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以如意的耳聰目明,顧景樓不信如意猜不到他的來意——把他關起來不要緊,耽誤了大事,于她和蕭懷朔也沒好處。 如意只瞟他一眼,油鹽不進。 這一次顧景樓卻不能像坐視臺城被圍一樣輕松。畢竟能否和蕭懷朔達成諒解,也干系到顧淮的前路,乃至生死。于他而言是切身利益攸關。 何況上一回他的自作主張已然激怒了他阿爹,若再來這么一回,只怕他阿爹先就要拆了他的骨頭。 顧景樓只能無奈道,“路引在我袖子里?!?/br> 他伸手要拿,如意又道,“小心有詐?!逼甙税训锻瑫r向前一伸,他只能無奈的停手。見如意絲毫沒有心軟、罷休的意味,只能深吸了一口氣,高聲說道,“我奉江州刺史顧公之命,前來求見臨川王。我身上有顧公手信,并不是什么jian細——你們快去為我引見?!?/br> 他終于肯公開使者的身份,帶上江州的誠意,正式求見蕭懷朔。 侍衛們都望向如意,如意便故作驚訝道,“你當真是顧公的使者?既如此,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卻在這里亂攀交情?” 顧景樓憋了一口氣,道,“公主殿下,您覺著是什么緣故?” 侍衛們都一驚,不由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意不由懊悔自己過火。恰李兌從船上下來,替她解圍道,“殿下,船上貨物已清點完畢。您還有旁的吩咐嗎?” 李兌也這么叫,侍衛們便不再懷疑如意的身份?;琶π卸Y。 如意便也學著顧景樓的不要臉,道,“都起來吧。正事要緊,快去向南陵府通報吧?!?/br> 離開之前,顧景樓再度看向如意,難得的,眼中竟還有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少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至于我的刀,就煩請殿下暫時替我保管了?!?/br> 也不待如意再反駁,便跟著引路的令官,前往南陵府謁見蕭懷朔去了。 ☆、79|第七十四章 赭圻縣,太守府。 蕭懷朔大步進屋,侍從們低頭趨步上前,幫他卸下鎧甲。府中記室上前稟報政務,蕭懷朔邊走邊聽,未及進屋,外頭便有人來通稟,“范明之范學士正在側堂里等候?!?/br> 蕭懷朔便抬手令記室暫且稍侯,吩咐道,“請范學士進來?!?/br> 范皓范明之,尚書右仆射范融的幼子,通經典,善詩賦,為文學士。范融是蕭懷朔的授業之師,李斛之亂前剛剛致士歸鄉,故而并未被困在建康。建康淪陷后,他聽說蕭懷朔來到南陵,便命幼子范皓前來投奔蕭懷朔。 范融是德高望重的宰輔、名士,也是顧淮和天子的舊交。蕭懷朔有心令范皓出使雍州,便寫信向范融問計,結果今日范皓便主動前來見他了。 蕭懷朔匆匆卸去鎧甲,只套上件鶴氅便接見范皓。師兄弟兩個見過禮,他便攜手拉著范皓坐下,問道,“老師是怎么說的?” 范皓從懷中取出范融的信,道,“這是父親寫給顧公的信?!庇值?,“父親聽說殿下扣押了張廣,還有話令我帶給殿下?!?/br> 蕭懷朔接了信,并不急著拆開來看,只抬頭問,“老師有什么教誨?” 范皓便道,“父親說,張家雖不是什么顯貴,但論輩分,張廣是殿下的堂姑父,又和殿下的四叔巴陵王是親家。因此他才會看輕小輩藩王,惹來竟陵王的報復。