濠江租金貴,我送你返香港?” 黃鸚困惑地蹙眉,沒能吃下這一口粥,抬頭望著他,好像問著陳宗月是不是…… 不要她了。 面對著這張血色全無、跟墻一樣白的小臉,脆弱到一推就散架的女孩,阿輝張嘴變啞巴。黃鸚從他的表情解讀到答案,又低頭慢慢喝粥,只是有幾顆眼淚滴到碗里。 的士停在堆滿砂石工地上,阿輝拎包走在前頭,他都不是很熟路,邊走邊望樓集在哪里,還要回頭望黃鸚,一心三用,才離開醫院不久,她明顯沒什么力氣,走得很慢。 在灰白的天光下,他們繞到幾棟高得嚇人的老屋邨中間,磚路上兩個晾衫的女人,三個跳繩的孩童,好幾個老人搬凳坐在門前,搖扇納涼。 悶濕的天氣,爬上兩層樓梯就悶出一身汗,阿輝抓起t恤擦擦臉,黃鸚扶著墻才上來,他先嘩嘩拉開一扇安全網,再打開油漆寫著數字的木板門,綠色的門布簾飄出來打到眼睛。 屋里的墻體都是深綠色,有掛過相框的印記,另一面是發黃的碎花壁紙,水泥地。雖然小,但有廚房有廁所,一架沙發、木桌折疊椅、冰箱彩電齊全。 阿輝把她行李一放,使勁撓了撓頭,還是寫了一張電話號碼,用鑰匙壓在電視機上就走了。 黃鸚打量著黑柜子上的供臺,擺著各種神仙的塑像,一面斑駁的老舊鏡子。 臥室窄到只夠擱下一張床,床上鋪著涼席,一只枕頭,枕套上還有煙頭燙出的焦黃破洞。黃鸚拆下這只枕套,發了會兒呆,打開塞在床尾的柜子,居然有新的枕頭被子,聞了聞還很干凈。 這天晚上,黃鸚側躺在床上,月光被百葉窗割成一節節,投在她身上。她盯著一只橫沖直撞的蒼蠅好久,盯到忍不住,開了紗窗讓它飛出去,再躺回床上,摸著腕上的玉鐲。 墻體很薄不隔音,廁所水管發出的聲音都能驚到她起身,更別說隔壁一家母親教訓孩子,扇了一耳光,皮rou相擊的清脆。黃鸚捂住耳朵,緊緊閉上眼睛。 一夜無眠,黃鸚按著仍有酸意的小腹下床,打開冰箱,燈都不亮,原來電插頭還沒插上。她從行李包里翻出幾張鈔票,準備去買點東西,一開門外頭站著一位老伯,一只眼還是玻璃做的假眼,嚇她一跳。 老伯舉了舉多層的保溫桶,“你剛搬來,個雪柜沒東西,給你送點湯飯?!?/br> 這位老伯好像是房東,交代她吃完把碗筷給他送回去,他就住隔壁。 保溫桶一層是叉燒rou和青菜,一層是軟糯白亮的米飯,最后一層是帶著油花的骨頭湯。這么一層層揭開,黃鸚不免輕輕‘哇’了聲。 小小電視機調到三色臺標的頻道,正在重播昨天她錯過的劇集,黃鸚天分高,不需要特地學廣東話都能懂七八分,一邊慢騰騰地吃著,一邊津津有味的看著。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 她微愣著放下筷子,走到門前,門上沒有貓眼,懸念十足地開門,卻不是她期望見到的那個人。 黃鸚必須兩手并用才能掰開安全網,周陳駒環視著四周走入屋中,說道,“他就將你扔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