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阿媛笑笑,不再講自己的事情,以免徒增傷感,轉了話鋒問道:“阿芹,你好像比以前聰明多了,只是這工錢怎么沒漲起來?我記得我還在這里的時候,你的工錢就是五錢銀子一個月?!?/br> 阿芹嘟起桃花般的紅唇,怯怯道:“人家沒你聰明嘛,工錢只得這么多,漲不起來了。娘子們不開口,難道我開口么?不過我覺得也沒什么,我沒什么花銷啊。還有我現在手底下管著幾個小丫頭了,娘子們還是對我好著呢。剛才我就讓一個小丫頭替我去買吃的了,冷食了幾日,餓得不行?!?/br> 阿媛敲了下她的腦門,嗔道:“還吃!我這一年折去的rou,好像都長你那里去了?!?/br> 阿芹瞪圓了一雙澄澈水晶般的眸子,用手往自己腰上捏了捏,頓時皺起了秀眉,“難怪得這幾日覺得乏力,原來真是長了rou身子沉了!” 阿媛沖她笑了笑,忽兒又嚴肅起來,“阿芹,你可莫要再像以前那樣,過得一日算一日,要多做打算呢?!?/br> 阿芹抓了抓后腦勺,疑惑道:“每日該做的事情還是照樣做完,娘子們并沒有說什么不好。我要做些什么呢?工錢它就是漲不起來了呀?!?/br> 阿媛恨她不開竅,道:“不是光說工錢,工錢只是一方面,其他的事情你就沒有想過嗎?比如,你想嫁個什么人?” 阿芹粉頰一羞,嗔道:“你就問人家這個?好不害臊?!?/br> 阿媛伸手戳了下她的瓊鼻,“你只比我小不到一歲,如今十七是滿了,沒有想過這等事,才是奇怪?!?/br> 阿芹的小臉上越發紅粉菲菲,聲音也低了下去,“是相中一個的,蔣娘子相公跟前的小廝,喚作添祥?!闭f罷,又睨了阿媛一眼,嬌聲道:“這話我沒跟別人說過,你可是第一個知道!” 阿媛聽說是個小廝,立馬皺眉,問道:“可也是奴籍?” 阿芹聽阿媛說出這個字眼,倒有些不悅,“是奴籍。祥哥是奴籍,我也是,我跟他,誰也不嫌棄誰?!?/br> 阿媛知她心思,聲音便軟緩下來,“阿芹,我不是看低你。我如今是泥菩薩過江呢,如何能來嫌棄你?只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了,你若再嫁個奴籍的人,將來的孩子還要為奴為婢。你現在定然存下不少錢,足夠給自己贖身了,若再嫁個良人,便脫了奴籍,以后自成一戶,或織布,或種田,能做些小買賣也是好的?!?/br> 按照大華朝的律法,奴籍身份是世代沿襲的,并不是通過錢財贖身就可以改變。贖身只是代表你不再替這家賣命了,但并不代表你就能自立門戶,奴籍身份有許多限制,很多行業根本沒有沾邊的可能。很多奴仆贖身,不過是主家沒落了,主人為了最后攬一筆錢財,一時又找不到出錢買下這些奴仆的人,只好低價放奴仆們出門罷了,離開主家,大部分人還要找個下家。 真正脫離奴籍,大致是兩個途徑,一是遇到朝廷赦免,二是找良人婚配。 第一點要憑運氣,第二點卻能靠自己。 阿芹的神色霎時黯然,低頭道:“你說的這些我自然明白,可是我自己是奴籍,哪個良人肯來娶我?若有,只怕或殘或貧或是年老的鰥夫。若是好人家,只怕只能做妾。我爹娘就是奴籍,生下我也是奴籍。我尋不到別的路子,只能學了爹娘了?!?/br> 阿媛見她消沉,趕忙鼓勵道:“誰說我家阿芹就遇不到好的良人了?這年頭,奴籍的男子要娶個良家女子確實有難處,可奴籍女子嫁給良籍男子的卻大有人在。我家阿芹這般品貌,還愁沒有好姻緣嗎?” 她這么說,阿芹方又綻出笑容。 阿媛不知阿芹和那個添祥發展到什么程度,兩人雖是親如姐妹,阿媛卻知道有些事她沒有資格去阻隔。