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二郎道,“我當然也……” 如意卻道,“——你離京吧?!?/br> 二郎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意便道,“去京口或者南陵,萬一建康有事也你能照應到,還不必受制于人?!?/br> 二郎何嘗沒做過此種打算,但是,“你和阿娘呢?” 如意道,“我們當然留在建康,阿娘是皇妃、我是公主,莫非還有人敢害我們不成?”且有她們兩個當人質,維摩對二郎也能更放心些。 但二郎憂慮的哪里是維摩欺負她們?他憂慮的是如意知道李斛活著的消息后,會不會心生動搖。 他心中遲疑著,宮中便有使者前來傳旨。 姊弟二人忙起身聽宣。 是天子傳召如意入宮。 如意問明了確實只召見她,沒說要傳見二郎,心下不由生疑——天子待她確實沒什么骨rou親情,這會兒召見二郎和琉璃也就罷了,為何偏偏要見她? 隨即又意識到,也不獨是天子。二郎被太子猜疑后,首先想到的也是來叮囑她別四處亂跑…… 一時又想到汝南來的刺客,顧景樓說他們都是“羯人”,如意心下便有些不妙的預感。 只吩咐車馬在外頭暫且等著,獨拉了二郎到一旁,匆匆寫了一張手札連帶印信一并交給他,道,“出了這么大的事,想必城中即刻就要戒嚴,以后我手下的商隊也不能四處活動了。所幸去蜀地運糧的人上個月就出航了,沒誤了這件事。眼下總舵里還有一二十人,本來打算留他們在京畿一帶替你周轉糧草,現在干脆就都交給你差遣吧?!庇值?,“你只管考慮你自己,我和阿娘這邊就不必你顧慮了?!?/br> 二郎只看著她。 他雖覺著天子必然不會對如意做什么,但這次傳召也讓他感到不安——如意畢竟是李斛的女兒,天子當然不至于養了十七年后才忽然容不下她了,但——萬一李斛真的攻到城下,天子會不會拿如意當人質? 應當不會,二郎又想。李斛這種叛逆怎么可能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兒而心生動搖?挾持人質沒有益處。反倒是一國之君威逼孤女,更為天下人所不齒。 眼下天子恐怕和他是一個想法——為免如意心向李斛,而暫且將她軟禁起來。 在李斛伏誅之前,如意應當沒什么危險??梢坏├铛D……天子恐怕就不會再留這個隱患在身邊了。 二郎想——果然,在給如意安排好退路之前,他還不能離開建康。 或者他現在就強送如意出京…… 但片刻之后,二郎還是放棄了。若這會兒抗旨,天子只怕立刻便認定如意是內應了。以天子的作風,派人傳旨時必然就做好了防備。而此地不是長干里。距臺城太近了,他無法保證能安全的把如意送出去。 何況他也絕不愿意將如意白送給她那個逆賊生父。 他到底還是接了印信,道,“知道了?!?/br> # 如意等候在承乾殿外。 天子宣她入宮,卻并沒有令她入見。她已在殿外等了小半個時辰。 中間維摩一度經過,然而看到她后顯然也吃了一驚。上前同她打了個招呼,得知是天子傳召她來,便有些欲言又止。 如意同他寒暄了幾句,便提起顧景樓,將清晨時他們遇刺的事告訴了維摩。 維摩面色這才略緩解了些,道,“原來凌云入城前還有這么段故事?!?/br> 如意便試探著問起來,“顧公子說那些刺客是羯人,從汝南來。不知道是不是和汝南的叛軍有關?!?/br> 維摩含糊道,“應當是了?!迸氯缫庠僮穯栂氯?,匆匆道,“阿爹正和徐娘娘說話,你恐怕還要再等一會兒?!北憬杩诠珓辗泵ο刃须x開了。 如意又等了一陣子,才見徐思從殿里出來。 天底下的子女,長大與否的標準其實只有一個——當麻煩纏身時,見到父母后是否會下意識的松一口氣。由此說來,如意其實還是個孩子。