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既如此,他又何必繼續站在大皇子這邊?畢竟連大皇子自己都說了,張家根本就不是他的親戚。 張賁畢竟年少,又自幼以有這么個尊貴并且出類拔萃的表兄為榮,時時自我激勵。故而這些念頭他一時還理不清,便只愣愣的站在那里。 待劉氏望見他,差遣身旁侍婢回頭來喚他,他才終于回過神來。心情復雜的望一眼琉璃,又向如意和徐儀拱手作別,放匆匆離開了。 琉璃的心思卻比他單純、直接得多。 她只覺得臉上生疼,仿佛被維摩當面扇了一巴掌——她的親哥哥和這數月來在幼學館里欺負她的那些人一樣,瞧不起她母親的娘家,想來也必定是瞧不起她阿娘和她的。 她頑固的抗拒了這么久的東西,全被維摩一句話給扇回來了。 她沒到她阿娘的年紀,也沒受過她娘吃過的苦。她可不會設身處地,不懂圓融忍耐。她就只是恨惱極了,偏偏不能追上維摩揪住他問個明白——他以為自己是誰生的! 但她再嬌蠻,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她終于還是按捺下脾氣,先回承香殿里去。 轉身卻見如意和徐儀擋在路上,她對上如意似乎有些關切,又無辜、不解的目光,勉強壓制住的火氣便再度爆開了。 “滾開!” 她對如意惱火,如意對她又何嘗沒有火氣。 如意覺得,這個jiejie簡直不識好歹極了——在幼學館中她常常前一刻還在幫琉璃解圍,回過頭去就被她辱罵、質疑。這也就罷了,如意幫她時原本也沒指望她投桃報李,就只是盡姊妹之誼罷了??闪鹆s在離開前留下那句話,致使她面臨身份曝光的危機,很可能就此打破天子同她約定的條件,不能再繼續就讀下去。這一件卻不是她說不計較,就真能立刻釋懷的。 她也正在氣頭上呢。 若琉璃說得稍微客氣些,如意想必就依從了。畢竟此刻氣氛微妙,且張賁和徐儀還在這里,她不愿同琉璃當面爭吵起來。 但對“滾開”二字,就恕難從命了。 她壓根便不理會。 若如意暴跳如雷,琉璃心里說不定還好受些,但她偏偏依舊是一副懶得理會她的模樣。那雙桃花眼里透出的明明白白就是不屑。 ……琉璃只覺得腦中有根弦砰的便崩斷了。 她幾乎是口不擇言的辱罵道,“你得意個什么!以為自己是什么身份,也來取笑我?你這個野種!” 野種……如意想,你果然說出來了。 這個詞這一年來總是隱隱約約的縈繞在她身邊。她分明就總是能聽見有人在這么說,但當她在意起來想要去分辨究竟的時候,卻又總是聽不確切、找不明白。 可這一刻,如意終于真切的意識到了,那些人說的確實的這個詞、指的也確實就是她。 她忽就明白自己當初為什么對張賁那么氣惱——那時她分明就知道張賁的難處,明白這是無奈之舉,卻為何一反常態的無法以平常心待之。 因為她隱約從張賁身上看到了自己,她其實是在為自己的困境而焦灼,而自我厭惡。 明明就只是琉璃氣惱之下口不擇言的辱罵,明明根本就不必當真…… 但如意還是瞬間紅了眼圈。她全身的刺也隨之張開,幾乎是立刻便倔強的揚起頭來,傲慢的直視著琉璃,反擊道,“你處處都比不上我。我是個野種,你豈不是連野種都不如!” 這兩個姑娘本質上都是極聰慧、極善于洞察人心的。一旦有心傷人,便句句都能戳在人最痛之處。 琉璃腦中嗡的一響,幾乎在反應過來之前,便一巴掌扇過去。 如意毫無防備,但她畢竟自幼習武,反應極敏捷,當即便后退閃避。琉璃沒扇實在了,只指尖掃到她的嘴角。如意口中腥甜,已是磕破了嘴角,但她抿緊嘴唇,不肯流露出來。而琉璃也已發了瘋,見如意竟敢躲閃并且還真躲過了,越發氣急,立刻便又揮過一巴掌。 她畢竟比如意大了一歲,且御花園中道路曲折、草木幽深,如意終于避之不及。 徐儀上前一把抓住了琉璃的手腕,憤怒道,“適可而止!” 