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衛來覺得很正常,國際機場,南腔北調。 但岑今的筆忽然頓了一下:她用的鉛筆,筆勢流暢,驟然一頓,那一處的墨痕深過周圍,尤其顯眼。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掠向剛剛經過的乘客。 是一大家,有小孩,也有大人,厚外套下露出長袍的邊角,顏色鮮艷,其中有個小姑娘,結一頭小臟辮,辮尾綁著彩色珠子,腦袋晃起來嘩啦響。 衛來收回目光:“航班是往喀土穆去的,機上應該不少非洲乘客?!?/br> 岑今沒說話,過了會,她繼續畫畫。 只是不管再怎么勾勒,畫面多么精細,那個鉛筆的頓痕,始終都在。 第16章 捱過了廣播、登機、人聲嘈雜、飛行提示、起飛、機身平穩,為了不打擾乘客休息,艙內終于熄燈。 燈滅的剎那,衛來長長吁了口氣,覺得世界這才開始清靜。 他打開機窗遮擋板,窗外并不漆黑一團,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藍色,有云,像被撕扯的稀薄的棉絮。 飛機也像是船,漂在另一種“?!崩?。 他耐心等了一會,眼睛適應了艙內的半明半暗,岑今睡著了,呼吸輕淺,她是雇主,付錢的人,有理由睡的四平八穩。 但保鏢不行,有例行程序要做。 他解開安全扣,起身。 登機的時候,衛來觀察過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確認沒問題,不過保險起見,還得再篩一遍。 先去找頭等艙空乘:“我去后艙找一位朋友,很快回來。但我女朋友剛做完手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有任何動靜,請馬上叫我?!?/br> 空乘微笑,語氣中不無羨慕:“你對你女朋友真好?!?/br> 衛來也笑:能不好嗎,她出了問題,他非但拿不到錢,連“王牌”的頭銜都保不住。 他往后艙走,先看商務艙,然后經濟艙,經濟艙很大,沒坐滿,有些人還沒睡,頂上開著夜讀的小燈,乍一看,像野地里散的螢火。 很快掃了個來回,沒有異常,他準備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艙簾時,腳邊忽然輕輕一碰。 低頭看,是個滾來的小皮球,將止未歇,還在擺動。 昏暗的頭排座位上,響起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excuse me?” 衛來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借著舷燈的條光,看清那個小小的身影。 咦,是候機時見過的,那個結小臟辮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邊坐著的應該是父親,一直陷在沉思里,忽然被這動靜拉回現實,有些茫然,衛來把小皮球遞過去,小姑娘接了,父親這才回過神來,跟他道謝。 同一時間,小姑娘遞了什么過來:“謝謝幫我撿球?!?/br> 是顆橡皮糖。 一來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衛來不好掉頭就走,接了糖,問她:“你從哪來?” “卡隆?!?/br> “卡???” 那父親聽出他語氣中的驚訝:“你是想到大屠殺了吧?” “我們卡隆,沒那么有名,不像塞拉利昂有鉆石,剛果有黃金——現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為‘四月之殤’?!?/br> 衛來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四月之殤指的是什么。 “你們把那次大屠殺叫‘四月之殤’?” “因為發生在四月,后來國內有個作家出了一本書叫《四月之殤》,賣的很好,大家都這么叫了?!?/br> 借著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難得衛來居然會對卡隆感興趣,這給了那父親傾訴的欲望。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國內的很多親友都罹難了?!?/br> ——“現在已經移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會回去一趟,快到紀念日了?!?/br> ——“一想到這些,怎么都睡不著……” “聽說當時有一些國外的志愿者幫助你們?” “是的,我們很感激。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br> 衛來記掛岑今那頭,不便多聊,很快結束談話。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盡職,一直守在岑今邊上,看到衛來過來,低聲向他交接:“沒什么事,她睡的很好?!?/br> 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于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后兜里的記事本,在黑暗里嘩啦啦快速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扇飄。 今天寫點什么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雇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要全世界遷就…… 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隨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候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么熬過來的?衛來想象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爭早就隨著二戰結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已無關的、新聞里的“沖突”。 她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的空抬、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的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低下頭,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她一下。 這次奏效了,有那么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松弛,再然后,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里,像藏了一個世界那么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里,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眼睛很亮,目光卻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么久。 忽然覺得,艙內暗的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的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么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br>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暗的空氣里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里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br> 他瞇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里。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里,身上長滿了苔蘚?!?/br>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后還要踩縫紉機、啃硬的能劃破嘴唇的面包皮,那時候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么了?” “夢見卡隆?!?/br> “我離開卡隆之后,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br>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br>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有創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愈合。 衛來想說些讓她安慰的話:“剛才在后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愿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br>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后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話。 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大學里,主修國際政治關系,想往政界發展?!?/br> “但有色人種,并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低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br>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br> 說到這,脖頸后仰,目光棲落在艙頂,輕笑:“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