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云縱隨著那下人入了大廳,坐了客位,那漢子道:“上君稍待片刻,小人立刻去請主人出來?!?/br> 云縱點點頭,一旁的小廝端了茶水上來。但見茶盞之內,水色黃綠明亮,茶葉外形扁平勻直,色澤綠潤略顯毫。微飲一口,只覺香氣栗香高長,滋味鮮爽回甘,沁人心脾,不由暗暗贊道此間主人頗有品茶之道。 忽聞一陣腳步聲傳來,人未至,朗笑聲已到:“有勞上君久等?!?/br> 云縱抬頭,只見來人豐神俊朗,一頭烏發用紫金冠束著,雖無華飾,卻顯得一身貴氣。 拂塵一甩,云縱起身含笑道:“貧道見過壽王殿下?!?/br> 原來此人乃是當今圣上的三皇子,壽王賀蘭羽。這赫陽山莊是他的一處別院,竣工不久?;首逯私孕棚L水之說,賀蘭羽曾多次派人請云縱前來,卻因云縱前段時間不在觀內,故此拖到今日才來。 賀蘭羽微微笑道:“上君不必多禮,快些請坐。不知這茶,可合上君口味?” 云縱落座,端起茶杯笑道:“巴山雀舌,果然名不虛傳?!?/br> 此茶產於四川巴山一帶,狀似雀舌,因此得名。清明時節采制,谷雨後即為成品。云縱品盡天下名茶,一嘗之下,便知賀蘭羽此茶實乃巴山雀舌中的頂極之品。 賀蘭羽見他贊賞,便笑道:“上君若是喜歡此茶,不如就在此處久住一些時日,本王還有諸多私藏,愿與上君共享?!?/br> 云縱只是微笑道:“王爺太客氣了,所謂無功不受祿,貧道受王爺之邀而來,自當盡些薄力。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便為王爺相看此莊風水罷──不知王爺手頭可有此莊的結構草圖?” 賀蘭羽忙命下人去取了一卷圖紙出來,遞與云縱:“此為成圖,還請上君指點一二?!?/br> 云縱將圖紙卷了,置於袖內,笑道:“指點二字實不不敢當,今晚貧道會細看此圖。若有不妥處,自當詳告王爺?!?/br> 賀蘭羽見他風塵仆仆,形容勞頓,便起身道:“上君連日辛苦了,小王已在上君房內備下了晚膳,還請上君隨下人回房用膳休息。小王還有些事務要處理,恕不能親自相陪了?!?/br> 云縱笑道:“王爺請自便?!?/br> 賀蘭羽喚了個小廝過來領云縱前往客房休息,自己便先離開了。云縱跟著那名小廝進了自己房間,但見布置雅淡,樸實舒適,微微笑道:“王爺真是費心了?!?/br> 那小廝躬身道:“小人不敢打擾上君清修,告退?!?/br> 云縱點頭,待那小廝關門離去後,解下拂塵和佩劍,在桌旁坐下,挑亮了燭火,攤開圖紙,仔細看了起來。視線所及,暗暗將每一處位置所在記在心里,稍等了片刻,便吹熄了蠟燭,和衣上床。 入夜,莊內一片寂靜,想是眾人都已熟睡。云縱悄悄起身,換了一身黑衣,面上蒙了塊黑布,啟窗跳了出去。 他竟是要夜探赫陽山莊。 第21章 夜深人靜,赫陽山莊內除了守衛在四處巡邏外,無一絲動靜。暗夜之間,云縱趁著月色,憑著那幅已記在自己腦中的建筑圖,悄悄繞開莊內守衛及重重機關,斂息而行。走到一處回廊前,抬眼看到所有的窗子都滅了燈,云縱的目光落在了最盡頭的一間屋子上。 照圖紙所標,此處乃是賀蘭羽的書房。云縱潛至窗下角落之處,悄悄用小指沾濕了窗戶紙,往屋內一瞧。只見里面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清,於是支起窗欞跳了進去。 房內布置清雅,古色古香,書架上堆著字畫、古玩,墻上掛著畫卷,暗夜之中也瞧不清楚是何人手筆。云縱摸黑在書桌上翻了一氣,除了一些書籍字畫外,什麼也沒找到。他抬首看了看四周,又沿著墻壁細細摸索起來,摸到那幅字畫處,正待將畫卷掀起來,忽聽到房頂傳來一聲輕響。 云縱猛然抬頭,只見房頂之上忽然開了個洞,磚瓦被掀開,卻有人跳了下來。 