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但如意同樣也很確定,那個‘五代光’是先確認了她的馬車,才沖出來鬧事的。他要找娘子什么的也只是個借口——他分明是先鬧了事,才發現莊七娘居然真的在。 而這件事奇怪的地方也正在這里。 究竟是誰慫恿五代光去找她鬧事的?那人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若真的只是為了莊七娘,挑如意不在的時候豈不是更容易?若目的是如意……從莊七娘入手又未免太不知所謂了。 如意實在想不通。 只能令人繼續打探著,且將這件事擱置一旁。 從繡莊里回來后,莊七娘整個人都枯萎了。 她本來就有驚悸的毛病,這會兒更是變本加厲。鎮日里縮在如意買給她的宅子里,一聲不吭的蜷著,見了人就嚇得驚叫起來,又莫名其妙的落淚。眼看竟有些癔癥的傾向。 那個五代光也是瘋魔了,竟真的找到了舞陽公主府。他不是讓如意的車給軋了腳嗎?就讓人用草席子抬著他,在公主府外倒著訴冤。他倒是好口才,故事編得比唱得還溜拓。他口里,莊七娘伙同jian夫害他破財落敗,棄他而去攀上高枝,臨走前還不忘破壞他的婚姻……簡直一手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劇。而舞陽公主縱奴行兇,大天白日的將他的腿打斷了,簡直是沒王法了。 如意常住長干里,幾乎不回公主府。府里也就沒留什么人手,只隔三差五回去打掃打掃罷了。因此五代光的劇本唱了三四天,她才知道他在公主府前鬧事。 但如意差人回去處置這件事,卻撲了個空——五代光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不但再也沒有在公主府前出現過,如意派人去尋他,也打探不到他的蹤跡。 而莊七娘的狀況也日漸一日的糟糕起來。 如意心里煩亂,但對莊七娘的困境,她卻又無能為力。 這一日如意入宮去探望徐思。徐思見她不時走神,便問是怎么回事。 如意便將莊七娘的事告訴了徐思。 徐思卻還記得莊七娘,聽如意提起,不知為何,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但對莊七娘的遭遇她依舊很同情,便拋開那不知所謂的遲疑,道,“原來她還有過這樣的往事。你養著她也是應該的,可記得我同你說過?你小的時候調皮,爬到承露臺上下不來。那會兒接住你的宮娥就是她?!?/br> 如意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在這么久之前莊七娘就救助過她,不由道,“……原來這么久之前她就幫過我了?!?/br> 徐思道,“正是?!彼阋蚕肫鹱约翰辉敢馇f七娘在如意身旁伺候的原因。不過如今如意已長成有主見的大姑娘了,她當然也不會再擔心過多接觸莊七娘,對如意有什么不好的浸染。便說,“依稀記得她入宮前有過一個孩子,應當是被賣掉之后生的。那孩子和你仿佛的年紀……故而她看你也格外親切些吧?!?/br> 這么說的時候,徐思又覺著有些別扭——自己的女兒,被不相干的女人當女兒看,感覺還是很冒犯的。但再想莊七娘兩度救助如意,便又覺著自己這心情真是小家子氣得很。 便又說,“若能找到她的女兒,她也許能好些。不過宮里許多文書都毀于戰火,要查她入宮前的事,想來也不容易?!币幻嬲f,一面思索,道,“當年我讓翟mama調看過她,也許翟mama還記著她的來歷?!?/br> 如意也恍惚記起來,“年初從城中逃出去后,我和二郎似乎去橫陂村看過翟阿婆?!?/br> 去橫陂村時她已幾近昏迷,在橫陂村里發生的一切事她都不記得——過后也因為記憶模糊,一直都沒提起過這段經歷。此刻聽徐思說到翟姑姑,她才忽的記起,自己當時應該是去過橫陂村的吧? 但她又不是那么確定,便道,“還是問一問二郎吧,他應該記得?!?/br> 徐思卻道,“你們去了橫陂村?