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如意道,“什么消息都成。譬如江州的米價如何?天子用兵,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到民間米價?” 那少年越發不解的看著如意,緩緩道,“你說呢?”他一面打量著如意,一面道,“天子令王公勛貴繳納租谷以助軍資。而江州自廬陵王以降,所有需要繳納租谷的勛貴都將份額攤派到食戶身上。食戶賦稅重至十之七八,窮苦欲死。米價大概已漲到五百錢了吧?!彼f完了,又一笑,道,“你竟對這種消息感興趣?” 如意原本就是隨口一問,全沒料到會聽說這種消息,面色不由就一變——她早不比年少時天真,早就知道豪門世家日食萬錢的奢侈正是靠著盤剝佃客和食戶。卻全然沒料到世上竟有十之七八的賦稅。徐儀曾對她說過,稅至十之六便是極限,再高就要餓死人了。 她想——回頭必須得想辦法向天子進言了。 那少年卻又輕巧笑道,“我胡編的。江州并未苛酷至此?!彼Φ?,“看來這頓飯錢我是付不起了?!?/br> 如意道,“你是從江州來的?” “是?!?/br> 如意便記起顧淮在江州,心想,這少年說江州沒苛酷至此應當是真的。但旁處恐怕就未必了?!皵偱伞币皇聭敇O為普遍。 對于徐儀在軍中的前途,她心中越發不安了。 如意便道,“你是要去北邊吧?” 那少年又笑道,“是?!?/br> 如意道,“可是北邊兒就要打仗了啊?!?/br> “正是要打仗了,那些魑魅魍魎才會跳出來——不瞞你說,我去北邊也是為了打探消息?!?/br> 如意這才回過神來,他見那少年正饒有趣味的打量著她,不知為何便將口中話按下去了。只道,“你從江州來,我和江州頗有些善緣。這頓飯便當我請你吧?!?/br> 那少年又看了她一會兒,笑道,“……原來是因為我從江州來啊?!?/br> 如意不解其意,他卻也沒多說什么,只拱手告辭。 然而將馬牽出來后,他卻不知又想到什么,忽然便拔了長劍一躍而起——直到□□時如意才發現原來那并不是一柄劍,而是一把鋒刃冷冽的長刀,挽動見刀光湛然欲流。那是如意所見過的最優美的功夫,宛若驚鴻掠水而起,他踏著江邊亂石與橋樁飛躍至江上,在蘆葦叢邊旋身一刀掃過……待飛躍回來時,他懷中便抱了一大把雪白的蘆葦。 他歸刀入鞘。便抱了那一大把蘆葦,往如意懷中一遞,道,“聊以致謝?!?/br> 知道他翻身上馬,遠遠的消失在入城的道路上,如意身后侍女們才回過神來,一個個面紅心跳——雖然他是故意招搖但你不得不承認他很有資本,這少年原本就遍體風流,舉止間極擅長擾動芳心。只不過這一日因路途勞頓衣衫破舊,沒能先聲奪人罷了。 還是霽雪先回神——因為如意把那把蘆葦塞給她了。霽雪面色緋紅的抱怨道,“哪有拿一把野草送人的?” 如意默然。 蘆葦古名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br> 那少年只是想在臨走前順手調戲她一把,找回些場子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25w大不太住…… ☆、49|第四十九章 前線捷報頻傳。 而如意派人去兗荊揚江四州訪查民情所得的結果,卻令她觸目驚心。 她去找二郎要了些戶籍文書查看,一個人悶不做聲的算著賬。二郎咬著拇指在一旁看了她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打岔,“你想查什么,找個計吏來問問就是了?!?/br> 如意又算了一陣,才擱下筆,道,“你吃過橡實嗎?” “我吃那個做什么?” “我也沒吃過。前幾天特地讓人給我找來嘗,又苦又澀,根本就無法入口??