云縱要躲,卻已是來不及了,那人也早已瞧見了他。兩人在黑暗中均是一呆,云縱長袖一揮,那人已身如鬼魅般疾速撲上,云縱被撲倒在地,袖中短劍瞬間被打落在地,卻是在面對面的情形下,看清了對方容貌。 云縱一驚之下,險些叫出聲來,那人不是別人,卻是秦扣枕! 做夢也沒料到竟會在此遇上秦扣枕,云縱被制住了身子,只聽到秦扣枕低低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閣下是誰,為何深夜在此鬼鬼祟祟?” 云縱聞言,知道自己蒙著面,未被秦扣枕認出,暗中松了口氣。他聽了這番言語,不覺有些好笑,暗道我半夜入房便是鬼鬼祟祟,你從房頂上跳下來,就是光明正大麼?他不欲與秦扣枕多做糾纏,也不回答,手下暗中用勁,想掙開他脫身。秦扣枕哪里肯放開?兩人在地面上扭打成一團,到底是云縱功力不濟,漸漸落了下風,驀然面上一涼,卻是蒙臉的黑布被扒下來了。 秦扣枕抓著布巾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中,不敢置信般的驚呼出聲:“是……是你?”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卻是有人過來了。云縱心下一驚,秦扣枕已手疾眼快的將他身子扯了起來,急道一聲:“走!”。兩人騰身而起,躍上橫梁,剛沖上屋頂,便聽到房門被推開了,腳步聲紛紛踏進,有個聲音叫道:“人在上頭,追!” 下面人聲鼎沸,大批守衛趕至。秦扣枕施展輕功,帶著云縱一路疾奔,卻聽到云縱在他耳邊低聲道:“往左,前方無守衛?!?/br> 秦扣枕一愣,卻已不由自主的照著云縱所言往左而去。云縱一直在他耳邊指點路徑,在經過一處長廊時,云縱驀然道:“盡頭處第二間房,進去!” 話音未落,秦扣枕已帶著他翻窗而入。云縱氣息未定,立即伸手關上窗,黑暗中兩人屏聲靜氣而待。片刻,只聽到外面漸漸響起喧嘩,窗外晃動著火把的光芒,腳步聲紛踏而來,隨即房門被扣響了:“上君,可歇息了麼?” 正是賀蘭羽的聲音。 云縱立即將身上的夜行衣脫下,擲在秦扣枕懷內,低聲道:“到床上去!”秦扣枕即刻會意,閃身跳上床,扯下了床帳。云縱深吸一口氣,扯散了發髻,抓了道袍披在身上,走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賀蘭羽,見了云縱,含笑入內道:“深夜打擾上君,甚為抱歉。上君可曾聽到有人闖入?” 云縱吃驚道:“難怪外面如此吵鬧,可是有宵小之輩闖了進來麼?” 賀蘭羽見他里衫外僅披了件道袍,長發瀉於肩上,面上還帶著熟睡方醒的迷茫之色,分明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模樣。於是笑道:“確有賊人潛入,小王擔心上君受驚,所以前來看看。既然上君無事,那我就放心了?!?/br> 云縱面露擔憂之色道:“可要貧道相助?” 賀蘭羽搖頭笑道:“不敢有勞上君。多有打擾,還望見諒。上君晚上小心鎖好門窗,小王告辭了?!?/br> 云縱點點頭,送他出門,見門外眾人逐漸離去,這才關上門,鎖好後走回至床前,掀起床帳,淡聲道:“秦教主,請起來吧?!?/br> 棉被動了動,秦扣枕從里面露出個頭來,鳳眸帶笑的望著他:“這麼深更半夜的,上君卻叫我起來,好不狠心!” 云縱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你不起來,我如何安歇?” 秦扣枕探出一只手,拍了拍頭側的半邊枕頭:“這不是給你留了地方麼,上君?” 