況且以阿芹的性子,若是她認定了,只怕很難改變。 阿芹從小就在梅吟詩社長大,有個好的主家庇護,不知道外間人為奴為婢的艱辛,因而想法單純,顯得不思進取。 阿媛擔心她,止不住又多點撥幾句。 “阿芹,就算你真的看中添祥了,也要多幾分打算。你當初被賣到梅吟詩社,賣身契當是在程娘子的手中,而添祥的賣身契當是在蔣娘子夫家那里。程娘子肯不肯配了你過去,蔣娘子的相公又肯不肯讓添祥娶你,這還是兩說呢,你莫要就私定了終身?!?/br> 阿芹一抬眸,樣子變得認真起來,道:“我從前未想過這些呢,只道娘子們雖不十分倚重我,待我還是好的,若我相中了人,她們該是不會反對才是?!?/br> 阿媛嘆道:“娘子們相處,從來微妙得很。聚在一處吟詩作賦時自然是朋友,可離了這處詩社,便各有各的生活。每個主子都有或倚重或寵愛的奴仆,他們的婚配怎會是自己說了算的?阿芹,既然你的賣身契歸屬于程娘子,就當對她最為上心,他日你遇到合適的人,才好叫程娘子為你做主啊?!?/br> 阿芹點頭,可又有些迷惑,“你曉得的,我人笨,不知道如何討好程娘子呢?!?/br> 阿媛想了想,阿芹并不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若教了她什么方法,只怕還起了反效果,但阿芹這幾年因有了經驗做事比往先麻利順遂了些,這也算得是個優點,畢竟像她這般從小在梅吟詩社長大的丫頭不多。 阿媛便道:“程娘子最是寬厚,你無需刻意討好她,不然反倒讓她覺得你是個阿諛之人。但她吩咐下的事情,你必要用十二分心去做。若程娘子感覺到你待她,比待別的娘子更為貼心,自然會倚重你。但這種特別的好,你又不能讓別的娘子感覺到,只能讓程娘子一人感覺到?!?/br> 阿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阿媛看看四周,她們聊了半晌,還未見有人影出現,只余燕子蝴蝶偶爾穿梭于房檐花叢之中。 “阿芹,往后出門踏青游船之事,若程娘子都把你帶著,可見你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你看如今你只得在此守門,這種事情叫幾個小丫頭不就好了?!卑㈡抡Z重心長。 阿芹似是恍然大悟,“我從前覺得,陪娘子們出去最是累人,在山間水上她們還要寫詩作畫,可苦了我又是打傘又是磨墨。我覺得待在院子里最是輕松,卻原來是娘子們并不樂意我跟著啊?!闭f罷,甚是沮喪。 阿媛拍了拍阿芹肩膀,不再說這個話題,又拿出大籃子中剩余的糕點給她。 阿芹看到又是冷食,沒什么興味,但因著是阿媛做的,她自然怎么也要當面吃上一個。一吃之下,便覺得與廚房做的不是一個口味,便一口氣吃掉三個。 兩人閑聊了一陣,阿媛怕誤了搭船的時間,便與阿芹告辭。 阿芹吃飽了肚子,變得眉開眼笑,精神頭也爽利起來,正想與阿媛多絮叨,沒想到她又得走了。 阿芹只得送了阿媛出來,握了她的手,囑她一定要多來看自己。阿媛自是應下。 這日回了南安村,阿媛心下卻難以安寧。一半是為著擔心自己的好姐妹阿芹,怕她善良單純卻無法過好將來的生活。一半是為著自己。阿芹的將來恐怕多有難處,而自己呢?就會走得平順嗎? 到底哪處會不平順,阿媛自己又覺得難以捉摸,只是心中已有了莫名的不好預感。 這日傍晚,吳有德仍舊未歸。阿媛照例給他留下些飯菜,然后早早躺上了床。 輾轉反側了許久,周公卻似迷了路般不來相見。阿媛睜眼,透過窗簾,見外面的天空已褪去殘陽的最后一抹橘紅,寶石藍般的夜幕中,悠閑的星星似乎正乘著晚風游弋?!獩]有下雨,真是難得晴朗的春夜。 