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周楚忙上前扶住她,攔在徐儀跟前,“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徐儀并不理會他,只最后說道,“殿下在吳郡,尚且有城可守,有鎧仗、金帛、糧草、甲士,進可以協助臨川王討伐逆賊,退可以守城自保。但到了建康,身陷敵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李斛若要殺你,若殺你兩個孩兒,你該怎么辦?” “虎在山林,有爪有牙時不思自保,卻自拔爪牙,囚于牢籠,以乞命于人為明哲保身。殿下當真不覺著荒謬?” 他從容起身拱手告辭。 將要踏出房門時,終于聽到妙法說,“——請留步?!?/br> ☆、77|第七十三章 南陵,赭圻縣。 天光晴明,夾道花樹繽紛,落英如雪。 馬蹄踏花而來,粉蝶逐塵,翩躚飛舞。 那馬蹄稍停,如意便翻身下馬。 臨街的鋪子里,書桌陳列成排,桌上鋪開著白宣,那桌頭筆墨尚還濕潤。霽雪正一張張的將桌上宣紙收疊起來。聽聞外頭馬蹄,抬頭一望,便見如意一身男裝自外頭進來。 霽雪忙將宣紙收好了,上前呈給如意。如意伸手接過來,一面低頭翻看,一面便問道,“人都回去了嗎?” 霽雪道,“還沒呢。答完了試卷,都請到里頭喝茶去了——二舵主在里頭?!?/br> 如意見那試卷答得參差不齊,連翻□□張,竟沒有一個全對的,心下不由略感失望。正待再翻,便又聽霽雪道,“步少夫人和陳姑娘來找過您,坐了一會兒,才剛回去——路上您可碰見她們了?” 如意才抬起頭來,道,“沒有。她們是有什么事嗎?” 霽雪便道,“也沒說什么事——不過我打量著,似乎是因為忽然得知了您的身份,前來討好您來的?!币娙缫獠唤釉?,她忍不住八卦之心,感嘆道,“原來就算是官家娘子,也并非人人都貌美如花啊……” 如意不由瞟了她一眼,霽雪便道,“也不是說不好看??扇艉驮蹅兌钕抡驹谝惶?,就……”就不免黯然失色了。 如意抬手用試卷輕輕敲了敲她的頭,道,“多嘴?!?/br> 霽雪臉上一紅,用手捂著頭,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說嘛……您就一點都不上心?” 如意也不作答,只翻看手中答卷。片刻后吩咐霽雪道,“別驚動里頭,咱們悄悄的去隔間聽一聽這些人的談吐?!?/br> 霽雪只能無奈應道,“是,這就去!” 二月初,如意手下商隊便已在南陵郡齊聚——在臺城被圍之初,蕭懷朔便令這些人盡數轉移了。故而總舵里人手幾乎沒什么損失,霽雪也輾轉跟著他們回到如意身邊。 如意準許蕭懷朔去商隊里聘任人才,一度令商隊的骨干成員士氣低迷。但隨著她身體漸漸康復,越來越多的露面親自主持舵里的事務,如今商隊運行總算再度平穩下來。 只是商隊所剩人手已不足早先的十之三四。有兩支商隊因為舵主被蕭懷朔挖走而幾乎整支隊伍追隨而去,其余的商隊也散亂不成編制。所幸早年創建時的元老幾乎都留了下來,只何滿舵一人暫時留在蕭懷朔手下,替他打理一些瑣務,也便于兩邊的聯絡協調。 如意便將早先的七支商隊縮減為四支,重新編排了,招募新的人手。 倉促之間選□□的人難以盡如人意,無法立刻派上用處。故而辦起事來略有些捉襟見肘,效率大不如前。如意便從太守府中搬出來,在赭圻縣江渡前盤下幾個鋪子,自己親自住過來主持事務。 所幸前日蕭懷朔當眾說破如意的身份,如今如意以舞陽公主的身份在南陵走動,招募人手、處置事務都比先前便利了許多。 當然,身份被說破也有不便之處——譬如這幾日南陵府上上下下,凡有些頭臉的女眷都要前來拜訪她,令她不勝其擾。 旁人倒也罷了,陳家卻是想將女兒嫁給蕭懷朔的。 