話又說回來,如今四方藩王蠢蠢欲動,巴陵王尤其不安份。張廣固然可惡,但畢竟輩分、名望俱高,殿下切勿慢待了他,授人口實?!?/br> 蕭懷朔一笑 ,道,“我當謹記在心?!庇謫?,“顧淮之事,老師可有說過什么?” 范皓倒是頓了一頓,才道,“父親只說,國士者,非常人所能知。況是國士無雙者。他也不明白顧公此舉究竟為何?!?/br> 蕭懷朔不由一怔——這句話他曾聽范融說過。似乎是…… 正思索,便有人遞信兒進來,道,“舞陽公主命小人來稟告殿下,江州刺史顧淮的幼子顧景樓來赭圻了?!?/br> 蕭懷朔和范皓俱都一驚,不由對望一眼。蕭懷朔立刻問道,“他是怎么來的?” 使者忙道,“他獨自一人乘舟而來。小人來時,公主殿下剛命人攔下他?!?/br> 聽說顧景樓是私下前來,范皓便沉默不語。 蕭懷朔問道,“您怎么想?” 范皓略一猶豫,道,“顧公既然派兒子前來,想來必是好消息。但具體如何,還要看顧公子怎么說?!?/br> 范皓覺著顧淮派兒子來,本身就是示好,蕭懷朔的感受卻和他截然不同。他不信任顧景樓。 ——顧景樓其人,就連天子的詔令、太子的委托他都能陰奉陽違,其人當然不會是什么重諾、守諾的君子。若他光明正大的前來派遣信使往來、約期求見也就罷了,如眼下這般偷偷摸摸的私下前來,有何誠意可言? 就憑他此刻的信用,哪管私底下他說得再如何懇切真摯、天花亂墜,也都不算數。一旦離開南陵,只怕他會再如前次那般,將承諾拋之腦后,把他們當一場猴戲來耍。 但偏偏蕭懷朔還不能不陪他做戲。 蕭懷朔便對范皓道,“那您且不必急著回去,就在這里和孤一道見他,聽聽他怎么說?!?/br> 不多時,外邊便來稟報——江州刺史顧淮遣使者顧景樓前來求見。 蕭懷朔也不起身,綸巾鶴氅,安坐于席。 正堂內外侍衛鎧甲湛然,長刀在握,軍容肅整,不聞半聲雜響。 顧景樓進屋,先對上蕭懷朔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那目光稱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和如意似的將一切情緒都寫在其中。他只用目光傳達一種威壓,表達他的從容有余高高在上。 顧景樓已被如意折騰過一回,對上這陣仗,立刻便明白這姐弟兩個都不是維摩那等心慈手軟天真無邪,再三再四的給人機會的好少年。 ——不過,在來之前他便已明白這一次宴無好宴就是了。 他看也不看兩側侍衛,只從容上前,向蕭懷朔見禮,“臣顧景樓,奉家父之令,率三千江州子弟前來投奔殿下,聽候殿下差遣?!?/br> 他亦是一身樸素布衣,甚至連兵器都不攜帶。然而舉手投足間干脆利落,倒是半點都不輸陣仗。 范皓聽他稱臣,心下先松了一口氣。又聽他說麾下還有三千子弟兵,心里先喜后驚,忙望向蕭懷朔。 蕭懷朔卻一派平靜,仿佛并不將顧景樓口中徒然冒出的三千騎放在心上。只道,“你是從江州來,還是從雍州來?” 顧景樓便頓了一頓,隨即道,“雍州——臣惶恐,”雖如此說,他眼中卻毫無驚懼,只瞬也不瞬的緊盯著蕭懷朔,仿佛好奇于蕭懷朔會有何種回應般,緩緩道,“殿下既然已知曉雍州之事,臣不敢再有隱瞞——雍州刺史蕭懋友趁李斛之亂,引西魏大軍入城,意圖借助西魏之力奪取皇位。家父不得已先斬后奏,擁兵占據雍州,抵御西魏。關于此事,家父有奏折給殿下,懇請殿下閱覽?!?/br> 他將奏折呈上。蕭懷朔命人接下,卻并不急于翻開。