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92 第八十二章 (下) 五更時叛軍便起灶用飯,天色不亮就開始了大撤退。 蕭懷朔當然不會輕易讓他們走脫,即刻點兵追擊。 隨即他們遭遇了李斛提前安排好的殿后部隊的截擊。 初戰結果并不順利——就如李斛所說,這些漠北士兵一旦以鐵甲和駿馬武裝起來,在陸地上便近乎無敵。蕭懷朔投入了近兩倍的兵力,才湛湛壓制住他們。但最終還是被這些人突圍而去,沒能將他們同前方主力分隔殲滅。 首戰失利,出戰的將領前來告罪,蕭懷朔只傳令回去,“咬緊了,別放他們走遠。這場仗才剛開始?!?/br> 叛軍這支殿后的軍隊突圍之后,一如預料之中,直奔十里坡而去。 ——他們并非只是殿后,很顯然也肩負著誘敵的任務。 而蕭懷朔的追兵也如他們所愿,就像逐血的鯊魚般始終逡巡在他們身后不退,隨時準備再度咬殺上去。 一切看似順著李斛的謀劃進行,負責殿后和誘敵的叛軍將領賀札卻并不輕松。 賀札是個肥碩的軍人,有虬結的絡腮胡。坐在馬上猶如一尊鐵塔,但此刻他的內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穩重無憂。 雖然初戰小勝,但結局卻并沒那么稱心如意——這些南兵展現出了超乎預計的戰力,他走脫得十分驚險,幾乎是拼盡全力才從包圍中脫逃出去。不止殺傷敵軍主力的目的沒能達到,反而自己損失的兵力令他膽戰心驚。一旦蕭懷朔再度發動攻擊,憑這支軍隊殘存的戰力,他很可能就無力脫逃了。 這令他不得不一路快馬加鞭,不斷敦促士兵趕路,指望能盡快趕上前方主力。 所幸蕭懷朔大概也有所顧慮,雖一路咬在他身后,卻始終沒有趁機再次發動攻擊。 走過又一片短狹的山間平原,道路開始隨著四面交錯連綿的群山而蜿蜒起伏,抬目已可望見前方樹林。那樹林生在兩山交錯處的狹窄谷|道上。過了這條谷|道便是綿延十里的一條緩坡,那坡勢平坦緩長,草茂而樹稀。正是當地人所說的十里坡。 ——十里坡已然在望了。 賀札心中驟然一喜——只要將身后這支軍隊引入十里坡,就能得到主力部隊的照應,他便可稍稍喘一口氣了。 他忙再次傳令下去,命士兵加緊趕路。 軍令卻淹沒在一片鋪天蓋地的鼓噪聲中。 叛軍軍中起了短暫的sao亂,一番推擠踩踏之后,后方有令官催鞭上前,匆匆用馬鞭推著頭盔,來不及擦一擦臉上的血跡,便急報道,“將軍,他們殺上來了!” ——緊追了一路都沒有動靜的敵人,偏偏選在這個時機,再度發動了進攻。 賀札心里便是一沉。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戰,直接逃入十里坡。橫豎他此刻的任務是誘敵深入,“詐敗”也是一種策略。 但隨即他就意識到行不通。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先前才打了一場勝仗,這會兒卻忽然不戰而敗退,恐怕會令蕭懷朔心生疑慮,更是因為地利不在他這一邊——谷|道處道路狹窄,大軍的行進速度勢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戰。除非他拋棄大部分兵力,只帶少數精銳退入十里坡,否則根本來不及逃脫。 不過片刻猶豫,就又有人高呼,“殺上來了——殺上來了!” 賀札下意識回頭張望,便見左右兩翼有敵人的騎兵包抄上前。鐵蹄所經塵土飛揚,那蹄聲如雷鳴般翻滾在群山之間,回聲交錯、鋪天蓋地——分明是想將他們截殺在十里坡前。 而這些騎兵究竟是什么時候迂回至此處的,他竟毫無察覺。 賀札原本就底氣不足,此刻更是毫無戰意。只能硬著頭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戰——都跟我沖!只要進了十里坡,我們就贏了!” ——是的,只要將蕭懷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但在逃出這場絞殺,只帶著兩千余殘兵匆匆馳入谷|道之后,賀札心中卻不由閃過一個念頭——真的是他將蕭懷朔引到此處的嗎? 