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她怒氣沖沖的轉身摔門出去了。 被她無緣無故的怒火折騰過這么多次,徐儀還是頭一回主動出擊——他想,原來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那么喜怒無常,至少你招惹她的時候,她還是會如預料中一般發火的。徐儀忍不住發笑,然而一笑全身都在疼。只能忍住了,繼續正襟危坐的用飯。 屋里一時安靜下來,他不由就想,不知另一位公主、他的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片刻失神之后,他冷靜的將腦中一切關于如意的雜思壓制下去。專心的思索起進軍建康的策略來。 ☆、第八十二章 (上) 天和六年五月,徐儀自東吳出發,率軍直逼建康城。 便如山崩河落一般,天下的局勢在旦夕之間巨變。 義興一戰,叛軍雖不至于精銳喪盡,但也不啻半邊臂膀被砍。而另一半主力被蕭懷朔拖在姑孰戰場上,建康城并無精兵強將把守,究竟能在徐儀的攻勢下持續多久,沒人敢斷言。 一旦徐儀拿下建康,從叛軍手中將天子救出,李斛辛苦經營的局勢就將喪失殆盡了。 攻守易位,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李斛究竟要如何應對眼下局面,究竟還能不能再度搏出生天、逆轉局勢。 連張賁也忍不住要問徐儀,“你說李斛下一步會怎么走?” 日暮駐軍,隨軍的大夫剛把煎好的湯藥和做藥引子的黃酒端進來,滿屋子都是刺鼻的酒和草藥味。徐儀嗅到這味道也不由皺眉,但還是接過藥碗來,屏息一飲而盡。這才答道,“不知道,李斛不是常人,不可用常理揣摩?!?/br> 張賁想了想,覺得徐儀說的還真不錯——尋常人哪有“死”了二十年還能在卷土重來顛覆乾坤的?李斛的忍性,不死不休的狠性,逆天改命的狂性,都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但是這種局面下,能破局的招數也不多了——換成將軍您,會怎么做?” 徐儀喝完草藥,忍不住又去活動胳膊,唬得大夫趕緊阻止“您悠著點兒”,也不管徐儀聽不聽,又一行嘟囔“外頭看著痊愈了,里面卻還沒長好。傷口這要裂開了,再愈合可就沒這么穩妥了……讓您靜養您不聽,等老了后可有罪受了……”徐儀只回他一個溫和的笑。 待大夫一行叮嚀完畢,離開了帳子,徐儀見張賁還瞪著眼睛等回答,才又道,“兵法上,建康城是必救之地?!?/br> “要回救?” “但兩軍對陣,哪里容得他說走就走?!彼舾以诖丝虒⒑蟊沉两o眼前敵人,不要說能否回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問題。 張賁心有戚戚焉,“是??!所以到底怎么做才好?” 徐儀道,“這是李斛的難題,倒不必我們來替他憂心?!睆堎S當然不肯讓他敷衍過去,還待再問,徐儀已自語般說道,“不過,若換成我……橫豎建康城已救不得了,還不如背水一戰、以帥易帥?!?/br> 張賁頓了片刻,才道,“以帥易帥?” “嗯,”徐儀面容平淡,仿佛適才所說不過是平易之語,不值得深思,“丟掉建康又如何?建康城本來就不是他的??膳R川王是天下平叛的赤幟,是他的死敵。臨川王在一日,李斛就一日不得安寧。只要能擊敗臨川王,他勢必再度聲威大震。到時候就算讓我拿下建康又如何。憑我的資歷和地位,莫非能震懾住局面,聚攏住人心嗎?天下還不是由得他來去自如?” 張賁沉吟片刻,道,“……將軍也不可妄自菲薄?!?