在如意的身份被說破之前,他們就曾借著來探望如意的名義,讓小陳氏和蕭懷朔在她這里偶遇了幾次。想必小陳氏和蕭懷朔打過照面了,如今她已不再排斥這樁婚事,反而還隱隱存了些期待。 這姑娘被養得很好。單純、文靜,略有些貴族少女特有的孤高,干干凈凈的,不染煙火氣。 可是這樣簡單的小姑娘,根本就打動不了蕭懷朔這樣的少年。在見識和思慮上,他們是不匹配的。蕭懷朔很明顯就只將她看作她父兄手中的一顆棋子,他沒將她當一個對等的人。 若陳家請如意幫忙牽線,于情理上如意難以拒絕??蓮男牡桌?,她并不看好這樁婚事。 她便干脆避而不談。 屋里的面談也并沒有什么人脫穎而出。 如意只聽了一會兒,便知道這些人大都不是她的同道中人——他們大都是為了討生活而來,或是想當公主的門人,或是以為她在聘任掌柜、活計。都不是能跑商、做事的人才。 不多時,二舵主李兌也脫身出來,得知如意在耳房中,便來見她。 如意問道,“可有看中的人選?” 李兌苦笑著一搖頭,反問道,“少當家的覺著呢?” 如意想了想,便道,“你帶他們去江渡上——郢州新到了一批布帛,你再去考考他們。凡會記賬的都留下吧?!?/br> 李兌道,“也只好如此了?!庇謫柸缫?,“覆釜山那邊的事怎么樣了?” 覆釜山以東、以北是古城鳩茲所在。鳩茲地勢低平,湖泊沼澤星羅棋布。灘涂汀渚水草叢生,鳩鳥云集棲居,由此得名。鳩茲一代多水澤,地形零碎復雜,常有水賊出沒。前日從宣城運來的一批貨物便在鳩茲一代被劫走。 如意這一日清晨出門,正是為了此事。 李兌問起來,她便道,“有些頭緒。稍后把何老大叫回來,我仔細同你們說一說這件事?!?/br> 李兌便道,“要叫著何老大?是需要官軍出動嗎?” 如意點頭,“是?!?/br> 李兌便不再多問了,只道,“我這就帶他們去江渡上,少當家的一起去看看?” 如意確實想去江渡上看看。 赭圻縣是南陵郡治所,也是控制長江中游的重鎮。 近來因大軍出動,頻繁調撥水軍和糧草,江上常有戰船通行。 從南陵進攻采石渡以至于建康,走水路、陸路皆可。蕭懷朔手下尤以水軍見長,吃定了李斛不擅長水戰,當然要從江上奪回先機。 原本這是臺城陷落后南朝第一等大事。但因為顧淮態度不明,如今軍中將領人心紛亂,都在揣摩、議論顧淮的動向。本該氣勢如虹的大軍出擊,也蒙上了一層前路不明的消沉色彩。 所幸這影響尚未波及到底層將士。 而東方也傳來消息——吳興、吳郡和會稽三郡同徐儀結為同盟,共同出兵抵御李斛。李斛在東路隨便派出幾百疲兵就能接受一座城池的勢頭已然被遏止,如今叛軍和徐儀率領的盟軍正在義興一代交戰。蕭懷朔趁此時機從西線發動進攻,是用兵的正法。因此大軍雖有后顧之憂,但對此次出征并無疑慮。 ——所有人都想盡快打一場勝仗,盡快遏止李斛擴張的勢頭,也順便震懾那些在后方各懷心思、蠢蠢欲動的觀望者。 也因大軍出動的緣故,江渡上的盤查十分嚴格。 如意來到渡口上時,她的商船才剛剛通過盤查,停泊在港口前。 李兌便安排那一行新招募來人手上船盤點、核對貨物。 如意原本也要上船,然而不經意間抬頭,便望見不遠處江面上又有船來。 那船很小,飄蕩在浩茫江天之間,宛若一葉蘆葦。 然而那葦舟船頭分明站著一個很眼熟的少年,十七八歲,容貌俊美、身姿挺拔。意氣風發的微微揚頭,懷中還抱著一柄格外長的長劍。 在浩蕩的江水之上,在船首那方寸之地,要保持這種醒目的姿勢,需要的并不僅僅是嫻熟的身法,還要有一顆頑強的高調著,哪怕很累、不舒服、沒必要也非得秀給所有人看的裝腔作勢之心。 如意不能不承認,這少年的每一次出場,都能給她留下分外鮮明、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場,都在十分關鍵的時刻。 她便令霽雪附耳過來,吩咐道,“悄悄差人去告訴二郎,就說顧淮的兒子來了?!?