也因為沒有下雨,外間小路上野草被踩得窸窸窣窣都清晰可聞。 這個時間怎會還有人在路上行走?吳有德回來了? 不是,他的腳步可沒有這么輕盈細碎。 那聲音遠了,好像是往對面去了。 阿媛回來時,顏青竹正在院中收拾,那個時間他若在家中,一般便不會再出去了。 那么這個腳步聲是誰? 這么晚誰會來找顏青竹? 如果不是找人,那難道是小偷嗎?生活在南安村十多年,阿媛從未聽過這里有小偷。 阿媛警覺起來,起身輕輕拉開窗簾,往對面望去。 顏青竹屋里還閃著火光,一大片橘紅光暈透出薄薄的紙窗,籠罩住整個院子,在夜色下,別樣溫和美麗。 阿媛知道,顏青竹是在屋中烤傘??磥硭€未能歇下,那來人便不是小偷,確實是找他的。 籬笆外也有一點橘紅色光暈,似與屋中遙相呼應。阿媛順著看過去,只見籬笆外一個纖長曼妙的人影,手中提著一盞亮亮的金鈴花小燈籠。 有火光照明,阿媛很快看清來人腰間那條拼花腰裙?!皇抢钣紫s又是何人。 ☆、第10章 李幼蟬今日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才來找顏青竹的。 早間她便來過,可惜顏青竹不在,可恨還被他家對面的阿媛瞧見了,讓她頗不自在。 白日里她又不好的再來,只怕又被人瞧了去。 于是在這入夜時分,趁著家里人和村里人都歇下,她才偷偷摸摸來了此地。 難為她一個女兒家,暗中行路,聞見野貓叫|春,如泣如訴,怕得瑟瑟發抖。 這會兒見了顏青竹房中明亮的火光,方覺得一顆心定了下來。 李幼蟬依著籬笆,朝里面輕輕叫了一聲,“顏哥,你在嗎?” 里面沒有應聲。 李幼蟬捏住裙角,朝阿媛家那邊望望,見那里黑漆漆一片,方又回過頭來朝里面喚道:“顏哥,你在嗎?……我是幼蟬?!边@回的聲音大了些。 沒過多久,終于見顏青竹修長的身影推門而出。顏青竹手上拿著外衣,一邊往身上套上外衣,一邊往外去。他在屋內烤傘,靠著爐火便只穿一件薄衫,外間氣溫卻仍舊有春夜的寒意。 顏青竹剛才也未聽得分明,屋內火苗噼里啪啦,只隱約聽得一個女聲在喚他,他想著,或是阿媛有什么事,趕忙拿了外衣便出來。 見籬笆外亮著一盞燈籠,自然快步走了過來。離得近了些,方看清那女子不是阿媛,心中有些莫名,便又放緩了腳步。 “幼蟬姑娘?”顏青竹走到籬笆前,方看得清楚,“這么晚,有什么事嗎?” 李幼蟬頰染桃色,好在夜間看不分明,只聽她軟軟地道:“顏哥,讓人家進去再說,好嗎?” 顏青竹愣了愣,方推開籬笆讓她進來。 李幼蟬輕移蓮步,款款而進,卻又見顏青竹并不邀她進屋,頓時有些羞惱,心道:“請得人家進來,又不讓人家進屋,這跟站在籬笆外有何區別?好你個冤家,真是又傻又拙,待人家把事兒講完,看你急也不急!” “顏哥,人家今天來,是有事情跟你講呢?!崩钣紫s壓下心底的那點不快,語調仍舊柔得像絲羽一般。 顏青竹越發奇怪,只得道:“你說?!?/br> 李幼蟬的聲音馬上化若山間幽泉,低低啜泣,“顏哥,今日鄰村于家請了媒人來我家里了……我爹還挺滿意的?!?/br> 顏青竹覺得這事情跟他有什么關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啊,卻又想起前幾日李幼蟬托他做一把紅色油紙傘,還要畫兩只形影不離的相思鳥在上面。因為李幼蟬對這把傘的要求頗多,顏青竹衡量之下,說是需得等上一段時間。 她現在定下婚約,莫不是擇日就要出嫁,想以這紅傘作為陪嫁之物,又怕我來不及做好,所以特來催促? 如此,顏青竹便可理解了。畢竟嫁妝是件大事,以紅傘作為陪嫁是相當古老的習俗了,“油紙”“有子”,這是添丁的寓意。 