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就算那青年當真是他同母異父的哥哥,二郎也全不后悔殺了他??刹豢煞裾J的是,他逼問答案時,潛意識里所想聽到的回答確實是這個。 “那他為何生得像胡人?” “他那短命鬼老子就是個胡人——街坊鄰居們都知道,不信您去打探。有一句謊話管教我爛舌根不得好死!” “既如此,翟姑姑為何會信你胡言亂語?” “她年紀大了犯糊涂,我就這么一說,她便信了!她每年寄不少銀子回來,我貪圖好處,便一直沒戳破——”她見二郎依舊不滿意,忙又道,“那件事沒過去多久,我就被打發到浣衣所做苦力了。一年多才買通管事的放出來。我哪有能耐偷出天子老爺要殺的人???那逆賊的兒子早死了——” 她見二郎猶豫,復又道,“可那小細娘也著實不是什么金枝玉葉,當日娘娘生下來的確實是個男嬰,我親眼看到的。那小細娘是從宮外頭買進來哄娘娘開心的?!?/br> 二郎這才又問道,“……誰能證明你的話?” 錢氏忙道,“翟阿姥,天子身旁的決大人,還有那個牙子!對了,那個牙子還活著。我早些年還在城里見過她,我替您指認她——” 要讓她指認那牙子嗎? 換言之,他當真想拆穿如意的身份嗎? 二郎不知道。 他陷入了極大的迷茫中,平生頭一次在明知答案的情況下,他卻無法認清自己的心,無法做出抉擇。 ——如意和他沒有血緣關系。 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jiejie,其實根本就是他阿爹從旁處抱來討他阿娘歡心的貓貓狗狗。 他只是迷茫的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他阿爹確實是在將如意調|教成他腳邊匍匐的忠犬,一個心甘情愿為他獻出一切的死士。盡管她被許配給了旁人,可本質上她依舊是屬于他的東西。他的感覺一直都沒有出錯。 但是確實有哪里出錯了。 在他的心里如意從來都不是一個寵物,一只忠犬,一件工具。她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是他在這個亂世里唯一的、僅剩的支柱。他們相互支持、陪伴,相依為命。 可忽然之間,這一切就都被摧毀了。他從小到大從未懷疑過的東西被證明是虛假。他再度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生而自負,而幼時早慧又令他過早涉足功利冷漠的現實。盡管有徐思和如意的陪伴,他也從她們身上學會了守護和關愛,可這些品質其實只針對他的親人。他善于權衡利與弊,卻并不那么在意善于惡。約束他的唯一的道德準則,也不過是他阿娘和阿姐可能會因此而歡喜、悲傷、憤怒、痛苦……本質上他還沒來得及學會用柔軟的心溫暖的看待世界,他還不懂得如何以誠懇之心善待他人。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個忽然就變成陌生人的如意。 但眼下并不是為此踟躇的時機,他們還在逃亡之中。 他松開了錢氏。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殺這個人——她是一個老婦人,并且她曾給如意療傷。 他正打算將錢氏綁起來,卻聽錢氏問道,“老身的外孫呢?貴人您沒——” 隨即她看到了二郎身上的血漬和空洞、麻木的目光。 “阿,阿奴他……”錢氏忽然明白了什么,倏的便悲憤的暴起,向二郎撲去。 二郎下意識的抬手招架,便見那婦人驚恐的睜大了眼睛——他手中匕首,正刺入她胸口。 二郎從滿身血污的灶房里出來,外間天色向晚。 不知何時夕陽破開了密云,自西邊天際洞入溫暖的余光。那天邊裂開的烏云鑲了金光,輝煌燦爛,宛若佛光圣跡。 他瞧見井旁木桶里尚有清水,便跪蹲在木桶旁,潑著水洗手。 他手上滿是凍瘡,紅腫笨拙。那血污染在指縫中,只是洗不去。他煩躁的將木桶一把推倒。 該離開了,他想。 就算他再心腸如冰,也無法安穩淡漠的和兩個被他親手殺死的人同處一室,渡過這個夜晚。 可是如意傷后失血,還在屋里昏睡。