墒怯腥苏f,能吃橡實吃飽了也是好的?!彼裏赖娜嗔巳嗝骖a,將自己拍清醒過來,正色對二郎道,“你能想象嗎?那些人一年到頭都在種糧,到頭來自己卻得用這種豬食充饑,還擔憂吃不飽?!?/br> 明明想要保持平靜,可說到后面她語氣已不由酸楚起來。 二郎默不作聲的看了她一會兒,道,“你過問這些做什么?!?/br> 如意道,“……就是想算一算如今的狀況得持續多久,又能支撐多久。好適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br> “你力所能及的,也不過是削減掉你食邑內的封租。莫非你還能將手伸到旁人封地上不成?還是說連天下賦稅、國庫花銷你都要置喙?”他見如意要開口,立刻便打斷她,“你還是省一省。如今北伐的局勢一片大好,你現在敢去說這些敗興的話,阿爹心情好不和你計較也就罷了。萬一心情不好,治你個禍亂人心的罪也未見得!” 他極少對如意這般疾言厲色。如意原本情緒就有些激動,被他一呵斥,不由氣血上涌。 二郎卻依舊不罷休,“何況,你以為就只有你知道民間疾苦。阿爹用兵前就沒想過會有什么后果嗎?需要你來提醒?”他自覺的敲打得差不多了,語氣才稍稍平緩下來,“況且,古來又不是沒有過饑荒,途有餓殍的荒年百姓都過來了,何況是現在?阿爹心里有數——前幾年太湖接連大熟,民間多有存糧,一時半會兒還不要緊??v然有幾處地域艱難些,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壞不了大局。等到明年五月米熟,一切都會好起來?!?/br> 如意氣過頭了,語氣反而越發清醒,“萬一明年不是豐年呢?”她說,“按說接連攻下四五座城池,多少也能從敵人手里繳獲些糧草??晌铱茨氵@邊的文書,前線索要糧草怎么反而更急?我不懂行軍都知道情形不對,你們是怎么看出‘局勢大好’的?照這樣下去,縱然明年依舊是個豐年,只要北伐還在持續,民間饑荒也只會更糟而已?!?/br> 她憂慮的其實也不僅這些——就她派去北邊的商隊傳回來的消息看,戰線北推至濟水一帶后,因北方河流枯水難以通運,前線糧草已經有些跟不上。而北朝先前看似失利,卻步步將兵力和糧草集中到濟水一代。如意雖不懂得行軍,但她懂商貿啊,總覺著這種情形像是北朝有意為之。在敵人的主場上,戰事按著敵人的節奏進展,這怎么看都不像是“局勢大好”。 ——這些真正“禍亂人心”的話她還沒說呢。就只側面提及自己的不安,二郎便急不可待的給她扣帽子,她怎么能不惱火。 前線索糧一事的怪異之處,她不說二郎還真沒主意到,已然將此事記在心上。但對著如意他也依舊一口咬定,“縱然如此,也短不了你的供奉。你又何必cao這些無謂的心?” 如意不解,“你不cao心?” 二郎也委屈,道,“該cao心的是阿爹和太子。我cao心又有什么用?徒然招人煩罷了?!?/br> 如意默然。片刻后才道,“你也不要覺著這些事事不關己,就不肯拼力去做……”她想起那日徐思手指撫過地圖上一處處王公顯貴的故宅,感嘆滄海桑田,不由消沉道,“誰知道這些因果應在什么時候?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若真有大事降臨,縱然是皇子公主又能如何?” 她收拾好紙筆便要離開。 二郎忙伸手攔住她,道,“你帶這些東西出去做什么?” 如意道,“我要整理出來給阿爹看?!?/br> 二郎心里一急,只想攔下如意——如今天子是真的聽不進逆耳之言,他說了尚且不討喜,何況如意? 然而他自幼便對如意有種又愛又畏的感情,別看嘴上取笑嘲諷起她來一套一套的,但真要對她做什么了卻又束手束腳。手足無措時腦中一橫,便道,“我府里一紙一筆你都不準帶出去!” ——從四五歲長大到十三四歲,他著急時對她犯傻的方式還一以貫之,半點兒都沒長進。 