/br> 徐儀聽他語氣不同尋常,不由抬眼望去。見他若有所想,便道,“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何況,”他笑道,“縱然李斛拼盡全力又如何?他打不贏臨川王??峙略谖覀儕Z下建康之前,李斛就已經授首伏誅了?!?/br> 張賁這才回過神來,愣了一愣,笑道,“是啊?!?/br> 但那前景過于誘人了,就算明知不太可能,但張賁還是忍不住想,若臨川王戰死,而他們搶先攻入建康,解救了天子,一切會如何? 權力的滋味多么難以抗拒,古時名將顯宦又有幾人能做到淡然處之?也就只有徐儀這樣的真名士,面對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談論起來才會面不改色心不動。 但張賁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想象了那么一會兒,便拋之腦后了。 他只是不由又想起臨行前琉璃的叮嚀——這個小姑娘雖比旁人反應都慢半拍,但只要給她時間,該想到的她還是都能想到——那時他和徐儀都在場,但琉璃不是對他,而是對徐儀說,“我哥哥他是個好人,就只是太沒志氣也太沒本事了。經歷了這么一場大難,想必他也該知道自己的斤兩。能平安當個樵夫漁翁,也會覺著喜樂吧?!彼Я俗齑?,說,“看在我們一道經生歷死的交情上,就給他這么個機會吧?!?/br> 就連琉璃也知道,這次大難平定之后,臨川王必定不會再滿足于只做臨川王——也不止是臨川王,任何人能一力平定這場叛亂,大約都不會安份的當一個忠臣。只不過臨川王要取而代之,比旁人都更名正言順罷了。 而他們這一行人,徐儀是臨川王的表哥,天生就是臨川王一黨。張賁固然是蕭懷猷的表哥,但偏偏只有在臨川王帳下才能發揮自己的才智。他也是臨川王一黨。 天下大勢也近乎于此。而今天下反抗李斛的中堅人物,都已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站在了臨川王蕭懷朔這邊。蕭懷猷也許算不上孤家寡人——畢竟東吳這些士族在內心深處還是更同情他的。但這些江東士族本質上卻人盡可夫,隨便什么人占據了建康王座,他們都能奉上牛羊鄉土、俯首稱臣,只要別動了他們的利益,就能相安無事。 可以說,一旦天下安定,蕭懷猷便是臨川王砧板上的魚rou。也許會有人為他請命,但不會真有人為他搏殺。他唯一的希望不過是,臨川王未必愿意背上弒君殺兄的惡名。 所以琉璃的請求,徐儀其實是能做到的。 ——只要他在臨川王擊敗李斛之前,搶先攻下建康城。而后隨便給蕭懷猷炮制一次假死,放他出宮去隱姓埋名的當個樵夫漁翁。如此,則兩相便利。 但徐儀的名聲前途恐怕也要就此毀盡了。在天下人面前,他要背負弒君的罪名;而在臨川王面前,他怕又要背負意圖不軌的嫌疑。 張賁捫心自問,他會為了保蕭懷猷一命做到這一步嗎?毫無疑問,不會。 琉璃顯然是明白這一點,才會舍下他轉而去求徐儀。 那么,徐儀會嗎? ☆、第八十二章 (中) 姑孰。 天下人都等著看李斛如何應對,李斛營中卻一切如常。這一日甚至還例行公事一般偷襲了蕭懷朔的水軍——當然也一如往常,并沒有什么斬獲。 天黑時斥候來報,今夜李斛營中壘起的營灶似乎比往日少了許多。 減灶往往意味著減員。但也不盡然,戰國時孫臏就曾增兵卻故意減灶,以此迷惑龐涓,令他輕敵冒進。 李斛熟知兵法,用兵詭詐。他縱使真的減員了,也不可能露出這樣的馬腳,除非他別有用意。 蕭懷朔麾下謀士大都覺著,李斛這是想故意引誘他們速戰,不少人勸說蕭懷朔不要冒進,且等兩日。 