他不可能總是帶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逃亡,太累贅了,他麻木的想。 隨后他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 有人急促粗魯的敲響了外門,“快開門!” 二郎身上便一僵,如墮冰窟——是追兵。 他該立刻去尋后門逃走。 丟棄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女人是那么的容易。 原本這女人存在和被養大的目的,就在于有一天她能為了他毫不猶豫的犧牲一切。她只是個寵物、工具、死士。她所有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被他使用。 …… 可是他只是挪不動腳步,待他終于抬步,卻是往如意沉睡的里屋奔去—— 他沖進屋里,將如意從床上抱起來。隨即用力的撞開稍間的門——里頭堆放著些無用的雜物,他便在那雜物間里想為如意尋一處藏身的地方。 ——這房子的布局一目了然,以他的力氣不可能背著如意從院墻翻出去。而井口太窄,也壓根藏不下他們。 他唯有將如意暫且藏在室內,而后出去引開追兵。如此,追兵也許會漏掉如意。 很奇怪的,在這一刻他心里卻相當的冷靜。他只是略微后悔早些年沒有聽如意的話好好習武。若不是他武藝粗疏,今日也許就不會墮馬,也就不用如意折返回來將馬讓給他,如意也就不用傷成這般模樣。此刻他們姐弟說不定早就逃至慈湖,脫離李斛的控制范圍了。 他想,不知他阿娘是否已告訴李斛,如意是李斛的骨rou。若果真如此,如意落到李斛手里應該還有活路吧。 只要他咬緊了不說,誰會知道她其實不是? 可是——他不愿意。 他無論如何——哪怕如意會因此喪失最后的活路,也不愿意如意和他的仇敵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外頭士兵比他預想中更早的撞開了院門,蜂擁進來。 他抱著如意,最終沒能來得及給他們找到一條出路。 但很快便有個人排開士兵上前,一身鐵甲著銹,待看清確實是他之后,便普通跪倒在他的面前,“末將救援來遲,請殿下贖罪?!?/br> ——那是他府中長史王琦。 70 他們涉水渡河,河水陰冷如冰,寒氣自皮膚沁入骨髓。她凍得渾身都在疼,然而她不知該如何脫離這種困境。河岸遙遠得仿佛就在天邊,而追兵胯|下的戰馬嘶鳴聲已響在耳邊。 她焦急的用力推著二郎前行,她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落入敵手。 二郎終于拽住了河邊的垂柳??珊铀惨焉蠞q到她的脖頸,她耳邊全是冰水的翻涌的聲音。追兵已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要死了,她想。 二郎伸手回來拉她時,她不顧一切的將手遞過去。 然而她的身體仿佛被冰凍住般沉重的不停的下墜,她低頭,果然見河流冰封,那冰面迅速的蔓延過來,攀上了她的身體。 那堅冰自皮膚蔓延至血rou,她全身骨頭仿佛要被壓斷一般疼。 肩膀也幾乎要被拉斷了。她想哀求二郎放開她,太痛苦了,她撐不下去了…… 可黑暗沉積下來時,她卻猛的對上了二郎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兇狠的對她說,“不行,不行!你要活著,你必須得活著!” …… 如意猛的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她遍身都汗涔涔的,面色蒼白如玉石,只眉眼清黑如水墨勾描。散開的頭發鋪了滿枕。 很長時間里她只是望著床頂帷帳,那輕紗暗紋的帳子描金繡銀,精細雅致。從床楣外可見屋上精細的綺井,陽光暖暖的透過窗子灑落進來。 她在哪里?如意迷蒙的想著。 她想坐起身來,然而身上全無力氣。且稍一用力便扯動肩上傷口。她不由呻|吟了一聲。 隨即便有人匆匆進屋來。 是個陌生的面孔,看衣著當是官宦人家的年輕少婦。那少婦見她望過來,忙差遣丫鬟去請主母來。