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卡隆之后,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br>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鉆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么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不丟人?!?/br>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么多條性命?!?/br> …… 半晌沒有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他,眼神復雜,在他低頭剎那,自然而然,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有一線酥麻,順著他腕根,竄向肘心。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br>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br> “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沖動,在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后,我們還要見面的?!?/br> 一兩秒的靜默之后,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么了?!?/br> 衛來笑了一下。 說:“我也不記得了?!?/br>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后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里不常有。 第17章 長長的一覺,醒的時間剛好,洗漱完了正趕上飛機派餐,頭盤、主菜、甜點、濃湯,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桌子。 再看機座顯示屏上的飛行信息,距離聯程中轉站土耳其,只有一個指節的距離了——轉機順利的話,到達喀土穆時,太陽應該還沒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么樣子,是不是電影里常見的那樣,干燥的熱浪間,赤紅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輪血色殘陽。 和岑今沒有再多交流,用餐時她餐叉跌落,衛來幫忙撿了起來,岑今說了聲謝謝,他回了句沒什么。 對答自然,并不尷尬,人成熟的好處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輕,拿得起也能盡量禮貌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個變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飛機延誤,衛來陪岑今逛了免稅店,路過機場書店時,看到報刊架上的雜志,封面上,一個眉頭緊皺的沙特人的大幅頭像,右下角,一條成比例無限縮小的油輪。 標題是:消失的油輪——如何打破當前的僵局。 拿起來翻了翻,是記者采訪多個國際談判專家,從不同角度探討談判的切入點,衛來覺得對岑今有用,買了一本。 轉頭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時尚周刊,光亮可鑒的銅版紙上,珠光寶氣滿溢。 粗粗一瞥,看到幾個字:今冬流行元素…… 時尚圈真是讓人費解,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經忙著預測下一個冬天女人們喜歡穿什么了。 岑今說:“這篇文章說時尚是個輪回,這個冬天摩登格紋和豹紋會再流行,不知道設計師們在禮服上會怎么翻新?!?/br> 這關注點……真是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去談判的。 衛來把雜志遞給她:“你可能用得到?!?/br> 她瞥了眼封面,沒接:“哦,又是那條船?!?/br> 衛來覺得好笑:“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那條船?!?/br> “又不是什么大事?!?/br> 不是大事?廣播里、電視里、報刊上,到處都在討論,沙特人付了巨額報酬,請她專門走這一趟。 她居然說,不是什么大事。 衛來笑笑:“看來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鯊……關系很好?” “談不上?!彼w長手指順著一長排周刊的書脊輕溜,很快又勾出一本,“當初叛軍射殺難民,我們在當地的醫院里,收治了幾十名重傷員,我忙著協調醫務資源,還要寫損失和局勢報告,根本沒時間去跟傷者建立友誼?!?/br> “但虎鯊我有印象,他頸部受傷,頭和肩膀纏滿了繃帶,躺在走廊的角落里,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巡視病人的時候,他跟我說,謝謝?!?