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如意閉著眼睛,沒有應聲,她只將頭扭到另一側去。 她心里略有些混亂——她總是聽懂了那少婦話中隱含的意思。 被誤認做是二郎的內寵,雖確實是一個令她極為難堪和羞惱的誤會,但她尚不至于因此就遷怒到旁人身上——就連不知內情的顧景樓也說過,她和二郎生得一點都不像。他們本就不算嫡親的姐弟,旁人認不出,也不是太過令人驚詫的事。 她只是惱火、失望、迷茫于這誤會產生的根源——二郎并沒有告訴太守府的人,她是他的jiejie。甚至在此刻,她醒來后他們第一次碰面,他也沒有叫她一聲“阿姐”。 人病了,腦子便有些不夠用。如意一時還弄不明白二郎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想——莫非二郎介意她的出身嗎? 因她是李斛的女兒,所以他不肯再承認她是他的jiejie了嗎? 可他分明就這么擔心她,若真不認她,他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丟掉她。何必還要將她帶到南陵,在連她自己也失去求生意志時,強硬的將她拖回來? 可是,他們姊弟之間,究竟有什么不能一起解決的?縱然他一時彌漫失措,莫非她也要跟著猜疑混亂起來嗎? 畢竟,她是更年長,更該懂事的那個。 如意終于還是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他,道,“嗯,我醒著?!?/br> 二郎先還迷茫,仿佛不相信她真的醒過來了。待他終于確信了她的聲音和面容,他的目光便如拂曉的天空般一點點明亮起來??伤裁匆矝]說,只忽的便埋首在如意手背上。 待如意覺出手背上濕涼的水珠滾落下來時,才知道他竟然哭了。他肩膀輕輕的抖動著,竭力壓制著啜泣的聲音。如意能覺出他的成長來——他在還是個少年的年紀便擔負了許多成人一生也擔負不起的重擔,他在竭力掩藏自己脆弱的、不成熟的一面。 可他歸根結底,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她想抬手撫摸他的脊背,可手臂疼的抬不起來。 最終她只湊上前去,用額頭輕輕的蹭了蹭他的額頭,道,“別哭了……” 可二郎的哭聲卻漸漸壓抑不住了。 如意便問,“發生什么事了?是不是—— 二郎道,“……阿爹駕崩了?!?/br> 這是可以預見的結果,并且如意也許比二郎更清楚始末。 她不知該如何安慰二郎,只是眼中淚水也不停的滾落下來。 到最后他們只是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而如意向二郎質問他究竟是否還認她是jiejie的最后的時機,也就此失去了。 天子因李斛謀逆而死——縱然她再如何覺著自己和李斛毫無關系,在世俗的見解中,她也始終都是李斛的女兒。 他們是同母的姐弟,可在他心中某一個被刻意回避著的角落里,也許她同時也是他的殺父仇人的女兒吧。 她問不出,他是否還當她是阿姐。 ☆、71|第六十八章 天子駕崩的消息,并未在江南激起太大的波瀾。 比起李斛以八千騎兵攻打臺城,并且就在十幾萬援軍的包圍之下“順理成章”的攻克臺城這種真正顛覆了世人認知的戰績,天子之死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只是一種必然。在臺城被攻破的消息傳來之日,所有人就都在等待這個幾乎必然會到來的后續消息了。 盡管如此,在世人的預期中,天子的去世也是一個契機——一個天下群雄并起,討伐逆賊的契機。 但實際上在天子駕崩的消息傳出之后,最先有所動作的卻不是天下,而是李斛。 他正式扶持太子蕭懷猷登上皇位,自己獨專大權。隨即“奉天子之令”,出兵征討三吳之地。 徐州,壽春。 這座淮南重鎮被東魏大軍圍困了足足半年,此刻重圍雖已解去,城中凋敝的景象卻依舊沒有回復過來。到處可見破損的城墻與坍塌的屋舍,早先繁忙的東市里也幾乎沒什么行人。 北伐失利之后,帝國的北部疆域再度南推到淮河一帶。東魏陳重兵于淮北,壽陽的局勢便時刻不能松懈。盡管大戰才過,百姓和士兵卻依舊不得生息。