十里坡。 李斛站在高處,親自觀望著下方局勢。 追兵來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許多,幾乎他才部署完畢,就見十里坡入口的谷|道處有人縱馬進入。 跑在前頭的是一隊拖得稀稀落落的騎兵,已幾乎看不出陣列來。若不是隊尾有人斜拖旗麾,李斛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安排了殿后的軍隊。但認出的瞬間,他便明白這不是詐降,而是貨真價實的丟盔卸甲。 他安排了八千人殿后,有近半數是他當年從漠北帶回來的精銳。竟被人打成這副狼狽模樣,顯是將領的過錯。李斛心中不由吃惱。 但此刻并不是計較的時候。 ——追兵幾乎緊咬著隊尾殺進來,已快要沖入埋伏了。 山下逃兵手忙腳亂的打著暗號,催促李斛盡快殺出來接應。 四面將領、士兵也都不由望向李斛,只等他一聲令下。 李斛卻面色鐵青,吩咐一旁令官道,“按兵不動,讓賀札給我頂??!” 賀札一路逃入山谷,先前說好的接應部隊卻遲遲沒有出現。賀札不由頭皮發麻,心中又恨惱李斛狡詐無情。一時竟不由懷疑,莫非李斛昨日所說都是騙他們的?莫非自己成了棄子。 但隨即他便望見前方坡頭上,有人在打旗語。 他心下稍慰,正待說些什么,便聽那人傳令,“大帥命你殺回去?!?/br> 賀札不由暴怒,“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舉手中旗幟。 天光晦暗,鉛云低垂。 賀札卻分明望見,那旗幟舉起時,他前方兩側的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烏黑的箭簇指向了他和他身后的殘兵,弓手們的眼睛閃著冰冷無情的光——他深知李斛軍紀嚴厲,哪怕箭矢指向的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可只要那舉旗的手落下,他們弦上之箭必不虛發。 前進即是死路。 賀札咬碎牙齒,目眥盡裂,終還是撥馬回頭,聲如洪鐘般下令,“前頭沒路了,都跟我殺回去!” 那散亂不成編制的千余騎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將領的引導下,竟奇跡般的再度整合起來——原本逃入十里坡的這些人就是這種軍隊的核心精銳,他們并非沒有一戰之力,只是先前沒有必死必戰之心罷了。 但此刻李斛強迫他們再度拾起了拼殺之心。 這些人破釜沉舟的殺了回去。 已進入十里坡的追兵,推進的步伐終于被阻擋住。 而后續的軍隊源源不斷的從谷|道中涌入。 賀札畢竟是戰敗的殘兵,他們不能阻攔這只軍隊太久。 眼看著賀札陣勢幾乎要瓦解,埋伏在四面的將領們都不由膽寒,坐臥不安的望向李斛的方向。 而李斛還在高處冷靜的觀望著。 ——他在等待時機,等待蕭懷朔的主力盡數進入十里坡。過早沖殺下去只會打草驚蛇。 幾乎就在賀札再度潰敗的那刻,李斛的眼瞳猛的一縮——那少年白袍銀鎧,旗麾招展的出現在萬軍之中。翡翠之羽修飾的燕尾大旆上,明晃晃一個“蕭”字。那旗幟狂妄囂張卻又有如定海神針一般不可撼動。 ——蕭懷朔竟然親自追來了,并且已入他彀中。 李斛終于下令出擊。 漫山遍野的伏兵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吼叫著奔流而下。 雙方的箭矢飛蝗一般射向對方的陣中。第一波箭矢收割掉一茬人命之后,兩軍終于短兵相接。 這場交戰一直持續到中午,蕭懷朔的軍旗自始至終沒有移動一步。 他在那里就像一個活靶子,甚至不必預測叛軍的目標和動向——李斛為取得他的首級許下重賞,無數叛軍前赴后繼的殺過來。戰馬穿透在長矛上,便落地步戰。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便填上來。