那恐怕是和翟mama錯開了?!彼阏f,“她去了京口,回建康時我們見過面,并未聽她說見過你們?!庇终f,“如今她應當是在東州府,有空你就替我去看看她吧?!?/br> 如意道是。 徐思手上正翻看名冊,見如意依舊心不在焉,便笑道,“且擱下這件事吧。幫我想想你弟弟的事?!?/br> 如意疑道,“二郎?他怎么了?” 徐思嘆道,“他的婚事——朝臣催著他立后?!彼阋慌氖种忻麅?,道,“他心里卻連個人選都沒有?!?/br> 如意恍然大悟,忙道,“啊,這個,二郎同我提過!他似乎是有喜歡的姑娘?!?/br> “是哪家?” 如意被問住了。 但這會兒她后悔也晚了,只能捂臉,“我居然沒問……他也沒和阿娘說嗎?” 徐思笑道,“他要說了,我還用這么翻書似的相人嗎?”她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孩子,不聲不響的就——就算他沒說是誰,你就沒察覺出什么跡象?他總不能憑空想出個人來喜歡吧?” 如意仔細想了想,道,“我真沒注意過……”她心里蕭懷朔就是個早熟的小屁孩,拽歸拽,沒長大就是沒長大,哪里會想他是不是該情竇初開了?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姑娘略有可能,便道,“在南陵……” 正說著,外頭便有人來通報,“陛下來了!” 如意便停下話頭,笑道,“您還是直接問他本人吧?!?/br> 片刻后蕭懷朔便趨步進屋。進屋后見如意和徐思意有所指的笑看著她,便一挑眉,“你們在說什么?眉飛色舞的?!?/br> 徐思便笑道,“說你的婚事——怎么,聽說你已經有中意的姑娘了?” 蕭懷朔表情一滯,目光望向如意。 徐思道,“我和你jiejie正在猜是哪家女孩兒?!?/br> 蕭懷朔眸光一垂,眼睛里漆黑一片。他貌似不在意的問道,“阿姐說了是哪家嗎?” 徐思和如意對望一眼,都略覺得氛圍有些不對。還是徐思開口答道,“總歸是在南陵認識的吧?!?/br> 蕭懷朔笑問,“阿姐說的?” 如意頓了頓,才道,“嗯。莫非在去南陵之前就——” 蕭懷朔道,“你有空亂猜這些有的沒的,怎么就不能先處置好自己的事。聽說你驅車撞了個路人?” 如意無奈,只能將莊七娘的事向他也解釋一遍。 蕭懷朔不比徐思,對莊七娘半點興趣都無,只淡定的“哦”了一聲,不置一詞——分明就純粹是為了岔開話題。 不過聽如意問起橫陂村,他卻不由恍神片刻,才淡漠道,“你記錯了,我們沒去過橫陂村?!?/br> ——他在說謊。 不管徐思,還是如意,都很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兩人對視一眼,卻默契的都沒有點破。 只粉飾太平般笑著說起了旁的事。 且將這個謊言,輕輕揭過。 ☆、第九十章 (上) 翟姑姑如今確實是住在東州府。 像她這樣從宮中退下來的有身份的嬤嬤,往往能攢下不小的身家,何況徐思也會額外貼補她。但翟姑姑過得卻只是殷實而已。家里只雇了夫婦二人,女的當廚娘,男的做些雜役。偶爾夫婦倆的兩個女兒來幫幫工,替她做些零碎活計。 宅子也在東州府最東邊,已臨近郊外了。房子很樸素,倒是有個畝來大的院子,院中瓜果蔬菜一應俱全。 如意去時,她弓著腰用麻繩圈白菜,身旁跟著兩個亂忙的小姑娘。 雖已是晚秋,天氣漸冷,但天高云淡的日頭反而更曬人。她帶了個闊邊的竹斗笠遮陽,一身厚實的細麻布衣,不時用沾滿泥土的手指示小姑娘該怎么做,看著和尋常老圃子也無大差異。 見如意來她似是很詫異,臉上半分笑容也無。在宮中時她就極少對如意笑,總是脊背筆直的板著臉,看人的時候充滿了疏離感??蛇@一次如意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太一樣了——她和兩個小姑娘說話時目光里還有慈祥,轉向如意后就只剩冷漠和克制了。 反倒兩個小姑娘對如意很好奇,翟姑姑卻尋事將她們支開了。 “進屋坐吧?!彼龔乃桌镆怂词?,又從容的擦干凈。