云縱懶得理會他的輕薄之語,徑直走到桌旁,坐了下來,伸手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開口道:“既然教主喜歡躺在床上說話,那就請便。只是……不知教主為何要夜探赫陽山莊?” 秦扣枕微微一笑,半坐起身,語氣含嗔道:“你我久別重逢,怎麼一開口就問這些煞風景的話?難道不該趁此良辰美景,好好訴說一番分別後的相思苦麼?” 云縱眉頭一皺,這秦扣枕臉皮之厚,實為他生平所罕見。若換做其他人,之前受他那般欺騙凌辱,此時相見,早上去在他身上戳兩個窟窿了。只是云縱早已將前塵往事盡數丟棄,如今對著這個人,也不過像對著一根草,喜怒不動,絲毫不去理會他的胡言亂語。 秦扣枕見云縱對於自己的挑逗之語,半點反應也沒有,眸子漸漸沈了下去。片刻,終於從床上下來,坐到了云縱對面:“我竟不知上君原來在此處做客。只是……既然身為此處客人,為何還要深夜蒙面潛入主人書房?” 云縱淡然道:“想必與教主……是同一目的了?” 秦扣枕微笑道:“上君方外之人,竟也會偷偷摸摸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是受誰之托呢?不會又是賀蘭凌吧?” 云縱面色稍稍一變,秦扣枕已經笑盈盈的繼續說下去了:“應該不是。他那麼緊張你,心疼你身子還來不及,斷然不會叫你冒此風險。若我沒有猜錯──是皇帝老兒吧?” 云縱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直視著他:“那教主又是受誰之托呢?” 秦扣枕眨眨眼,微微一笑:“這個麼……我不告訴你?!毖垡娫瓶v神色一冷,他笑得更加開心了,“不過……如果上君答應我一個請求,或許我就肯說了?!?/br> 云縱料定他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卻不得不開口道:“什麼請求?” 秦扣枕站起身來,走到他身後,彎下腰,輕輕握住他一只手,貼在他耳邊低聲道:“只是小事一樁而已……但求上君從明晚起,為我留門。在下若得與上君相聚三晚,心滿意足,只怕就肯說了?!?/br> 第22章 秦扣枕此言一出,云縱的眸子里驀地燃起一簇怒火。他猛然將手一掙,卻被抓得更緊。秦扣枕面上含笑,眸子里卻是一片陰沈:“上君不肯答應?” 云縱饒是修行再深,被此人三番五次的出言撩撥輕慢,骨子里的怒氣終於被掀了起來?!芭尽钡囊宦?,他手中握著的茶杯頓時裂成碎片,鮮血從指縫間慢慢滲出,云縱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秦教主,不要欺人太甚!” 秦扣枕被他嚇得一怔,抓著他的手不由自主一松,下意識的想去檢查他的傷口,卻被云縱一把推開,指著窗道:“離開?!?/br> 屋內一團漆黑,但早已適應黑暗的雙眼,仍能清清楚楚看到眼前之人的表情。云縱的面上,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徹底的漠視,連看也不看秦扣枕一眼,仿佛這人根本就不容於自己視線范圍內。 秦扣枕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 這雙眼,也曾溫柔的注視過他。這張唇,也曾對他發出過縱容的嘆息。這個人,差點就曾為他動心。 他原本不希罕的。 “你是第二個騙我的人……”秦扣枕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眼簾微微低垂,眸子內閃爍著復雜的光。他像是說給云縱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或許,他原本就只是自言自語,“那人裝了十年,你只裝了十天不到……可我竟然又信了?!?