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她一路去的急,到橫陂村時,才剛過午飯時分。 她翻身下馬,望見村外桃樹林時,記憶就已然被喚醒過來。 她記得自己高熱昏沉,眼中所見最后的景象就是眼前這片桃林——彼時寒冬剛過,桃木尚未發芽。而如今深秋將至,桃葉已然落盡了——過了這片桃林后,她就因體力不支而昏迷了??善鋵嵧忸^的事她都聽得見,且還比往常聽到更清晰些。 她記得二郎敲開一扇門,可那人家不肯收留她們。二郎向她詢問翟姑姑家,還示弱的稱呼人“嬸嬸”——那大概是他一輩子嘴巴最甜的時候??扇缫饪吭谒麘牙?,聽見他胸腔里喘息的回音,他聲音里每一絲焦急和無助都清晰可辯。她站立不住,軟到下去,二郎扶不住她,大概有那么一瞬間,如意覺得他就要哭出來了??梢簿驮谀且凰查g之后,他便將眼淚咽下去,努力的將她圈在懷里。砸開了另一扇門。 如意憑借著零碎卻清晰的記憶,最終找到了那一扇朱漆門。 ——那門上蛛塵層疊,顯然已許久無人出入了。 如意的手停在門環前,猶豫著,始終無法推開它。 腦中的聲音是屬于三個人的,二郎之外,還有一個青年和一個老婦。 她依稀記得那老婦出門后呵斥那青年。隔了窗子聽不大清他們的話,但隨后二郎便尾隨他們出去了——如意還記得他們都離開后驟然寂冷下來的空氣。再然后,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睡中依稀聽見打斗聲——但也或許是夢。 “你找誰?” 她遲疑的光景,身后忽傳來個聲音。 如意回頭,見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便道,“阿婆,這家人您知道去哪兒了嗎?” 那婦人道,“死絕了,大半年前就死絕了,還是我替他們娘倆兒收的尸。你是他家的——” 如意頓了頓,道,“……遠親?!庇值?,“半年前,是兵亂那會兒?” “是之后的事了——”那婦人絮絮叨叨的說著,“沒死在兵亂里,倒是來投親的給害了。祖孫兩個一個被捅死在廚房里,一個給割了脖子死在廂房里。也不知他們是造了什么孽,前頭還說要進城里去享福,后頭就給人害了,嘖嘖?!?/br> 如意腦子里便有些懵,“讓投親的給害了?您是不是記錯了?” “這還能有錯?是我親眼看到的?!蹦菋D人擺著手道,“官軍來的時候,人都已經死了。那個來投親的一身血,抱著個半死不活的大姑娘,正準備逃呢?!?/br> 如意忙道,“逃走了嗎?” “這定然不能——讓官軍給抓了個正著,當場就帶走了?!?/br> 如意腦子里亂哄哄的。心里亂著,口中卻依舊在問,“那會兒亂匪已經進城了。人人都想逃出城,他們怎么反而想著進城去享福?” 人只怕真是二郎殺的,如意想——可二郎不會無緣無故的殺人,應該是看出他們早有投敵之心,才會痛下殺手。 那婦人卻說,“這個我還真問過——他們家不是有個姑婆給宮里邊兒娘娘當奶媽嗎?就臨著匪兵進城那幾天,她忽然就回來說要帶他們進城享福?!闭f到一半,一旁傳來馬嘶聲。那婦人扭頭瞟見坡下幾個跟著如意一起來的侍衛們,忽的就警醒起來。話鋒一轉,道,“誰知道為什么偏偏那會兒說要進城享福呢。人都死了,這會兒再說這些也沒意思了?!?/br> 她分明話中有話。 如意心里有些亂——若真是如此,二郎怕是錯殺了。翟姑姑也很奇怪。她當然不可能帶著投敵,但臺城形勢危急時,她也沒道理要帶侄兒一家入京“享?!?。 那婦人已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胡亂尋了個借口,便匆匆轉身回家。 如意便沒能追問下去。 她已然留了心,心想改日還是該再去橫陂村走一趟,將這件事弄清楚為好。 但眼下,無疑還是莊七娘的事更要緊些。 翟姑姑這邊的線索斷了,如意也并非毫無頭緒。 她記得莊頭娘子說過——五代光是梅山村本地人,他的鄰居們都還記得莊七娘。只要能從他們那里打探出五代光當初把莊七娘賣到哪里去了,也許就能找到莊七娘孩子的線索吧。 但已經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誰知道那個孩子究竟命運如何?