如意不由也跟著氣惱起來,將抄錄下的紙張往二郎懷里一塞,便道,“還給你就是!”反正她早記在心里了。 轉身便氣鼓鼓的離開。 二郎伸手去拉她——如意哪里肯讓他拉???只一閃身,甚至頭都沒回便避開拉扯,大步繼而跑著,上樹加翻墻便離開——連門都沒稀罕走。 二郎放心不下她,思來想去也無旁的法子。 他和如意的相處模式從來都是互相之間有求必應,可若要阻止對方做什么——不論是如意阻止他還是他阻止如意,就沒有能成功的——他們兩個其實都是相當自以為是的人,縱然互相敬愛,可也都各行其是。 ……當然這也并不絕對,只要二郎以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加以威脅,如意最后必定會順從她。至于如意,她做不出同樣的事,便更吃虧些。 可二郎不愿為這種事威脅如意——因為他很清楚如意所做才是忠、孝和大義之所在。雖說他也不是那么在乎這些東西,但他也決然不愿見到,在如意心里自己的形象和這些東西對立起來。 最終二郎還是親自去登門拜訪了。 如意聽霽雪說“二殿下來了”時,當真驚訝了一陣——她此刻正在長干里那個被她叫做“總舵”的小院子里,雖說也她置買這處院子并沒有瞞著徐思和二郎,但也確實沒特地告訴他們。原本她就沒把這處院子當自己的私產。誰知二郎竟知道來此處找她。 她到底還是擱下手頭的東西,請二郎去正堂里相見。 二郎知道出入這個院子的都是長干里有名的行商——他本人地位使然,素來都和商人沒什么交情。但他知道如意對商賈販運之事深有興致,便也從來都不干涉她的交際。何況這些人又多是徐思和徐茂推薦給如意的,他沒查處什么毛病來,便很放心。 這一日他親自過來,見這小院子里內外人手出入,分明就很有行伍風范。不像商人,倒更像是訓練有素的私衛。二郎不由就留了心 ,暗暗的想著以后尋個時機命人去試探一下才好。 如意終于從后堂出來。 她對二郎的氣惱從來都沒有持續超過一晚上的,此刻見了二郎雖略有些別扭,語氣卻已十分柔和,“你怎么來這邊了?” 二郎:…… 二郎想到自己招惹了她,急得接連兩天都沒睡好,看看他的黑眼圈,她好意思問他“怎么來這邊”嗎? 便直奔主題道,“——之前討論的事,我來和阿爹說?!?/br> 如意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你不怕阿爹訓斥你了嗎?!?/br> 二郎哼哼唧唧,道,“那也比阿爹訓斥你強?!辈贿^他已放棄了阻止如意的念頭,便也不再置氣,只正色道,“你放心吧,我比你更知道怎么跟阿爹說話,阿爹對我也就面上嚴厲罷了,不會真拿我怎么樣的?!庇值?,“何況我回去仔細過問了一下,前線的情形確實有許多讓人疑慮之處。這種時候總得有個人站出來說‘危言’。若連我都不敢,還能指望誰?”太子嗎?——他又慣例在心里鄙視了一下維摩。 如意想了想,這才道,“那你等一下,我拿些東西給你看?!鞭D身要進屋前,又忍不住回頭叮囑二郎,道,“你悄悄的看就好,可千萬不要說出去。被人知道了還指不定怎么想我呢?!?/br> 二郎不由大感有趣,心想——原來你也知道有些東西得隱瞞啊。心里得意,卻克制住了沒笑出來,只傲嬌道,“先看了再說吧?!焙邁 二郎怎么也沒想到,如意拿出來的竟是一疊諜報。 ——也不能說是諜報。但確實是非經官方渠道傳回來的前線非官方的情報,且在敵軍動向上比軍報還要更加清晰。 畢竟前線軍報怎么寫都掌握在前線將領手中,雖說也有天子的令官,但這些令官都隨軍而行,他們能知道的情報也無非的軍中所能知道的情報。也依舊站在當局者的角度。 可是如意得到的這些消息,來源卻更加駁雜。 二郎一邊翻閱一邊忍不住問如意,“你派人去北邊打探消息了?” 如意道,“行商而已……” 二郎忍不住諷刺,“你家行商一直這么巨細靡遺?