盡管并不會跟個孩子似的把麻煩悉數丟給父母,可當看到徐思時,她還是會下意識的覺著,有她阿娘在,一切就都還不要緊。 她上前給徐思見禮。徐思垂著眸子,握住她的手臂,道,“先和我去辭秋殿吧?!?/br> 如意道,“陛下宣我來——” 徐思便輕聲道,“陛下已歇下了,讓我領你回去?!?/br> 如意這才遲疑著點了點頭。 辭秋殿里景色依舊。 有池邊荻花、枝頭楓葉,翠竹掩映下的卵石斜徑,層疊錯落的苔蘚、蘭草和湖石。清澈洞明的碧云長空之下,這庭院典雅又寧靜——一切如舊,可又似乎比她兒時所見跟多了些精致、少了些自在。 如意腳步不由放緩,徐思便道,“這么久沒回來,是不是覺著生疏了?” 如意搖了搖頭,道,“上個月才回來的,根本就沒變?!?/br> 徐思道,“你們都不在殿里住了,我也懶得令人打理。殿里確實沒什么變化。若說有什么變了——就只有你和二郎,我瞧著你似乎又長高了些?” 如意道,“我卻沒覺著——不過二郎確實長高了許多,如今我都要仰著頭和他說話了?!?/br> 徐思不由抿唇一笑,又吩咐人將如意住的側殿收拾起來。 如意沒做聲,只乖巧的陪著徐思入殿。 徐思一直將她帶進臥室隔壁的書房里,才停住腳步。 推開后門,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四面高墻綠竹掩映,獨天心一柱洞明。那一柱白光下有沙石鋪地,沙石上陳設桌椅,那桌上還有一局沒下完的棋。 徐思便令如意坐下,一面說話,一面將棋子收回到棋盒里。 如意便幫她區分黑白子。 徐思道,“適才你阿爹——天子喚我過去,對我說了兩件事?!?/br> 如意默然聽著。 徐思便道,“你表哥還活著?!?/br> 如意手中棋子凋落在桌面上,叮當亂響,她捉了幾捉才將那棋子按在掌心,卻已無心收拾棋盤了。 徐思便輕笑著,卻掩飾不住喜極而泣的和驕傲的心情,道,“他不但活著,還率軍去解壽春之圍了——天子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的消息?!?/br> 如意道,“阿娘快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思便道,“別著急……” 她便告訴如意,原來殿后的大軍在北朝軍隊的埋伏和追擊下很快也各自散落。徐儀得知陳則安投降后,便去梁州和宋明匯合,誰知宋明也有降敵之心。徐儀便挾持了宋明,以宋明的名義誘騙陳則安現身,一箭射穿陳則安的臉頰,斬斷了宋明的降敵之路。宋明不得不依從徐儀之計,帶著大軍往彭城撤退。帶著敗逃之軍一路跋涉千里橫穿敵陣,可謂險象環生,但徐儀不但不但一一化解,還打了幾場勝仗。終于平安抵達彭城。 徐儀本意留宋明協助彭城太守守城,自己率兵去解壽春之圍??上蚊魇莻€扶不起的阿斗,徐儀大軍才出動,他便又要降敵,被彭城太守一舉拿下。如今徐儀已同徐茂匯合,徐儀的使者也到了建康。 她一面說著,便起身捧住如意的臉頰,輕輕替她擦去臉上淚水,道,“如今你總算可以放心了吧?” 如意無聲點頭。雖還在落淚,臉上的笑容卻已止不住——她只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罷了。 她想——果然是表哥。清晨時聽顧景樓說起來時她就想,也許徐儀就在其中。之所以沒提到他也許只是因為他聲名不顯,甚至也許只是因為顧景樓一時沒想起來。 徐思見她只是笑,顯然歡喜至極,這才又道,“還有另一個消息——” 如意直覺這不會是個好消息,可她已半點都不在乎了。她只點頭聽著。 便聽徐思到,“李斛……他可能還活著?!?/br> 如意一時沒回味過來,片刻后她才驟然意識到李斛究竟是誰,“他是,他是我的……” 徐思默然。許久之后,才輕輕點了點頭。 …… 如意被軟禁了。 不過她覺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徐思曾問她,“想見他一面嗎?” 如意雖然搖頭,可她知道,打從心底里她是想的??v然知道這個人是個禽獸,這么想會讓她阿娘傷心,可她也還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的親生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只是去看一看而已,畢竟這個身世困擾她十幾年。就像是一個謎題,如今謎底亮在她的面前,如果不去看一眼,也許這執念會纏繞她一輩子。 可是這又像是一道選擇,在門的這一面有她的母親、弟弟和尚未成婚的良人。而那一面,只是一個謎題的答案。 所以,如意想,把她關起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久,那謎底就親自來到了她面前。 ☆、58|第五十五章 那是天和五年十月十五日,王琦的守軍撤出石頭渡的第四天,顧景樓帶回消息后的第八天。 石頭渡距建康城有百余里,消息總是慢一步送達,不過何繒大軍已趕往石頭渡的消息確實已送到了。 太子蕭懷猷總算能松一口氣——雖說換戍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也盡力采取措施避免蕭懷朔所提及舊兵已去新丁未至的局面,可換戍時江上防御難免會有些紕漏,他也一直在擔憂敵軍趁亂而入。不過如今看來是沒出什么問題,只要何繒大軍及時補上,想來萬事無憂。 建康城中風平浪靜。 雖說年中剛剛經歷潰敗,城中百姓也會不時議論前線的頹勢,但提及建康城的守備,所有人都覺著萬無一失。二百余年來,戰爭始終被長江天塹牢牢的阻隔在對岸,金陵百姓已習慣了這種安全感。哪怕隱隱聽聞風聲說是汝南叛軍正輕騎進逼建康,也只笑問“莫非他們還能騎馬渡江”,都不怎么當一回事。 該攬客的依舊攬客,該做生意的依舊做生意。只江邊漁家因江上戒嚴、也因晨起有霧,寂靜懶散的橫在江邊,不曾出航。 長干里的大市照舊開市,商販行人熙熙攘攘。 秦淮河上畫舫上歌女洗面梳妝,將脂水倒入河中,河面上都漲起一層紅膩。 辰時將過,日上三桿,江霧漸漸散去。 急促的馬蹄聲便在此刻傳來。 有騎兵從東南來,自南籬門穿過長干里、朱雀橋,直奔宣陽門而去。路上不躲避行人和馬車。 很快便有見多識廣的人認出來,這是前線傳遞急報入京的驛騎。建康城已有二十余年沒經歷戰事,就算是前線潰敗時,也沒有這種急報入京,一時之間百姓議論紛紛。 最先得知確切消息的是長干里的商賈——叛軍已從采石渡渡過長江,正分兵進逼建康。 沿途有百姓、行商望見叛軍軍容,都說叛軍個個面白如鬼、高鼻深眸,正是二十年前屠城滅種、殺人如麻的羯胡。似乎還隱隱有人看見了河南王李斛。他沒有死,已從地獄里殺回來了! 沒有人知道叛軍是怎么渡過長江的,紛紛傳言叛軍有鬼神相助,才能悄無聲息的突然降臨。 變故幾乎在眨眼間降臨,建康城就此風云變色。 不到午時長干里中已是一片混亂。 商賈和百姓急于出城,馬車和行李擁堵在道路上。又有流氓趁亂劫掠店鋪和行人,官軍無法制止,城中治安開始失控。到處都是商女和幼童的驚呼聲。 臺城里也有如風暴襲來。 驛騎送來的消息確實是——叛軍從采石渡渡過長江,正向建康進軍。 維摩幾乎失去從容,他很想掐著信使的脖子問,“不是讓你們嚴守嗎——究竟是怎么讓李斛無聲無息的渡過長江的!” 但越是在這個時候,他越是不能流露出慌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