/br> 那少年也很快便望見如意,目光倏的一明。不待渡船靠岸,他便已縱身起跳。宛若驚鴻掠水一般幾個起落便來到岸上——那姿態瀟灑得令人想一箭給他射下來。 到了岸上,他眼中就只看見如意一個人,滿臉喜色的上前打招呼,“想不到在這里竟也能遇見你!” 如意身前侍衛持戈阻攔,那少年卻并不放在眼里,伸手便將長戈撥開。侍衛們招呼幫手,他則只同如意說話,“聽說建康淪陷了,我還以為你落入敵手了?!?/br> 如意見他歡喜的純粹,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你倒是猜得很準?!?/br> 那少年卻還在裝糊涂,“你當真被俘了?他們有沒有對你——” 如意就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人。 戍衛們很快趕來,將這少年左右去路截斷。他們雖不認得如意,卻知道李兌是臨川王蕭懷朔的親信。便問如意,“你認得此人?” 那少年似乎這才察覺出異常,目光向四周一掃,復又落在如意臉上。 他目光中閃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和去歲在建康,被羯人追殺時他強拉如意下水前的表情一模一樣。 如意果斷否認,“不認得——他強行闖關,你們快拿下他!” ☆、78|第七十三章(下 ) 顧景樓卻并不反抗,任由侍衛們將他團團圍住。只在有人試圖收繳他手中長劍時,下意識的抓緊了不肯松手。 可瞟見如意老神在在的看熱鬧的目光,到底還是放手了。卻也不忘對她感嘆,“相識一場,你還真是無情??!” 如意:他竟還敢和她談交情。 如意心底忍不住惡意叢生——顧景樓今日若瞎了、瘸了、死了,她肯定好好的同他敘敘交情。甚至他哪怕憔悴一些、愧疚一些,她也能寬容些。如這般毫發無傷的活著,一如既往的輕浮著,那真就不由她不暗惱“人而無恥,不死何俟”了。 ——畢竟當日天子確確實實的下達圣旨,令顧淮入京輔政、御敵。顧景樓奉天子之命,也受維摩之托去江州傳旨,可是顧淮沒有來,江州的援軍也沒有到。生死攸關的事,他既為人臣子、受人所托,卻不能忠君之事、達成使命,這會兒還要做出什么“知交”的姿態? 她便落井下石道,“別忘了搜身?!彼砼允虖慕硬绲?,“是啊,他身上說不定還藏著什么密函、贓款?!?/br> 侍衛們果然便要去搜顧景樓的身。 顧景樓面色一變,終于想要脫身出去,如意便提醒,“小心,他要奪劍?!?/br> 侍衛們忙攥緊手中刀劍,紛紛向后退了一步,劍尖和目光立刻盯緊了顧景樓。 顧景樓目光一掃,竟又按捺下去了。從容笑著,伸開手臂,示意侍衛們盡管搜。一面又對如意道,“你真就這么惱火嗎?” 如意并不理會他。她在等著侍衛們從他身上搜出東西來。 顧景樓在這個時機來南陵,當然不會是巧合。如意幾乎肯定,他是來替顧淮解釋江州刺史何以強占了雍州一事的。他的到來其實也令如意很松了一口氣——顧淮派他的兒子而非旁人來,這本身就代表著誠意和善意。 顧景樓還在嘗試,“給我個機會解釋——我也有很多理由?!?/br> 侍衛們遲遲搜不出東西來,顧景樓的笑眼看上去也越發的可惡起來,仿佛吃定了如意一定會妥協一般。 一般說來,如意確實該妥協。因為顧淮在雍州立場不明,萬一他的兒子帶著善信到來,卻受了侮辱慢待,不免要寒了老臣的心。 但如意覺著顧景樓好像誤解了一些事——沒錯,她是一個公主??杀举|上,她其實只是一個商人。她不代表蕭懷朔,也不代表南陵。 如意便又提點侍衛們,“連路引都沒搜出來嗎?這種來歷不明的人,會不會是jian細?” 顧景樓不由道,“你可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