既然別人趕著辦喜事,自己推脫就說不過去了。 顏青竹當下便道:“那就恭喜幼蟬姑娘了。不知你婚期擇在何日?你要的那把傘,我一定盡力做好?!?/br> “你!”李幼蟬氣得狠狠跺了一腳,心道:“你個冤家,還要與我說這等話?” 當下卻又忍住不發,只越發凄然道:“顏哥,我知道你心里難過,卻也不必說這等話故意氣我。我跟阿爹說了,就算于家有幾十畝良田,我也不樂意跟著那個于大郎。只要顏哥肯上進,我們的事,阿爹或還能松口的?!?/br> 顏青竹一頭霧水加上一頭冷汗。 “幼蟬姑娘,你……你這是說什么呢?” 李幼蟬絮絮道:“顏哥,你莫要人家把什么都說得清楚。你一個傘匠,沒有田地,就憑一份手藝吃飯,若是以后老了,做不動了,又拿什么來吃?做傘做得再好又如何比得過耕地?耕地耕得好,收成便會多,賣了糧食,有了余錢,又可再置地,等田地多了,又可收佃戶。你看,到了我爹這個年歲,便不用親自耕種了,家里的田地還能蔭庇子子孫孫。而你做傘的手藝,就算傳到子孫手中,也未可發家致富啊。我阿爹有些顧慮再正常不過,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將來衣食無憂。為人父母的都是如此,你莫要惱恨?!?/br> 李幼蟬見顏青竹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以為他當真惱了,便又用濕噠噠的眼睛望過去,溫聲道:“顏哥,我曉得你做了十多年的傘,一時放下是不可能的。不如我跟阿爹商量商量,讓你先學學農耕之術。一邊耕地,一邊做傘,并不妨礙?!?/br> 她聲音忽而又變得嬌羞,“等……等我們成了親,阿爹自要撥下些地給我們的。到時,就算自己不種,找些佃戶來種也是可以的。傘你可接著做,不過耕種法子還是要懂得些的,否則每年秋天收成了,你連谷稻好壞都分不出,那可不成?!?/br> 李幼蟬覺得她今日足夠放低姿態了,你沒有田地,我家給你田地。你想要做傘,我也讓你繼續做。唯一一點要求便是讓你學學耕種之法,若連這點你也不依,自己和阿爹真是無法再商量了。 來之前她想過顏青竹的態度,想她得知自己將許了人家,不知道何等心急,何等惱恨自己配不上她。卻不想他是這等性子,明明心里難受,卻還要撐個架子。自己若真的嫁了他人,看他悔也不悔? 可她李幼蟬畢竟是看中了顏青竹,他人又是俊,性子又不像一般莊稼漢那般粗獷,雖是沒有田地的傘匠,但見了他做的傘,便知他是個做事認真細致的人,將來大抵是個溫柔體貼的夫君吧。 若不是怕就此失了姻緣,她李幼蟬何苦撕去女兒家的羞澀面皮與他說這些? 當下李幼蟬眼波盈盈,看向顏青竹,只盼聽完這番話,他有所覺悟,不再與她置氣。 顏青竹愣怔了半晌,身子卻似朝后面站了站,墨色的眉蹙起,連額頭也皺出幾道橫紋,咬咬牙,他正色道:“幼蟬姑娘,我想你是誤會了。我與你如何能討論到這種事情上!我們并不是……并不是那種關系!” 李幼蟬像是伸手觸了刺猬一般,疼得跳腳,一拳錘到顏青竹胸口上,恨恨地道:“冤家,你這個冤家!到了這份上你還與我說這等話。等我嫁了別人,看你悔成什么樣!” 顏青竹見她又是一拳過來,趕忙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過。 李幼蟬嬌嗔一般,數個粉拳又是襲來。顏青竹雙手在前面胡亂揮動抵擋,又不住倉惶向后退去,直退得離屋墻還有數寸,李幼蟬方才收了手,在一旁傷心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