引著如意進屋時,隨手摘了斗笠掛在門邊的木釘子上。 自始至終都挺著腰,沒斜眼看如意一次。 進屋坐下了,才問,“您是喝水,還是喝茶?!?/br> 那語氣生硬得緊,令如意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兩人對坐著喝水。到底還是如意先坐不住,道,“您是和我阿娘一道回來的嗎?” 她本以為提起徐思,翟姑姑態度能舒緩些,誰知道氣氛霎時更冷,翟姑姑幾乎是從嗓子里擠出一個“嗯”字。 如意待得也不舒服,干脆擱下了寒暄的心,直接道,“我是來向您打聽事的?!?/br> 翟姑姑忍了一會兒才道,“嗯?!?/br> 如意便說,“辭秋殿里有個善做針線活的宮女,名叫莊七娘的,您可還有印象?阿娘說,早些年她曾救過我一回,阿娘一度想讓她給我當乳母的?!?/br> 翟姑姑道,“不記得了?!?/br> 如意小心道,“您能不能再想想……” 翟姑姑道,“記不得就是記不得了?!?/br> 在辭秋殿里時,她和如意就不怎么親近,但大致還是友善的——除了對徐思,她待所有人都是克制而疏遠的,所以也沒什么可在意的??墒沁@一回不一樣。這一回如意能感受到她壓抑著的憤怒。 如意知道沒法兒問下去了,只好起身告辭。 翟姑姑也不留她,仿佛急切的盼望她趕緊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 如意已走出門去了,可心里到底很委屈——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如意也是將她當長輩親人待的——終于還是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 “姑姑?!彼f道。 翟姑姑本來因為她要離開而如釋重負,此刻臉上又繃起來,已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讓您傷了心了?!?/br> 翟姑姑就愣了一愣。 “如果我做錯了,您就和我說。這樣不聲不響的悶生氣,我做晚輩的,心里也茫然、惶恐得很?!?/br> 翟姑姑對上她的目光,一老一小都是同樣頑固、板正的模樣。正直的人對上正直的人,誰的心思更直接、更簡單,都是一目了然的事。而翟姑姑顯然比如意藏了更多秘密,更多心事,到底還是她先移開了目光。 可在此之前,她眼睛里的悲痛、憤怒、無助,已悉數泄漏出來。和莊七娘不同,她的眼睛并未因年老而渾濁、灰敗,反而歷經歲月依舊干凈、固執。因此那眼睛里的悲愴就格外能打動人心。她先退讓,卻并非是因為敗下陣來。 “……您去過橫陂村了?”她終于開口了。 如意愣了一愣,沒有答話。 翟姑姑閉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眼角微微濕潤。語氣里有壓抑的平靜,“那么,您一定見著……老身侄兒一家了吧?!?/br> 如意沒有做聲。 恰廚娘在此刻送果子過來,見她們一茫然、一悲痛的站在門口,忙上前打圓場道,“啊喲,客人這就要走嗎?” 如意這才回過神來,翟姑姑也已平靜下來,最后對如意道,“您回去吧。您打探的人,我真的不記得?!?/br> 翟姑姑年紀大了,十□□年前的事了,她不記得也很正常。如意原本也只是寄希望于萬一。 可是,她提到了橫陂村。 而二郎也對橫陂村發生的事諱莫如深。 如意心里隱隱有些猜測。彼時他們正在逃亡,背后追兵緊追不舍,這一點如意還有印象。如果他們逃到了橫陂村……很可能,翟姑姑的侄子一家受他們連累,已經…… 可如果翟姑姑侄子一家遇難了,他們又是怎么逃出來的? 如意不敢往深處去想。 她猶豫、逃避著??蓮牡怨霉眉页鰜?,她翻身上馬,卻直往城外去。過秦淮河,出石子崗,眼看天闕山已然在望。侍衛問要去哪里時,她說的卻是,“……江寧鎮,橫陂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