如意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第九十章 (中) 從梅山村往東南去,道路漸漸狹窄崎嶇起來。走到村子盡頭,繞過一處宅院,便是一條窄窄的斜道。斜道一側有一片荊棘圍起的菜園子,穿過菜園再往前,便是一片荒山。早年間,第五讓和莊七娘就住在這山下。 山下只有幾處茅草屋,院墻半高不矮的,就用山下的碎頁巖壘成。 如意跟著引路的人,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在院前泥濘的小道上。抬頭就能越過破敗的院墻望見院子里的情景。 也是來到這里,如意才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 走了約莫三五十步,引路人便停住來,指著一旁一處荒敗了的茅屋,道,“五代光以前就住著兒來著?!?/br> 如意便取了賞錢給她,道,“多謝?!蹦侨私恿隋X還不肯走,又打量了如意一會兒,才遲疑的離開。 那茅屋隔壁的庭院里晾著衣服,顯是有人居住的。 如意便抬手敲門,來應門的是個顫巍巍的老婦人。一身粗布短褐,面容皺得老樹皮一般,雙目老濁。 看見如意時她明顯愣了一下,大概是眼神不太好,竟又湊前細看。 她靠的進了,如意不由后退,那老婦人遲疑道,“姑娘,你找誰?” 如意道,“是鄭阿婆嗎?您見過藺娘子的,我是她的東家?!?/br> 那老婦人又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藺娘子是誰。隨即她便想了起來,忙點頭,道,“是,是——她來找我打聽七娘。對,對……這就對了?!彼故譄崆械睦×巳缫獾氖?,喜悅道,“你是七娘的女兒吧,快進來坐!” 如意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那老婦人猶自歡喜的喃喃自語,“一開門我就認出來,跟你娘活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說怎么忽然就有人來打聽七娘?!?/br> 庭院不過三五步寬,轉眼她便拉了如意進屋,已開始張羅茶水。 如意忙道,“您認錯了,我不是她的女兒……” 那婦人才醒過神來,道,“不是?” 如意道,“不是?!?/br> 她便又湊前打量了一會兒,卻猶不肯信,疑惑道,“……真不是?” 如意尷尬道,“真不是?!笨梢琅f笑著解嘲,“真有那么像嗎?” 這婦人老眼昏花,認錯了也沒什么奇怪??伞宕獬醮晤┮娝龝r,似乎也認錯了。當然,那時五代光醉醺醺的,又只是一眼掃過,也做不得準??墒墙舆B兩次巧合,難免令人在意。 那婦人似是有些失望,“像得很?!庇职胄虐胍傻?,“不過七娘沒你這么大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br> 如意道,“這么多年了,您還記得她?!?/br> “記著呢……怎么不記著?”那婦人嘆息著,“那么好的閨女?!庇洲D向如意,“你是她的?” 如意想了想,道,“我也是她的東家?!?/br> “噢……”那婦人復又驚喜起來,道,“藺娘子走得急,我也沒敢問……七娘她如今過得還好吧?” 如意想了想,便大致把五代光去繡莊上鬧事,引得莊七娘犯了癔癥的事告訴鄭氏。又道,“她是被轉賣到我家的。說是有個孩子留在了前頭那人府上。我想把那孩子贖回來,讓她們母子團聚,也許她能好轉。但看如今她的情形,問是沒法問了。所以想來找您打聽打聽,您可還記得她當初被賣到哪里去了?” 那婦人聽得又嘆息,又落淚,道,“真是前世冤孽,他還不放過七娘?!?/br> 可聽如意提起莊七娘的孩子,又問她被賣去哪里,卻頓了一頓,才擦著眼淚嘆息道,“只怕沒那么容易贖回來……” “這么說您真的知道?”這是意外之喜,如意忙追問,“是哪家?” 那婦人道,“是官家……賣到樂府去了?!?/br> 如意就愣了一愣——本朝樂府分屬少府,大致說來就是后宮的一部分,聽說也從民間采買少女教習歌舞。但是那會兒莊七娘應當已經不年輕了,又是個孕婦,買來做什么? 何況,早在許多年前樂府就已裁撤掉了。如意記得很清楚,國子學的博士們說孔子“惡鄭聲之亂雅樂”時,還特地點出天子裁撤后宮樂府之舉,甚合道義。 只怕是有人打著樂府的旗號,騙買來著。 