/br> 就這點交情,能把贖金砍到幾折?更何況,交情拿去換錢,大多數情況下,匯率都會慘不忍睹。 “那在你心里,什么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以后……有機會的話,你會知道?!?/br> 衛來也笑,話鋒忽然一轉:“為什么選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會問的。那場面試,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選人?!?/br> “你可別說是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我沒那么蠢?!?/br> 短暫的靜默,機場廣播響了,目的地喀土穆,他們的航班。 岑今說:“要登機了?!?/br> 擦肩而過時,伸手抽出他握著的那卷雜志,溫柔一笑:“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br> 衛來面色陰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側,用力往里一推,岑今站不穩,整個人被推拽過來,跌撞到他身上。 他身體鐵硬。 岑今迅速站穩,仰頭看他。 現在才發現,他有一雙可以褪去風度和溫度的眼睛,看她時,像看偷渡船里了無生氣的尸體。 說:“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會做計劃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把我做進你的計劃,或者想利用我做什么事——否則,我不會放過你?!?/br> 岑今笑:“那你就別放過我啊?!?/br> 她湊向他耳邊,聲音低地像在吐氣,輕暖的氣息在他耳廓處緩慢飄游,讓他想起埃琳水母缸里那兩只行動遲滯的水母。 “不放過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隊?” 說著輕撣他肩膀,像是上頭落了灰。 “和人對著干挺耗精神的,我們之間沒有了不得的矛盾——我建議我們友好相處?!?/br> “那天在溫室里,你同白袍討價還價之后,是不是也跟他說,接下來要友好相處?” 他還記得面試的時候,這兩人有目光交流,關系融洽,彬彬有禮。 “事情談妥,大家就可以做朋友了,當然要友好相處。以后有沖突,再翻臉不遲?!?/br> 衛來沒有說話,過了一會,眼睛里的冷鋒慢慢隱去,代之以熟悉的風度、禮貌、配合,甚至好感。 說:“好,友好相處?!?/br> —— 因為延遲,沒能看到想象中的血色殘陽。 到達的時候,日頭幾乎已經全部落下,夜色像倒扣的鍋,和蓋子之間露著沒能嚴絲合縫的一線亮,飛機就這么頑強地從那線亮里擠進來,降落在熱氣上蒸的東非大地上。 機艙門開啟的剎那,衛來覺得自己回到了赫爾辛基的桑拿房。 四月,這里的日間氣溫40度左右,地表溫度可達70度。 走進機場大廳,能脫的外套都脫了,脊背的汗粘在衣服和皮膚之間,熱氣在身邊裹,首都的機場大廳,居然只小縣城汽車站的規模,管理混亂,來往的人又復雜——岑今進洗手間換衣服的時候,他不得不在外頭給她守門,挨了當地女人好多白眼。 她很快出來,黑色吊帶,外罩下擺打結的淺灰格子襯衫,牛仔短褲,頭發綰了個松髻,很多細碎的發絲被汗粘在了脖頸上,拿手里的雜志扇風。 衛來說:“見到可可樹,安頓下來就好了?!?/br> 岑今把雜志扇的嘩啦響:“建議你不要太樂觀?!?/br> 出口處,衛來一眼看到了來接機的可可樹。 沒辦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這么顯眼,宛如神祇被凡人簇擁:在一干穿著色彩鮮艷的褲子、掀著汗衫的下擺扇風、或著傳統服飾的阿拉伯人之間,除非是眼瞎,否則誰都不可能忽略可可樹。 他穿西裝、打領帶、腳蹬擦的锃亮的黑皮鞋,帶袖扣的白色襯衫精心地露在西裝袖口的外面,腕上亮閃閃一塊積家腕表。 衛來故意拖時間,想看看他下一刻會不會中暑。 然而可可樹已經看到他了,興奮地咧嘴大叫:“衛!my christmas tree!” 衛來還是沒動,倒是岑今在后頭推了他一下:“圣誕樹,叫你呢?!?/br> 可可樹是混血兒,有著偏白人的膚色和典型的黑人鬈發,他的父親應該是西方的某個風流記者,和一個黑人女人春風一度后有了他,然后那個女人又把他扔在了采金人出沒的可可樹林里。 于是他從小采金、燒飯、做童軍、繼而雇傭軍,然后被麋鹿的喋喋不休打動,走上了專職保鏢的道路。 第一次見面,他對衛來說:“你知道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人生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喝醉的老頭身上扒下來的,那叫臭!我蹲在河邊一邊洗,一邊發誓,我以后,要穿最好最貴的衣服!” 多真誠,剛見面就跟你聊這么私密的話題,于是衛來交了這個朋友。 而可可樹也一直在身體力行著河邊的誓言: ——吃的用的可以不好、可以蒙混隨意,但穿的東西,一定要品牌、頂尖、羨煞旁人。 ——和陌生人初見面時,要穿金著錦,顯示自己的財力、身份。 ——和久別的朋友重見時,要盛裝以待,顯示自己在分別的這段時間過得風生水起,并不落魄。 衛來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