冬日最寒冷的幾天才剛剛過去,便又要往來搬運石料和木材,繁忙的修整城墻。 所幸城中糧草尚還充足,人心便也還算安穩。 徐儀從城外巡視歸來,身上鐵甲未脫,便直往城西太守府去——如今太守府已被徐州刺史徐茂征用,是刺史處置軍政大事的公堂。 因臺城的巨變,這日上午徐茂召集麾下文武重員議事。徐儀因被派遣出城巡視,而沒能與聞。 徐儀能感覺得出,父親在有意無意的打壓磨礪他,他并沒有什么怨言——他畢竟年輕位卑,也沒什么歷年累積起來的資歷和功勛,軍中老將雖不至于對他心懷猜忌,卻總有幾個人不那么服膺他。為徐州軍上下一心,徐茂只能時不時的委屈他一下。 但徐儀想要鋒芒畢露時,也并不是徐茂不痛不癢的幾下敲打,就能令他知難而退。 徐儀來到太守府前,府中議事才剛剛結束。州府官員們三三兩兩從屋里出來。 徐儀便姿態謙恭的避讓到一側,請這些他叔伯一輩的官員們先行。他雖成名極快,在戰事上也多有不將情面據理力爭的時候,但私下一向都禮節周到,從無傲慢失禮之處。故而那些不服膺他的武將也大都是臉面是抹不開,倒不是因為和他有什么私怨。 兼城破之后,他這個功勞格外突出,并且還是州牧親生兒子的小輩不但沒被額外提拔,反而還受了不少打壓。那些看不慣他的武將知道這其中原委,面對他時不免就有些虧心。至于那些原本就服膺他的人,則紛紛在心底替他不平。 得說徐茂這一手以退為進,成效確實十分顯著。 此刻眾人見了他,便無不給他臉面,紛紛親熱熟稔的同他打招呼。他便一一還禮,落落大方的同叔伯們說笑。他心胸開闊明朗,反倒令那幾個覺著虧心的人對他生出許多好感來。 幾句話功夫,眾人散去,徐儀這才又快步入府。 他進去時,徐茂才脫去鎧甲,正靠在榻上揉著眉心養神。 聽聞聲音,便問,“巡視完了?” 徐儀道,“是?!彼膊煌赣H過多寒暄,直接開口問道,“李斛征討三吳一事,阿爹是怎么想的?” 徐茂卻反問道,“你呢?你是怎么想?” 徐儀道,“兒子認為,三吳無人,只怕抵御不住李斛的進攻?!?/br> 徐茂不由揚頭看他,道,“三吳有精兵十萬,你怎么知道他們抵御不???” 徐儀道,“當日臺城被圍,諸侯派出去救援的精兵不止十萬之數,也沒能建立寸功。三吳空有精兵,卻沒有將才,周楚、沈岳、謝肜出人都要人攙扶,聽聞弓弦馬嘶便掩耳皺眉,哪有能耐統帥精兵上陣作戰?只怕敵兵未至,他們就先行脫逃了?!?/br> 徐茂搖頭道,“你才多大,就敢臧否人物?周、沈、謝三人哪個不是名重當世,哪里就不濟到此種地步了!何況三吳之地是他們的本家,他們若敢逃跑,身后族人可就要被夷滅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儀聽徐茂寄希望于周、沈、謝背水一戰,便知道徐茂心底里其實已認可了他對這三人的評斷,知道他們不堪托付重任。只是分身乏術,無可奈何而已。便進一步,道,“不論如何,三吳是江左糧倉,不容有失。一旦李斛控制了三吳,在江左立穩,淮南就將腹背受敵,此是其一。北朝見我軍如此軟弱可欺,挑起戰事必然更無顧慮,邊疆便難以平穩了,此是其二。日后想要光復建康,兵隳所指,便將波及整個江東??v然打贏了,國力也勢必從此衰微,此是其三。所以無論如何,都要三吳都不容有失,阿爹覺著呢?” 他說得清楚明了,每一條都說中徐茂心中顧慮。徐茂無可反駁,只能默然不語。半晌方道,“李斛的根底不過就是八千羯人,縱然一時得勢,也勢必不能長久??梢坏┝畋背蜻^淮南,隨之而來的怕就是亡國滅種的危機……越是在內朝紛亂的時候,邊疆守將便越是不能有所閃失。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徐儀道,“……明白?!?/br> 徐茂便道,“淮南守軍不能動,我能指派給你的兵力大概只有六千?!?/br> 徐儀目光便一明—— 徐茂見他毫無畏懼的模樣,不由嘆了一聲,道,“你若要去,想來我也攔不住你。你年幼時我便教你大義。如今卻不能不和你說私心——哪怕江東淪陷也總有能收復的一天,可萬一你有什么閃失,阿爹該……該如何向你阿娘交代?父母顧念子女之心,你是否能體諒?” 徐儀鄭重的點頭。 徐茂便抬手拍了拍他的頭發,道,“那么,阿爹也能體諒你的私心?!?/br> 徐儀心里便砰的一跳,一時只啞然望著徐茂。 