便問,“您確定是樂府嗎?若是官家買人……” “錯不了?!蹦菋D人擦了擦眼淚,大概是勾起了傷心事,又道,“不瞞你說。那會兒我那癱子老漢還活著,兒子卻短命去了,留下個七歲大的小孫子。原本指望兒媳婦能守住,好歹把孫子帶大了。誰知也留不住,鐵了心要跟野漢子跑。我沒法子,只得打發她嫁人,好歹索回幾兩彩禮錢。那會兒我是上要伺候癱子老漢,下要照料奶娃。若不是七娘接濟幫扶著,我……”她哽咽了一陣子,才又擦著眼淚道,“我拉下了臉,說你們非要把七娘賣了,不如就賣給我吧。為了湊銀子,還把院子里那棵老棗樹給賣了。七十多年的老棗木,砍的時候滿樹的棗子都快熟了。我還忖度著,他們好歹會等七娘把孩子生下來,誰知道大著肚子就賣了——那會兒孩子都快八個月了,眼看就要臨盆。那娘倆真是畜生投生?!?/br> 她又嘆息了一陣子,“我去他家鬧了一陣子。人家要娶縣主,知道要臉了,就把那人牙子給推出來,讓他同我說。那牙子便和我說,他只是個倒手牽線的,買人的那個是樂府采辦,讓我有本事就去找官家鬧。我琢磨著他們是合伙騙我,就輾轉打聽托請,還施了一回錢,才知道確實是樂府給買去了?!?/br> 如意將信將疑,“樂府里是教歌舞的地方,怎么會買孕婦?” 而且聽鄭氏的說法,莊七娘已懷孕八個月了,又不是沒顯懷。 “這就不知道了……”這婦人干巴巴的停了一陣子,又抬手擦眼淚,道,“只知道那陣子他們買了好幾個人,都是孕婦?!?/br> 如意便又愣了一下——這就耐人尋味了。 “你可知道那牙子是哪家?” 她也只是一問,不想這婦人竟當真記得,“他就住在村北頭,前陣子才逃難回來,就又cao持起這損陰德的老本行。您去一打聽,定準兒有人知道?!?/br> 如意問完話,從院子里出來。 墻角便有一棵棗樹。她打眼一掃,果然在那棗樹西北看到棵老樹根——想來這棗樹就是這老樹根后來孽生出的新苗。 入了九月,棗子早已打凈。如意在樹下看了一會兒,想起鄭氏說她賣棗樹時,棗子都快熟了,那應該是七八月之間的事。這么說來,莊七娘的孩子大約生在九月、十月之間,倒是和她…… 如意頓了一頓,沒有再往深處想。 那棗樹下擱了兩口箱子,箱子上壓著紅紙。如意在宮外住的久了,依稀知道些民間習俗,便問道,“您家是要辦喜事嗎?” 那婦人忙道,“是——孫子快要娶媳婦兒了。昨日出城下聘,離得遠些,今天還沒回來呢。不然也讓您見見?!?/br> 莊七娘被賣掉時,她孫子七八歲,今年該有二十六七了。不過窮苦人家說媳婦兒難,不攢下幾個錢還真沒譜,三十、四十了才能娶上親的也不少見。 如意便取了兩枚金錁子給她,道,“這是替七娘給的看喜錢?!?/br> 那婦人推拒了一番,總算肯收下。 如意告辭出門,她又喚住如意,欲語還休,“七娘別是跟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人吧……” 如意被她逗得一樂,笑道,“可不是么?!?/br> 從鄭婆家出來,如意便差人去村北頭打探牙子的消息。 果然如鄭氏所說,一打聽就打聽到了。 如意隱約覺得一切都太順暢了。她這個人自幼運勢就不大好,做事很少有這么水到渠成的時候。過于順利的事她都習慣性的緩一緩,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有什么隱患沒察覺到。 因此這一回她沒有直接出面,而是令舵里的伙計代替她,和那牙子約在酒樓里面談。她則訂下隔壁的雅間,聽他們怎么說。 她去的早些,便斟了杯薄酒,臨窗小酌。窗下便是街口,街上沽酒賣花的小娘子有一把好嗓子,叫賣起來婉轉如唱。這叫賣聲里,云行水流,人來人往。她一時走神,竟又想起徐儀——當年他牽著她逃出國子學去,穿過一條銀杏樹的林蔭道,便帶著她闖進了這繁華紅塵。至此剛好也要有十年了吧。 不過片刻走神,她便望見活計和一個賊眉鼠眼的瘦子從街口走過,正往這酒樓里來。 這瘦子顯然就是那個牙子。 可這并不是如意頭一回見他。 ——就在五代光去繡樓鬧事的那天,如意下了馬車要進繡莊,扭頭瞧見借口有人盯著她——那個人就是他。 如意抿了一口酒,心想,果然世上就沒有這么順利的事。 并不是她要見這個牙子,而是這個牙子誘導著她來見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