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郗夫人不由來回踱了兩步,才總算下定決心一般,道,“三郎寫信回來了?!?/br> 如意一愣,心中一切怨懟煩躁霎時消散無蹤,只眼中水汽彌漫開來。她垂眸道,“嗯?!?/br> 郗夫人道,“這里的事他全都知道,里頭那個——”她目光一指,顯然是在說莊七娘,“他也知道。怕我有什么心結,便在信里叮嚀囑咐,要我設身處地替你作想,盡量接納她。原本說年后不回來了,聽說了這件事,怕你處境艱難,便又著急回來?!?/br> 如意心中便一酸,道,“……嗯?!?/br> 郗夫人道,“三郎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為你著想?!?/br> “嗯……” “所以我想,還是來看一眼吧。畢竟旁人再怎么議論,也還是你和三郎的心思最要緊?!闭f到無奈處,郗夫人也不由動容,“但我見著的就是這么個人!……徐家雖不富貴,但也世代書香。三郎又是這么清白雋秀的人物,竟要……”郗夫人噎了一句,稍稍平緩了語氣,才道,“你縱然不為三郎著想,也不在意你阿娘嗎?她又是何等人物,竟為這種事被人評說議論。她顧念你的感受,不說什么,可你就忍心讓她受這種屈辱嗎?” 如意道,“七娘只是病了。她出身雖卑賤了些,可也一直清白謀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何況她對我有恩,我為她治病是分內,我自己便負擔得了。算不上屈辱,更不至于連累身旁人受辱。您言重了?!?/br> 郗夫人且怒且悲——她生于世家,嫁入世家,能同她談笑往來的女人個個尊貴高雅。她的世界垂珠漱玉、繁花錦簇,卻被莊七娘這種卑賤粗俗的女人闖入。在她心里,這本身就是屈辱,何況還鬧得盡人皆知。如意的辯解分明就是強詞奪理。 然而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便知盯著如意。 如意知道這辯解郗夫人必然不愛聽,她也只是忍不住替莊七娘說句公道話——郗夫人看不起莊七娘,可她也不過是有幸生在富貴人家,不曾遭遇莊七娘所受的苦楚,才有今日的居高臨下罷了。 都是清清白白的女人,誰又比誰高貴些? 此刻說完了,又忽的悲從中來——明明很快就要離別了,為什么還非要說她不愛聽的,惹她不痛快? 她便垂眸,緩聲道,“您說的也對,人言可畏,連累身旁人被人評說,是我的過錯。我會仔細考慮怎么處置才妥當的?!?/br> 郗夫人心中余怒未消,見如意服軟了,也不愿再逼迫下去——畢竟來日方長,就讓如意先冷靜一陣子,日后再說。 便道,“鬧這么一場,你也累了?;厝ズ煤眯?,我就不久留了?!?/br> 便起身告辭。 ☆、114.第九十七章(下) 徐思見姐弟二人緊繃著擦肩而過,目光都不對上,心下略覺煩惱。 卻也并不深究,只示意蕭懷朔坐下說話。先問道,“冬至祭祀的事忙得怎么樣了?” 蕭懷朔道,“已經差不多了?!?/br> 徐思便道,“功臣、宗室如何冊封賞賜,都商議好了嗎?” 蕭懷朔道,“是,都已按照各自的功勛和歷來的慣例擬定好了?!?/br> 徐思便問,“你打算把你jiejie封在哪里?” 蕭懷朔面色冷漠如冰,道,“您問大jiejie還是三jiejie?” 徐思惱火道,“我問你四jiejie!” 蕭懷朔依舊無動于衷,“……她不是我的jiejie?!?/br> 徐思被他氣得頭痛,卻知道發脾氣只會適得其反。便閉目養神,待火氣控制得差不多了,才再度開口,“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她多少也有些預感,下意識的不去追問他們姐弟之間的芥蒂。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能再繼續回避、曖昧下去了。故而她盡量平復心態,做好了準備,才道,“不管發生了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女兒,你阿爹也認了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jiejie,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她自幼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捫心自問……” 蕭懷朔道,“她待我好,我就一定要認她當jiejie?阿娘……她不是您生的,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嗎?您舍不得她,想把她留在身旁,有那么多法子,為什么就一定要逼我認她當jiejie?” 徐思道,“她一直都是你jiejie,怎么這會兒就成了被逼的?” 蕭懷朔道,“以前我不知道她不是?!?/br> 不能再追問下去的預感越發強烈起來,可徐思依舊感到難以置信,“……知道了又怎么樣?” 蕭懷朔道,“知道了,就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br> 一切都失控了,他想。 也許從一開始一切就不在控制之中,若他能控制住,他根本就不會允許自己對如意萌生這種感情。她不但是他的“jiejie”,還是他的功臣的未婚妻,喜歡上她便意味著他悖逆了兄弟之倫,君臣之義。全天下的衛道士都會站在他的對立面。哪怕他喜歡的是個女奴,是個罪人,都比喜歡上如意更輕松些。 就連如意都認為他是瘋了,才敢將這份感情公諸于眾。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起身跪在徐思面前,長久的靜默不語。 徐思同他對視著,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深,她喃喃道,“你該不會……” 短暫的震驚之后,焦躁感迅速涌上來,“你瘋了嗎?她是……”可徐思隨即便意識到蕭懷朔為何執著于辨明如意的出身,一遍遍強調她不是他的jiejie。她不由起身,煩亂的來回踱步。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可在蕭懷朔作答之前,她便打斷了他,“就算她不是你的同胞jiejie,也是你表哥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蕭懷朔道,“未婚罷了。一旦知道她不是您親生的,只怕舅舅家先就要反悔。就算迫于形勢不敢反悔,心里怕也很挑剔她。她真嫁過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您就舍得嗎?” 