/br> 念念不忘,直到如今。 他輕聲的笑起來,臉上竟現出一絲哀傷之色。云縱見慣了這人在自己面前做戲,此刻也只是冷眼瞧著,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秦教主,請離開?!彼俅沃貜土艘槐?,語氣淡漠,態度強硬。 秦扣枕定定的看著他,忽然道:“你為什麼連恨我也不肯?” 回應他的依然只有沈默,以及視他如無物般的漠然。 秦扣枕大笑起來,終於轉身躍出了窗外,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冷冷的月光傾灑進來,寂寞如霜。云縱立在原處,良久,忽然伸手捂住了嘴。 滴滴殷紅順著指縫滴落下來,緊接著,又是一大口鮮血嘔出。 修習清心訣,忌情,忌欲,忌入心魔。尤其在他已被寒氣入體,功力大損的情況下,稍有不慎,便會引發體內氣血翻涌。 他以為自己大劫已過,已經重證大道,已經將那人徹底視為無物,已經波瀾不興,再不會有半分情緒動蕩。 只是,為何還會動怒。 “若遇心魔,弟子如何自處?” “視為幻象,當斷則斷?!?/br> 當年師尊的教誨,猶記心間。云縱慢慢垂下眼簾,人生在世,他亦知不可強求一輩子不與那人相遇。過去種種,皆成流沙。風未動,旗未動,心亦未動。 堪不破,便是余劫。 輕嘆一聲,云縱和衣上床,斂目盤膝而坐,直至天明。 翌日一早,云縱用了早點,卻不見賀蘭羽出現,心中正覺納悶。伺候一旁的小廝察言觀色,笑道:“王爺今兒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有件要緊事趕著去處理,過幾日才能回來。王爺臨走前交代,上君這幾日便隨意在莊內四處逛逛散心吧,有什麼需求盡管吩咐?!?/br> 云縱心下一愣,昨晚鬧出那麼大的亂子,賀蘭羽竟然一早就出門去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轉念一想,賀蘭羽不在了才好。他受命要找之物還沒找到,從容幾日,倒是方便了他。 用完早點,云縱回房打坐練功了兩個時辰後,便出了房門,在莊內隨意閑轉。赫陽山莊上下諸人皆知他身份,既然是王爺請了來看風水,那自然是要四處走動的,所以也無人敢去打擾他。云縱漫步而行,不知不覺之間,便走到了一座院子面前。 赫陽山莊四處皆布滿守衛,唯獨此處,異常冷清,孤零零的單門獨院,連個伺候之人都沒有。云縱回憶了一下,賀蘭羽給他的那張圖紙之上,似乎也沒有此處的標志。云縱心頭微微一動,便緩緩走了過去。 大門虛掩,云縱在門外輕輕喚了一聲:“敢問此處有人麼?” 半晌,無人應聲。 推開木門,映入眼簾的是院內幾棵蔥郁的杏樹,幾只雀鳥在樹枝間飛跳鳴叫,增添了一絲熱鬧。他隨意看了看四周,忽然一愣,卻見樹下原來坐著一個人。 那人正靠在樹干上,仰頭瞅著天空發呆。許久,慢慢轉過頭來,望著云縱。 “閣下何人,為何會來這里?” 云縱微微一愣,只見此人神情溫厚,面目清朗,真正當得上“溫潤如玉”四字,使人一見便不由生出幾分親近感來。 他是擅自走入來的,失禮在先,便微笑道:“貧道云縱,受王爺之邀來為貴莊相看風水,不知兄臺在此小憩,冒昧打擾,見諒?!?/br> 那人盯著他看了兩眼,輕輕一笑:“原來是云上君,失禮?!币幻嬲f,一面站起身來,向著云縱拱了拱手。 云縱忙也還了一禮,那人笑道:“上君來看風水,不知此處如何?” 云縱微微笑道:“風水之說,講究氣、數、象三者結合。公子所居之處,隱於萬樹叢中,一樓獨峙西南,得自然之靈氣,受日月之光華,頤身養氣,實為上吉之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