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第九十八章 (上) 一切似乎依舊風平浪靜。 冬至祭祖之后,功臣勛貴們的晉封詔書隨之頒布。 舞陽公主蕭如意晉封為舞陽長公主。 而建康城中這數月來關于舞陽公主身世的種種猜測,也終于有了定論——天子在詔書中點明,舞陽公主蕭如意為太后養女。為嘉表其在平定叛亂時所立下的種種功勞和對太后的一貫孝行,以勸勉天下有cao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號并晉封為長公主。 因要嘉表功勛,給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個公主中最多的。 外間議論得沸沸揚揚。 蕭懷朔這處置頗有些微妙,既然橫豎都要晉封長公主、厚加封賞,何必還要多此一舉的點破人家的身世?就認下這個jiejie,豈不是皆大歡喜?畢竟從小一起長大,按說姐弟之情應該相當深厚才是。 莫非是迫于壓力不得不封賞,心底卻并不甘愿?還是另有隱情? 郗夫人心中也很惱怒——這一狀確實是她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嘗是為了給如意討一個長公主的虛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只是不甘心被人議論,他家娶個公主還娶了個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蕭懷朔這道圣旨,不啻一把銀子甩在她臉上。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無話可說。天子她管不了,而如意則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徐儀和如意之間的感情她心知肚明,總不可能因此就當真去退婚。 可是唯有莊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來。 她便令人備馬,再往長干里去。 行至半路,忽聽外頭有嘈雜笑聲。馬車略停了片刻,車夫解釋說,“前頭有人鬧事,堵了路?!?/br> 長干里商賈混居,富人多然而體面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愿意來,此刻更是心頭火起,“去驅散了?!焙雎犩须s中不知誰取笑,“指不定他女兒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說,真有個民女被冊封為公主了?!?/br> 郗夫人羞惱至極,便催促,“趕緊去!” 然而說話聲卻再度傳來,“那可不是什么民女,早十來年就封了公主。只不過這會兒才說是不是金枝玉葉,只是個養女?!?/br> “怎么早不說,偏偏現在才說?” “皇帝老子家的事,這誰能知道……” “這么多公主,到底是哪個?” “你們不定還真見過,就是何大佬家的扛把子總舵主,那個嬌滴滴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小娘子?!?/br> 四面一時竟寂靜下來,片刻后才有人說,“她還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經的涎笑道,“那可真是個仙女兒似的小細娘,難怪不承認是親的,嘖嘖嘖……”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腦中霎時閃過無數細節,只覺得冷汗潸然卻又豁然明朗。 隨從已喚來游繳,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驅散。 車夫再度上車驅馬時,郗夫人冷聲道,“打道回府?!?/br> 徐思用過晚膳,侍女又來通稟,“……陛下來向您請安了?!?/br> 徐思頭也不抬,“讓他回去?!鳖D了頓,又補充,“就說我累了,不想見人?!?/br> 自那日密談之后,蕭懷朔倒是晨昏定省無有耽擱,徐思卻狠了心一概不見。甚至連如意也受牽連,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宮請安。 冬至祭祖之后,蕭懷朔封賞了舞陽公主,封邑甚至超過了先帝的嫡長女會稽長公主。侍女們覺著,若徐思是為了給如意討還公道,天子此舉該能令她回心轉意了。徐思初聽聞圣旨時,分明也有所觸動,誰知片刻后便又嘆息低徊,沒有改變心意。 他們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們也都不好受。 今日見徐思有所松動了,忙進言規勸,“聽說前日從太廟回來,陛下就有些受涼。奴婢看陛下臉色確實不好。外頭天又那么冷,陛下一路冒著寒風過來,還是讓他進來暖一暖吧?!?/br> 徐思手把著書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見他。他是即刻就走,還是歇歇再回,隨他的意?!?/br> 侍女匆匆出去傳達旨意,又對蕭懷朔道,“娘娘既然松了口,必定是心軟了。您先進來,軟言哀求幾句,娘娘必定消氣了?!?/br> 蕭懷朔卻搖頭道,“不必了?!?/br>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只是秉性不夠嚴苛冷漠,卻不會由著旁人得寸進尺。她說不見,他磕破了頭,她也不會見。 他便在門外給徐思磕頭請安,隨即扶著小太監的手,再度走進了寒風里。 侍女望見他孤單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穩住,不覺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夜間進殿服侍時,便又悄悄的告訴徐思,“聽說前殿又傳太醫了?!?/br> 徐思一愣,忙問,“是怎么說的?” “說是受了寒,又積郁積勞……要陛下臥床修養呢?!?