江南孟夏時節,黃梅陰雨竟日不停,江上水汽豐沛,一入夜便霧氣迷蒙?;鸢颜樟恋牟贿^尺寸之地。 蕭懷朔望著李斛軍營的方向,只見夜空下重重暗影,火光如零星散落在地的琥珀,凝滯不搖。 “這是陽謀?!苯K于有人提醒道,“真要等兩日,只怕李斛就帶著主力回到建康了?!?/br> 蕭懷朔點頭道,“但引誘我速戰也是真,恐怕他已在前方布置好了戰場,就等我去闖。當然,若我不去,他就更稱心如意了?!彼戕D身回營,吩咐道,“宰殺牛羊給將士們添飯吧——今夜,我要點兵?!?/br> 東南營地中,李斛也在點兵。 江東敗績,徐儀進逼建康城的消息早在兩日之前就已送到。為避免動搖軍心,知道這消息的僅限于幾個核心將領。但營中士氣低沉,卻已持續多日。并不只是因為底層士兵間偷偷議論的“蕭懷朔是真命之子”的傳言,還因為這連綿不絕的梅雨。 縱使在江南生活了許多年,北方人還是難以適應這樣的天氣。 在漠北打仗的時候,他們也能在馬臭氣中倒頭就睡。但打仗時衣服黏答答的貼在身上,打完仗回來還要睡在潮濕發臭生了霉菌的鋪褥上這種事,依舊令這些漠北人心情燥亂。兼蚊蟲肆虐,甚至有士兵傷口腐爛生蟲,直接令許多人戰意瓦解。 心腹精兵越拖指望不上,李斛只能轉而重用一路上招募來的南兵。但這些人多是窮得活不下去的流民和佃戶,種地內行,打仗卻是外行。一時半會兒練不起來。 縱使沒有江東送來的消息,李斛也想要速戰速決了。 此刻,一行將領聚集在李斛營中,氣氛凝滯寂靜。 李斛也不可以去鼓舞士氣,反而比他們還看上去更不耐煩些,“打完明日這場仗,咱們就分家當。想回江北的,帶上金銀珠寶回去。不想回去的弟兄,一起留在建康城和我共富貴——只要明日贏了,老子就稱帝,到時候弟兄們都是開國功臣?!?/br> 營中氣氛依舊沉悶,半晌,方有人問,“能打贏嗎?” 李斛道,“能,有老子在,就能!現下的光景,莫非比咱們打建康時還艱難嗎?” 將領們捫心自問——確實,比打建康時那孤注一擲好多了。但那會兒他們都是些窮光棍,渾身上下就一條不值錢的爛命。拼了這條命謀富貴,沒什么可惋惜的。這會兒他們卻有滿身的富貴前程,反倒舍不得這條命了。不由都猶豫動搖起來。 李斛卻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緩緩道,“別一個個的都覺著你們現在富貴了,就和當日有什么不同——都忘了二十年前的教訓了嗎?” 將領們俱都悚然一驚——二十年前他們歸降蕭守業,初時也換得權勢富貴,但結局如何? “漢人有句話說的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睜T火明暖,李斛的眸光卻越顯深沉陰鷙,“何況,我們殺了多少漢人?蕭懷朔的心腹重臣,有多少人的兄侄叔伯死在你們手上,有多少人的母女姐妹還在你們后院兒里?他們會放過你們?” “明日要是贏了,一切好說。要是輸了——” 營中一片緘默,李斛踞坐著,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的面孔。片刻后,他忽的笑起來,“別一個個愁眉苦臉的,老子還沒死呢。只要老子在,你們的身家性命、富貴前程就在!只要聽老子的——你們什么時候賭輸過?!” 依舊無人做聲,但營中氣氛已截然不同?;馉T噼啪作響,每個人的眼中都閃著孤注一擲的狂熱火光。 終于有人道,“大帥,你下命令吧,兄弟們都聽你的!” 李斛目光再度掃過眾人,這才站起身來。道,“好!” 他將幾案掃空,攤開地圖,隨手拈起一把潮濕的沙土,在那地圖撮沙為山,指劃為河。他圈點著其中一處,道,“這里是十里坡……明日我們就在這里設伏?!?