只將奏折按在案上,轉而和顧景樓對視著,道,“顧使君是何時北上的?” 顧景樓有些覺著棘手了。 不管蕭懷朔問雍州的事,還是問顧淮去歲何以不及時北上勤王,他都能把前因后果說清楚,給蕭懷朔一個交代或者說一個臺階。但蕭懷朔偏偏從中間問起。而這一問,恰恰正問到點子上。進可攻,退可守。 他若答不好,蕭懷朔恐怕就要趁機問罪了。 問罪倒也沒什么,橫豎不過是想強占先機罷了,不可能當真要要想顧淮形式穩走。 而顧景樓早知道這一趟來定然要吃虧——用他阿爹的話說,他也該受些教訓了。但這少年有個毛病,他好面子。讓他對蕭懷朔屈膝道歉,他不是那么的仗義。 “去年臘月?!鳖櫨皹钦遄昧似?,答道。 “先皇的旨意,是何時到江州的?”而蕭懷朔也果然發難了。 顧景樓只能道,“十月——臣有罪?!彼仓荒芊?,一面又觀察蕭懷朔。他能清晰的從蕭懷朔眼中看到怒火,但那怒火只一閃而過,立刻便被壓下去。 蕭懷朔只同他對視著,緩緩道,“哦?” ——他并沒有繼續進逼,而是給了顧景樓一個解釋的機會。 顧景樓便道,“殿下可還記得,當日臣到建康,曾被五名羯人的刺客刺殺?”他頓了頓,道,“刺客并不只找上了臣,也找上了家父。招待家父的刺客比對付臣的更周密也更兇殘。他們摸透了家父的行程,在家父外出巡查的路上埋伏重弩。家父雖襲殺了使者,然而折斷了左臂,箭傷入骨。此事發生在臣回到潯陽的前一日?!?/br> 他再看了一眼蕭懷朔,見他目光略有些松動,便又道,“盡管如此,若接到先皇的詔令,家父也必定即刻動身北上。是臣憂慮江州局面,也擔憂家父的傷勢,擅自瞞下了陛下的旨意?!?/br> 蕭懷朔道,“因一已私心擅自矯詔,耽誤大事,致使都城淪喪,主君陷于敵手,萬千百姓死難。你還真是聰明啊?!?/br> 顧景樓心下默然——蕭懷朔所說,正是他阿爹心中之愧。他無言以對。 蕭懷朔便又道,“顧公何以又北上了?” 顧景樓便道,“阿爹聽聞建康被圍,諸侯入京勤王有大軍近二十萬,覺著再派軍隊北上也無益處,便只命人押送二十萬斛糧食北上?!?/br> 蕭懷朔沒有做聲——他不能不承認,顧淮的想法沒有錯。說法雖涼薄了些,所做卻厚道且無可指摘。 顧景樓接著道,“誰知直到臘月,臺城之圍依舊未解。家父意識到援軍不可靠,雖傷勢未愈,依舊命人即刻整備軍隊北上勤王。然而未啟程便收到了秦州的求援信。西魏軍隊大舉南下,漢中淪陷。家父認為李斛根基淺薄,不過是一時之亂??扇羟G州一代落入西魏人手中,便將威脅國運,故而決定北上馳援?!?/br> 蕭懷朔猛的一怔。 在顧淮心里,漢中、襄陽、南郡的得失,重于建康城迫在眉睫的劫難——重于天子的性命。 站在皇子的立場上,這樣的想法真是大逆不道。畢竟建康城中住著天子和太子,君王即國祚。 可是,誰叫他生來只是天子的次子,一日都不曾當過太子? 在某種程度上,他竟很認可顧淮的邏輯。 因為他守衛過臺城。 那守城之戰的憤懣他記憶猶新——他坐擁十萬軍民,城外還有二十萬援軍??v然援軍不動,莫非他就不能破城突圍主動和援軍匯合嗎?莫非他就不能殺出城去主動進攻嗎? 他不能,因為城中住著天子和太子。他必須像鐵桶般將臺城牢牢保護起來,一點閃失、半分風險都不能有。 因為家國可以為這二人而犧牲,這二人卻不能為家國而冒險。 ——臺城一戰是他的成名之戰,但在心底里,他為這一戰感到恥辱、憋悶。 先頭他以忠孝動之,結果被蕭懷朔劈頭蓋臉一頓罵。這會兒他說到最招罵的謬論了,蕭懷朔竟似有動容。顧景樓心下便有些異樣,暗想,他阿爹總說大皇子如何仁義禮信,現在看來分明是這個二皇子更懂他的“忠義”。