/br> 徐思松了口氣——但凡太醫說積郁積勞,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讓他好好修養吧,這幾日先不要過來了?!?/br> 侍女道,“娘娘……您還在生陛下的氣嗎?”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比起生氣,她更多的感到震驚、疑惑。但想到如意確實并非蕭懷朔的胞姐,便又覺著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議。 而一旦接受了蕭懷朔就是喜歡上了如意這個事實,蕭懷朔一切所作所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畢竟是她和蕭守業的兒子,當年她沒有阻攔蕭守業將他教導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輪到她和如意來受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 蕭懷朔會執意將如意的身世公諸于眾,徐思有所準備。 他會在無關緊要的事上服軟、討好她——譬如爵位和食邑,也在意料之中。 但她確實沒料到,蕭懷朔用的是“嘉表功勛”這樣的理由。 徐思一生空有滿腹才華,所擁有的一切卻盡都是丈夫和兒子帶給她的。時人和后人大概還會議論她的美貌、才情和坎坷情史,因她的三任丈夫都基業毀墮而死,大概她最終免不了一個“禍水”的評語??伤?,所有這些,不論是贊譽還是毀謗,不論是同情還是嘆惋,都不是因為她,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本人,其實什么都不會留下。 可其實她也想出將入相,她也想建功封侯。 誰愿意一輩子被關在籠子里,明明是心智俱全的好人家,有抱負有才華,最終卻只被人記住嫁給誰生了誰? 蕭守業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蕭懷朔看到,并且記住了。 他們到底是不一樣的。 蕭懷朔下這道圣旨,徐思早先就算生氣,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但偏偏,蕭懷朔想要的是娶如意。 徐思不由嘆了口氣,道,“不是生氣。只是這件事,真不能由著他一意孤行?!?/br> 蕭懷朔病倒了。 這天夜里忽然發起高熱來,太醫們被匆匆宣召入宮。 徐思半夜的時候被人喚醒過來。為免走漏消息引得人心動蕩,前殿只悄悄來了兩個侍郎,請徐思去主持場面,以防有什么萬一。 徐思只覺得如墮冰窟,一切心事俱都歇下了。她匆匆裹上幾件衣服,便輕裝簡從往前殿里去。 去時她還心存僥幸,想也許蕭懷朔只是虛張聲勢博取同情。誰知蕭懷朔果然病重,身上燙得火爐一般。太醫們忙著為他下針擦身去熱,他只昏睡不醒,任由擺布。 所幸體熱總算消了下去,后半夜的時候他終于醒過來,抬眼見徐思守在一旁。便跟個孩子低頭靠過來,埋頭在她腿邊,聲音因高熱而干啞,“還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阿娘,我真的……” 徐思心頭便一酸,道,“你喜歡誰不好……” 蕭懷朔亦不再做聲,只疲倦至極的靠著她,沉沉昏睡過去。 天色不亮,如意便接到徐思的旨意,道是,“你弟弟病了,有空便進宮來看看吧?!?/br> ☆、第九十八章 (中) 天明時,蕭懷朔已能起身。然而身子依舊虛弱,太醫叮囑他靜養,他也并沒有逞強的想法。便宣召重臣入宮,他修養期間,暫命徐茂等人輔佐太后主持朝政,遇有爭執不下或是不能擅自裁決的大事,再來向他問詢。 冬至祭祀正趕上江南冬天最陰寒的那幾日,與祭朝臣也有不少因在寒風中站太久而感染風寒的。何況蕭懷朔還要站在四下空曠的天壇中央宣讀祭天文。天子偶染微恙,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動。 也只徐茂知道,以蕭懷朔的體質,尚不至于去祭個天就能被凍病。主要還是因為這些天為了打動徐思,在她門外冒雪久跪所致。故而從天子寢殿中退出后,便折返回去求見太后。 規勸道,“太后與天子失和,是能動蕩朝局的大事。何況九五至尊,君臨天下,只可婉言規勸,不能懲戒管教?!?/br> 見蕭懷朔病體支離,徐思何嘗不覺著心疼、懊悔??v然知道這是蕭懷朔的苦rou計,她也已狠不下心了。 只默然頷首而已。 徐茂見她聽進去了,便不多勸。轉而問道,“是為了如意的身世嗎?” 徐思嘆道,“是,但也不盡然?!?/br> 郗夫人的怨言再加上蕭懷朔的頑固,也不由徐思不煩惱。 便道,“如意的事……就如外間所傳言,在我心里她依舊是我的女兒。至于她的生母,如意未必是想認,但那人眼下境況凄涼,如意也不可能棄她不顧。這些都免不了招來流言,只怕家里也要受到牽連?!?/br> 徐茂點頭。 徐思便道,“……我對阿嫂說的話依舊算數,這門親事是可以再商議的?!?/br> 徐茂略一思索,道,“畢竟是三郎的親事,還是等三郎回來自己做主吧?!?/br> 徐思聽他這么說,便知道他也并不看好這門親事。事到如今,以徐茂的聰明和敏銳,恐怕也早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徐茂又道,“外頭的流言蜚語不算什么,三郎和如意的心思也總有平復的時候??杉覈w面,又是另一回事了?!?/br> 徐思垂了眼眸,雖不免羞慚,卻并未因此動搖,只道,“我心里有數?!?/br> 兄妹兩個都是聰明人,有些話彼此心知肚明,點到即止便可。 徐茂便起身告辭。 如意清晨入宮,正逢徐茂離開。她便立在路旁,頷首行禮。徐茂便也暫且駐足,略作回禮。 他在名分上既是如意的舅舅,又是她未來的公公,平素都泰然受禮。如意沒料到他竟回禮,忙側身回避。 徐茂卻已淡定的轉身離開了。 如意望著他的背影,依稀意識到了什么,不由略有些失神。 她進殿時,徐思尚未離開。母女二人四目相對,心中俱都萬語千言無從說起。 還是徐思先回過神來,道,“進去看看吧?!?/br> 如意應“是”,兩步后卻又停住腳步,回頭給徐思跪下。 徐思看著她,如意便道,“……行裝已收拾好了,今日入宮,也是想向阿娘辭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