/br> 姑孰城中。 這日天陰,難得的沒有落雨。早些時候還有迷蒙細霧,但在士兵們點起篝火后,附近細霧散去,空氣很快便澄澈起來。牛羊一頭頭的分發下去,炙rou的香氣隨著木柴的煙火裊裊升起。營官、隊主們維持著秩序,吆喝聲此起彼伏。 不知是誰領頭唱起了歌。在夜色籠罩的軍營里,撲啦啦的篝火聲里,漢子的嗓音如沙礫打石,干啞得似要扯破了。卻又奇異的令所有人都停下喧囂,凝神去聽。 “披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br>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br> “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歌無畏?!?/br> 這是幾百年前后漢人唱的歌。他們唱著這首歌將匈奴單于打得連夜遁逃,勒石燕然山而后凱旋而歸。若不是兩年之前那場導致江山巨變卻又充滿豪情和野心的那場北伐,早就沒人會唱這首歌了。 幾百年北伐的進度和對戰的戰績讓這首歌透出別樣的諷刺來,但在這個熱火朝天的夜晚,這充滿豪氣的戰歌卻無比契合此刻的情景。那漢子一遍炙rou一邊扯著嗓子唱歌,梗得筆直的脖頸上,青筋一條條突起。 那戰歌中洋溢著的獨屬于戰士的袍澤之情和無畏之心迅速引起共鳴。 和聲漸漸匯聚起來。無數人用各種口音,各種在調不在調的唱法,唱著同一首戰歌詞,“披鐵甲兮,挎長刀。同敵愾兮,共生死。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心無畏?!?/br> 蕭懷朔營帳中。 歌聲杳遠,只聞余音。蕭懷朔和麾下謀士、將領們聚集在一起。面前地圖攤放。 “十里坡,”蕭懷朔說,“我若是李斛,就在這里設伏。并且,決戰?!?/br> “決戰?李斛的目的,不是拖住我們,好趁機退回建康嗎?” 蕭懷朔道,“帶著八千人就敢攻打建康帝都的人,會在眼下選擇逃跑嗎?就算一時拖住我又有何用?不趁最后的機會各個擊破,等我和徐儀會師后,他就更無勝算了。明日必定是一場決戰?!?/br> 李斛道,“咱們不是逃跑。明天我要拿下蕭懷朔的人頭!所有人都要出陣,這是一場決戰?!?/br> 蕭懷朔道,“十里坡上的伏兵只是先手,李斛的主力必定隨后壓上來。問題是,他會在什么時機出動主力?!?/br> 李斛道,“中埋伏之后,蕭懷朔必定拼命突圍,兵力就會集中在谷底,”他撒米作兵,目光陰鷙,“這時我們從坡頂一舉壓下去——” 蕭懷朔手指推入十里坡,“既然是尋求決戰,恐怕會在我軍深入之后才發動——若這么打起來,敵方居高臨下,地利上于我不利?!?/br> 李斛道,“蕭懷朔他也就能躲在城墻后頭打攻防,他手下那些南兵在陸上正面對陣,我們一個能打他們三個。這次沒了城墻,我看他怎么打?!?/br> 蕭懷朔道,“所以,我們不能在李斛選的戰場上,按他的謀劃去打?!彼f,“我們要用一支軍隊冒充主力,搶先將李斛的主力引誘出來。我軍主力則從側翼包抄,打他個措手不及?!?/br> 蕭懷朔手下將領中,有人主動請纓,“末將愿意去誘敵!”但謀士們大都默然不語。 李斛手下有人忍不住問道,“……萬一蕭懷朔分兵呢?我們打哪個?” 蕭懷朔搖頭道,“這個誘餌,只有我才能當。只有我出現了,李斛才會認定那是中軍?!?/br> 李斛大笑道,“他若敢分兵,我們正好各個擊破!當然——先殺蕭懷朔。只要殺了他,我們就贏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