又上前溫和的同她打招呼,“您醒了?可有哪里覺著不適的嗎?” 如意費了些力氣才發出聲音來,那聲音啞啞的。她在疼和餓之間徘徊了片刻,終還是道,“我想如廁……” 大夫來替她診治過,只說她從鬼門關掙回了性命。之后需要的只是安心靜養,又匆匆去開方子,命人熬藥。 如意渾身沒什么力氣,兼又昏昏沉沉的,只安靜的任人擺布著吃藥,喝粥。 這府邸的主母也總算是到了,拉著她的手些安慰話,便命先前那少婦好好的照料她。自己則先有事離開。 進屋服侍她的人很多,大都是年輕的女眷和丫鬟,卻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如意困倦疲憊的聽了許久,也沒能理清楚自己的處境,反而再度頭痛昏沉起來。她終于還是直問道,“這是哪里?” “您不記得了?”那少婦先是有些驚訝,卻隨即恍然,笑道,“也是,貴人先前燒得厲害,雖也醒過幾次,卻糊里糊涂的,想是不記得了?!彼憬忉尩?,“這里是南陵太守府,妾的夫君是陳使君的次子,適才同您說話的是妾的阿姑。此刻殿下正在外間同各位大人們議事,便將貴人托付給我們照顧。貴人放心,我們已差人去給殿下送信了?!?/br> 南陵——如意想,原來他們已平安逃出建康了。 她確實依稀有些乘馬車難逃的記憶,可惜都已經模糊了。她便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br> 那少婦便道,“正月二十一日——您從入府時便在昏睡,已睡了三天。原本我們還以為……”她幾乎說露了嘴,忙停住。見如意望著她,分明在等她吐露些事情,只得道,“您肩頭的傷在路上迸裂了,身上燙得火爐子一般,整個人都稀里糊涂的,偶爾醒一陣子也是在說胡話。眼看就要不成了。殿下召集了全南陵的大夫來替您診治,誰都說不能救了,獨殿下不肯放手,硬是將您從鬼門關拉了回來?!?/br> 如意心下一滯,不由就問道,“我都說了些什么?” 那少婦想了想,道,“也沒說什么,就是叫著殿下的乳名,讓他放開您。說好難受什么的……還哭著找阿娘?!鳖D了頓,又天真爛漫的望著如意,道,“還叫了幾次表哥——”她細細的打量著如意,似乎是沒得到預想中的回應,便將此話一帶而過,又道,“不過,我也只是輾轉聽來的罷了。殿下此刻雖不在,可這幾日凡有空閑都守在您身邊。您說的那些話,他聽去的最多?!?/br> 看來她并沒有在噩夢中吐露自己的身世,如意想。她其實已不再糾結自己的出身,就算她的生父果真是逆賊又如何?便如她阿娘所說,那個男人只是一個無心的播種者,她不曾受恩惠于他,便也不曾虧欠于他。 可是,世人的眼光恐怕不會如此釋然。畢竟那個男人是顛覆了這盛世的叛逆,人人得而誅之。一旦得知她是李斛的女兒,只怕難免會有些不理智的或是心存算計之人會借題發揮。她的人身自由便難以保障了。 只是這少婦的話語似乎略有些違和。她頭腦昏沉,卻無力分神去想。 那少婦卻又問道,“您跟在殿下身邊多久了?” 如意有些迷糊,便不解的望著她。 那少婦目光里充滿了探究,“殿下如此珍惜您,連逃……連這么危急的境況下也非要帶著您一道。你們一定感情很深厚吧?”她見如意只是疑惑,便又道,“旁人都說您的傷恐怕是為了殿下而受的,所以殿下才這么緊著您??晌铱粗幌瘛?/br> 如意腦中忽的便尖銳的疼了起來。她不由抬手扶額,卻扯動了肩頭傷口。瞬間汗水再度浸透了衣衫。 那少婦忙扶住她,道,“您別動……傷口再裂開怎么辦?” 外間有人來報信,“王爺到了?!?/br> 那少婦沒得到回答,顯然略有些失望。卻還是匆匆起身,對如意道,“我再來看您——” 二郎疾步進屋,最終跪伏在如意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自外頭來,身上染了些涼意。那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冷暖分明。 他幾乎脫口便要叫出阿姐,可那稱呼在出口前終還是湛湛的止住了。他只道,“她們說你醒了……你是醒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