徐茂只道,“自從建康回來后,你便有些急躁了——是因為如意嗎?” 徐儀瞳孔猛的一縮,指甲不由攥入了掌心。 他以為自己很沉穩,很平靜,并沒有被情感沖昏理智。但此刻那層窗戶紙驟然被捅破了,心底被刻意掩藏起來那些感情瞬間便如亂蠅紛飛。占據了他的全部的感官。是的,他很急躁。對于如意處境的慌亂,對于自己的無力的懊惱,對李斛的仇恨……無數感情交織在一起,令他甚至難以維持彬彬有禮的外在。 他不后悔自己當年丟下她隨軍出征,因為若他沒有出征,天下的局勢此刻將更加喪亂——至少那十萬被他帶回來的士兵的性命,能證明他此行的價值??墒恰斦娌缓蠡趩?? 那十萬人于他而已只是路人,他運勢強盛,有如此多的人命途因他而改變,可他偏偏救不了那惟一一個他喜歡的姑娘。 所以縱然他帶回了這十萬人,于他而已,又有什么意義?! …… 許久之后,他才終于再度平靜下來。 于他而言,那十萬人也許確實毫無意義??墒沁@十萬人也必然有他們的父母、兄弟,他們所喜歡的姑娘。憑借這十萬人的力量,他最終協助父親擊退了東魏大軍,使國家在危難時免于四面受敵??倳泻腿缫庖粯拥娜?,因此而逃脫更為悲涼的命運了吧。 若如意知道了,也勢必會歡喜的仰望著他,由衷的告訴他,“表哥做的是了不起的大事,為什么要后悔?”吧。 他于是緩緩的在父親跟前點頭,道,“是,我很怕自己再慢一步,就永遠都找不回她了?!?/br> 徐茂道,“那你可還知道輕重緩急?” 徐儀張了張嘴,道,“……知道?!?/br> 徐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br> 徐儀從屋里出來。 外頭天高云淡,碧空萬里?;茨显绱?,墻角殘雪消解,泥土生潤復生青,井欄邊一株早梅花搖搖招招開了滿樹。 他望著那樹下落英,恍惚間似望見如意婆娑旋身回首。他便抬手揉了揉額頭,略松懈一下緊繃的精神。 卻自衣袖間見襦裙衣紋如水,緩緩停在他身前。 他不由愣了一愣,閉目,復又睜開。那衣裙卻仍在。 他驚喜的抬頭去看,卻見沭陽公主抱了一疊文書,正立在他面前。 他臉上笑容消解,避開目光,退了一步。行禮道,“公主殿下?!?/br> 琉璃見他疏遠,面色也跟著冷淡起來,她便也不看他。只瞧著那一樹早梅花,平靜的說到,“我聽見你和徐使君的話了?!?/br> 徐儀不置可否。 琉璃咬了咬唇,終還是說道,“我和你一起去。雖然不能上陣作戰,但我畢竟是公主,應當能說動他們配合你……” 徐儀卻道,“殿下又何必以身涉險?” “因為我想替我爹娘復仇,”琉璃道,“我想讓李斛不得好死,我想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你把我救出來,我也不想總是欠著你人情!” 徐儀道,“若是想還我人情,那便不必了?!?/br> 琉璃對他的冷淡早習以為常,可忽聽見這么無情的話音,眼淚還是驟然涌上來,“為什么?你是瞧不起我嗎!一起上學時你就這副死模樣,到現在也還是這么目中無人——我究竟哪里比如意差了?!為什么你就不能待我公平些!” 徐儀道,“我從來都沒瞧不起殿下??v然是那些瞧不起殿下的出身的人,在經歷這場變亂之后,對殿下的出身也必然不敢再有任何非議。不論殿下的母親還是舅家,氣節忠義都令人敬仰。殿下的所作所為也不曾辱沒自己的出身?!?/br> 他冷淡,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透著他獨有的那種娓娓道來的洞徹的溫柔。他不喜歡她,可是他總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些喜歡她的人一輩子都沒看明白的事。明明就那么冷淡,就不喜歡她,為什么還要在她的面前展露這一面? “那么為什么——” 徐儀道,“我當日入宮并非是為殿下而去。救殿下也是奉姑母之命。殿下并不欠我人情。至于我以往待殿下的不敬——并非我心存不敬,只是無心之舉,也請殿下不要同我計較?!?/br> 他將一切鋪陳開來,一如以往的冷淡并且溫和的將他對她的不在意鋪陳得清楚明白。便安靜的行禮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