徐思道,“你若真這么為她著想,一開始就不該揭破這件事!” “是。只要我不揭破,如意依舊是您的好女兒,舅舅家也能娶到完美無缺的好兒媳,所有人都歡喜圓滿?!笔拺阉反怪?,不能哭,便只好笑,“……可是,我呢?” “……阿娘,您為如意著想,為表哥著想,為什么就不能為我想一想。我就合該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嫁給旁人,卻連心跡都不能向她表白嗎?” “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你還在為自己覺著委屈。你且說說看,還有什么是你不能自作主張,需要我替你著想的?!?/br> 蕭懷朔道,“……兒子不敢!” 事已至此,再如何發脾氣都毫無用處。 徐思不能不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你究竟想怎么做?是要娶你……娶如意為妻嗎?” 蕭懷朔點頭,道,“是?!?/br> 徐思眼前略有些發黑,不由扶住桌子,緩緩舒了口氣,“你阿姐……如意她怎么說?” ……她忽的記起,如意說過想要遠行。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焦慮,又是嘆息——為如意多災多難的命途,為受這件事牽連的侄兒,為兒子得不到回應的相思——一時百味雜陳。 蕭懷朔抿了抿嘴唇,道,“她還需要些時間?!?/br> 徐思道,“她不愿意?!?/br> “……她只是需要些時間?!?/br> 徐思便又道,“那她和你表哥的婚約呢?” 蕭懷朔道,“只要點明她的身世,舅舅家必定愿意解除婚約?!?/br> “若不愿意呢?若你表哥依舊想娶如意……你打算怎么對付你舅舅和表哥、對付我哥哥和侄兒?” “阿娘,我……” 徐思打斷他,“這件且不提,就當你舅舅家愿意解除婚約——你打算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畢竟是你阿爹親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jiejie。你要娶她為妻,民間的議論且不提——你以為朝臣會答應嗎?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滿朝文武的反對于不顧,一意孤行?” 蕭懷朔道,“事情總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后,等局勢穩定了……” “三五年……這三五年內你打算讓后位空懸?” 蕭懷朔道,“……是?!?/br> “那么,妃子總要納幾個吧?” 新君即位而后宮常年空虛,功臣們必然不安穩,他那幾個本來就蠢蠢欲動的堂兄弟們只會更不安份。 蕭懷朔抿緊了嘴唇,不肯應聲。 徐思便轉而又道,“三五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用雷霆手段壓制輿論,力排眾議強將她納入后宮嗎?” 蕭懷朔依舊不做聲。 徐思道,“那時,你以為她會是什么處境?”她說,“所有的罪名、污名都會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賤、生性**,同天子**通jian,禍亂朝綱,打壓異議,殘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過的、沒做過的事都會被巨細無遺的挖掘、編排出來,拿來攻擊她。她必須時刻謹小慎微,哪怕有丁點兒的訴求,都會被人群起而攻之?!?/br> “……就算這樣,你依舊要娶她嗎?” 蕭懷朔道,“……我不會讓她落到這一步的?!?/br> 徐思道,“你覺著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蕭懷朔不能作答。 往事依舊歷歷在目,徐思緩緩揭開心頭傷疤,“所有這些,我都經歷過……” ——有些是改朝換代后,清算海陵王的罪過時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納她為妃后被扣上的。雖具體罪名有出入,但大致情節是一樣的。 蕭懷朔頓了頓,道,“……可阿娘不依舊過得好好的嗎?” “好好的?”徐思難以置信的望著蕭懷朔,片刻后才道,“……是啊,好好的??扇舨皇巧铝四鉰iejie,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彼阒钢恐信D梅,道,“你看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蕭懷朔茫然不解。 “你阿姐不愿意,你知道的吧?” 蕭懷朔如遭重擊,不由靜默半晌。然而到底還是不能死心,“……她對您提起過?” 徐思道,“嗯?!彪m沒直說,但都要被迫遠行,如意的心境顯而易見。 蕭懷朔道,“……她總會改變主意的?!?/br> 徐思平靜的望著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想如愿以償!” 她轉身進屋,不顧蕭懷朔的呼喚,生硬的吩咐,“逐客,閉門?!?/br> 蕭懷朔一直跪在外廳。 午后起了風,嗚嗚咽咽響個不停。徐思歇不住,睜著眼睛想心事。 侍女進屋為她添香,見她沒有睡,才鼓起勇氣上前規勸,“陛下還在外頭……”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報?!?/br> 傍晚的時候天越發的冷,風卷著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響。 徐思靠在矮幾上讀書,侍女捧了參茶進來,問道,“可要傳晚飯?” 徐思抬眼瞟見外頭筆直的跪著的身影,不由嘆了口氣,“再等等?!?/br>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極,不知何時打了個盹兒,夢中驚醒過來,見屋里燭火明亮,搖曳不停。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該用晚飯了?!?/br> 徐思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目光瞟向外頭,見蕭懷朔已不在那里了。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侍女道,“申時末就回去了,聽說是朝中有事請陛下裁斷?!?/br> 徐思嘆道,“嗯,回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