連官府征調民夫筑城都要打探?” “那當然,官府征調民夫筑城背后也蘊含了許多商機?!比缫饫碇睔鈮训?,“‘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你們當官的還可以靠祖上蔭庇,我們經商的非有見識和才干不能致巨富。就和打仗差不多,每一次決策失誤,都必然有真金白銀的損失。當然要巨細靡遺的分析局面、利弊。不瞞你說,這些年我和表哥都是這么練出來,有時拿到手上的消息比這些還駁雜呢?!?/br> 二郎:……他頭一次知道,他阿姐竟把是經商當打仗來演練。 二郎沒想料到如意手下商隊竟這么擅長打探、整理消息,越發覺著這些人不是尋常商人之流。 他雖不像如意那般練了三次年的眼力,但對軍政時局卻比如意更敏銳,也很快便從中看出關鍵來。他面色也不由凝重起來——他心中原本就有些猜測,只沒能證實罷了。而這信中所提到的許多事,正從側面證明他猜測不虛。 如意也將自己的不安緩緩分析給二郎聽。二郎一邊想自己的,一邊聽她的,一心二用,很快便將消息盤理清楚了。 “看來是要在石門、枋頭、武陽一帶決戰了?!彼南?,“然而西面并州一帶虎視眈眈,不知是坐看虎斗還是如何。汝南似乎也不安定。這兩處恰都在大軍左翼薄弱之處,汝南更是在大軍側后……”他不由就在心底暗嘆一聲——預言敗績的謀士歷來就沒有好下場。在大好局面下跑去說些令人敗興的話,也許這一次他真要好好的惹他阿爹生一回氣了。 雖這么想著,他也還是對如意道,“我會盡快給阿爹上書,但你也要知道,這次出征是阿爹一意孤行的結果。傾國之力,許勝不許敗??v然有這樣那樣的隱患,阿爹只怕也鐵了心不會回頭。我會盡量想辦法規勸阿爹,但你也得想我保證,不管結果如何,你都不能再插手了?!?/br> 如意垂眸想了一會兒——她也知道二郎這是在保護她,免得她被天子的怒火波及。雖然二郎從沒明說什么,但如意依稀覺著,他們同母異父之事二郎恐怕是心知肚明的。旁人倒也罷了,若二郎也知道這些秘辛,她多少還是有些難為情的。 最后還是點頭道,“若連你也無法改變陛下的心思,我又何必非要去碰壁。只私下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罷了?!?/br> 二郎又道,“……不過你可以去和阿娘商議——我去找阿爹,你去找阿娘,這叫涇渭分明?!?/br> 如意噗的就被他逗笑出來,“什么涇渭分明??!你以為這是分家呢!” 二郎見她破陰轉霽,才抿唇一笑。一時又想,“你才是想分家的那一個啊,我可從來都沒想過娶親出嫁、各自成家這么無情的事?!?/br> 二郎和如意的思路不同。 說真的,他并不關心民間米價如何。百姓在他心里只是一個常被一本正經拿來說事、但模糊不可知的符號——國有大事,勢必就得有大花銷。若因為影響到百姓過日子就要罷手,那朝廷九成的舉動就都不用做了。 二郎曾聽徐茂說過一件往事,說當初還沒有五胡亂華的時候,曾有個太守戍守涼州、隴上一帶。因胡人強悍,他便驅逐百姓修建烏壁城防,百姓都苦不堪言,痛恨他酷烈??稍S多年后,胡人肆虐屠殺漢人,百姓恰是依賴他當年修建的烏堡得以茍全性命于亂世。 古人說“rou食者鄙”,但就二郎看來,百姓作為一個整體也是十足愚蠢且短視的,不足與之謀。 所謂天子牧民,誰家牧人放牧還過問羊是怎么想的?身居高位者,所謀劃的是整體、長久的利益。只要別折騰到秦末的地步,百姓短期的困苦不足以影響成策。若他真拿“百姓苦不堪言”來規勸天子,天子絕對不會覺著他是憂國憂民,只會以為他是沒事找事、沽名釣譽來了。 不過若他拿戰局來說事,那就又是另一種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