尸首填出了一條清晰的道路,鮮血自高處流下來,幾乎浸透鞋面。 ——北人確實比南人更擅長騎兵戰,但騎兵并非無敵。天子的宮中曾接待過番邦的僧人,從那僧人口中蕭懷朔習得異域人克制騎兵的方法。他專門針對騎兵給步兵配置了長矛和大盾,持矛的步兵擺出密集的方陣,足以攔住大部分騎兵。而如意接管軍需后,也專門為他的弓手配備了力可穿甲的強弩,威力也遠勝過叛軍的長弓。 何況,這支部隊剛剛剿滅了賀札的騎兵,士氣正壯,對眼前蜂擁而來的伏兵毫無畏懼。打起來竟也不落下風。 但隨著戰事推進,這種局面的違和之處也漸漸凸顯出來。 李斛軍中很快便有將領察覺到了。 ——作為主動追擊的一方,蕭懷朔對伏擊的應對過于周全,在防守上花的心思過于多了。 何況,在他們的預計中,蕭懷朔的兵力起碼應該是現在的兩到三倍。他既然親自出動,本不應該再保留什么實力。 會出現眼下的狀況,最合理的解釋已呼之欲出——蕭懷朔早預料到會有伏擊,他是有備而來。 終于有人向李斛進言,勸他盡快撤退——蕭懷朔既然已經料中李斛的計謀,必定有后手應對。 李斛劈手將那人打翻在地,怒道,“賊首就在眼前,殺了他就贏了!眼下是最好的時機——再敢亂我軍心,就砍了你?!彼蟛缴锨?,從鼓吏手中搶過鼓槌,親自擂鼓助威,傳令,“取蕭懷朔首級者,加賞十萬金?!?/br> 旁人能察覺到的,李斛怎么可能察覺不到? 他甚至已猜測到蕭懷朔的后手——恐怕他真的分兵了,另一只軍隊必定已迂回到他們的側翼或后方,算算時間,也許很快就要趕到了。 但既然那支軍隊此刻還沒有趕到,他就還有機會將他們各個擊破。眼下正是他殺死蕭懷朔的最好時機。 但這個時機,李斛顯然沒有把握住——幾乎就在他的軍令傳出的同時,斥候來報,“北坡有人殺過來了!” 他們被包抄了。 被他踹到在地的人再度爬上來,抱住李斛的腿,“大帥,快下令吧,再不走就晚了!” 而李斛眼眸赤紅,一腳將他踹開。點將遣兵道,“令賀諾突帶五千人去北面狙擊。其余的人——”他抓了馬鞭翻身上馬,道,“跟著我沖殺出去!” 北面烽火燃起,狼煙一柱直上高空。蕭懷朔于是知道,前來匯合的軍隊終于趕到了。 但他面臨的壓力不減反增。 ——叛軍全軍出動,向著他的方向瘋狂碾壓而來。李斛顯然并沒有死心,想要抓住最后的時機奮力一搏,將他殺死。 身旁令官被這聲勢驚動,不由瑟縮,忙規勸蕭懷朔,“殿下還是暫退一步,避其鋒芒,等陸將軍趕過來——” 其余的人也紛紛應聲附和。 蕭懷朔卻道,“孤不退!”他分明也惱火起來,抬手揮開這些意圖讓他退避的謀士,道,“這正是誅殺逆賊的最好時機。孤不退,一步都不退!全都給我頂住,令槍陣頂住,弓|弩手準備——” 突如其來的沖擊令蕭懷朔的防線短暫的松動,但弓|弩手及時補上了一波強射,挽回了損傷。 兩軍沖鋒的鋒面交匯處宛如一個巨大的絞rou機,不停的吞噬著卷入其中的身軀,將他們化作尸首和飛濺的血rou。 沉風聚水的山谷,空氣凝滯不流,血rou的腥味積壓不散。水霧中染了血色,附著在人的發膚之間,粘膩厚重。人仿佛陷入殺機鉤織的迷陣,一切理智都崩潰消散,軀體被瘋狂而機械的殺意所驅動。 天地為之昏黃變色。 李斛的身后,追兵一茬一茬的收割著他的戰力,而蕭懷朔的面前,防線也被一道又一道的被突破。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殺戮。 計謀所能做到的早已做完,支配眼前局面的是勇與力,也許還有一些運氣。 蕭懷朔不停的調動著手中的兵力——但是少一支,不論怎么絞盡腦汁,他手中始終少一支軍隊供他差遣。就像一局棋,明明只要多一個棋子就能逆轉棋局。明明只要再多五百,不,只要三百人,他就能截斷李斛的勢頭,將這頭猛虎牢牢的鎖進籠子里,但偏偏他就少這么三百人。 他已能聽見沖在最前頭的、李斛的士兵詢問,“哪一個是蕭懷朔——” 而這個時候,有箭矢自西面射來,一箭洞穿了那個士兵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