這天下竟真有能懂他阿爹的人嗎?不是他抱怨,就算他是他阿爹的親兒子,也時常覺著他阿爹的性情簡直不合時宜。 他便道,“家父到達雍州時,臺城陷落的消息傳播開來。巴陵王蕭恪和新野王蕭懋友爭相拉攏荊州刺史王暨,也不知道蕭懋友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便要因西魏人南下攻打王暨。后面的事,便如臣之前所說。如今家父正在襄陽對抗西魏人,聽說殿下召集天下諸侯,雖愿效犬馬之勞,但無奈分不開身。便調撥了三千人馬給臣,命臣前來聽候差遣?!?/br> 他一拱手,最后抬眼看了看蕭懷朔。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顧淮這一系列自作主張著實也不是尋常忠臣能做出來的。話說到此處,他也惺惺作態不下去了,便又道,“殿下要不要看一看家父的奏折?” 蕭懷朔依舊不急,他也看著顧景樓。 顧景樓面相肖似胡人,眼眶深而目光桀敖不馴。蕭懷朔倒是生就皎潔明耀的美貌,然而天性卻傲慢詭譎。他們都十分的看不上對方。但在這一刻,兩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卸去防備。獨屬于少年人的那種天真的認同感,竟浮上了水面。 并且,一觸既通。 顧景樓垂下了眸子。而蕭懷朔拾起奏折,分明已心知肚明,卻還要問,“你帶來的那三千人呢?” 顧景樓便也厚顏無恥的答道,“臣怕引起誤會,沒令他們渡江。殿下若有差遣,臣這就命他們南下——只是還要殿下派船接應?!?/br> 蕭懷朔翻開了顧淮的奏折。 盡管早已有所預感,但真讀起來也還是暗火叢生。 信上顧淮聊聊數筆解釋了他強占雍州的原委。大致便如顧景樓所說。 而比起解釋原委,這奏折還有更要緊的功用。顧淮平平淡淡、欺人太甚的說——如今雍州局勢緊張,急需有人鎮守以穩定大局,請蕭懷朔遷他為雍州刺史,暫且都督西北軍事。 蕭懷朔將奏折遞給范皓,饒是以范學士的修養,看到顧淮討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立刻望向蕭懷朔。 蕭懷朔面色卻平靜如常,只道,“江州也不能亂。令顧淮依舊任江州刺史,兼領雍州牧,都督秦、庸、豫、荊四州軍事,不得放西魏一兵一卒過襄陽?!?/br> 蕭懷朔也總算記起,范融究竟是在何時對他說過顧淮“國士無雙”。 那是范融和徐茂一同為他講史時,講到“如韓信者,國士無雙”,不知為何便說到了顧淮身上——這二人竟都不約而同的以顧淮比無雙國士。彼時范融便說,“國士行事,非常人所能知?!毙烀瘏s大不以為然,只答道,“君子喻于義,不為身謀而已。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范融便道,“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見利忘義才是常人之常情,義無反顧,便是君子之舉了。然則縱然是君子,也難免惜羽重名。若死于污名,縱使大義當前,又有誰能毫不顧慮?故而我說,顧長舟行事,不合人情,難以揣測?!?/br> ……如今蕭懷朔多少能明白,這二人究竟為何這么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