琉璃此刻怒不擇人,反手便也給了徐儀一巴掌,“滾開!” 徐儀沒有躲避。 所幸琉璃扇過去時總算意識到這是徐儀,先前的怒火被打斷了,她登時清醒過來,及時收住了力道。然而去勢急了,那一巴掌終還是扇了上去。 明明下手很輕,琉璃卻只覺得掌心被燙一般的疼。意識到竟在徐儀面前展露出如此不堪的一面,她眼淚也立刻便涌了上來。 徐儀目光冰寒,分明又帶了些嘲諷——她是公主,所以他忍她一巴掌,但也到此為止了。 琉璃對上他的目光,便已意識到無可挽回。 ——這個人是真的,打從心底里看不上她。 她眼中淚水漣漣,情竇初開后第一次喜歡上什么人,就這么無頭無尾的夭折。她心中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只是想哭。 可她也是有些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勁頭的,已然在喜歡的人面前丟盡了臉面,雖克制不住眼淚卻也還是要強硬到底,斥道,“我教訓自家meimei,干你什么事!” 徐儀俯視著她,緩緩道,“她并不只是你的meimei?!?/br> 他說的含蓄隱晦,話語中似乎有許多含義,但琉璃首先能想到的竟只有“他同如意有婚約”這一件。她也幾乎立刻便敏銳的意識到——他所宣示的也許正是這一件。 琉璃羞惱、嫉恨至極,一把將手腕掙回來,抱在懷里。就這么狼狽而逃未免太凄慘,她便咬牙切齒的詛咒,“你也未必能如愿!” 這才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也太出人意料。自立朝以來宮中便一直都有皇子公主,然而二十多年來,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吵嘴、打人的場合。 宮娥們都毫無防備,待終于反應過來后,又似乎是琉璃接連將如意和徐儀都打了。她們不敢拉琉璃,但拉徐儀和如意又心中有愧,便都沒有十分出力。 此刻事情終于結束,她們各自跟上自己的主子,紛紛松了一口氣。 徐儀回身望向如意。 他待要安慰她,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最終還是只能道,“……回家吧?!?/br> 如意忍著眼淚點了點頭,她無言以對,也唯有沉默罷了。 徐儀將她送回辭秋殿里。 他心知如意必然有許多話要問徐思,便不久留,幾乎立刻便告辭了。 然而走出去許久之后,依舊不能安心。 所幸正逢翟姑姑回來,路上正遇見他,他便叮囑翟姑姑道,“她被沭陽公主打了,還被罵作是……‘野種’。我想她也許不會主動開口告訴娘娘這些,只怕娘娘還會按著早先的方法處置,那她便太……”他頓了頓,心下一時恨惱自己無能為力,道,“還請姑姑務必代我轉告娘娘?!?/br> 翟姑姑愣了片刻,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應下。徐儀便問,“姑姑有什么不便嗎?” 翟姑姑立刻便回過神來,終于點頭,“我記下了,會告訴娘娘的?!?/br> 如意果然什么都沒對徐思說,回到殿里向徐思問安過,便默默的回了自己的房間。 但她分明就是一副才哭過的模樣,心情也一反常態的低沉,徐思如何會察覺不出來?便向如意身旁的侍女們質詢。 侍女們哪里敢說如意被琉璃罵是“野種”?便只細說琉璃如何差點當眾揭穿如意的身份,如意又如何撞破大皇子對生母、舅家無禮,惹得琉璃遷怒。又說姊妹二人激烈爭吵。至于琉璃惱羞成怒打了如意一事——因如意及時躲開了,她們覺著應該是沒打到,便也含混帶過。畢竟真讓主子被大了,是她們的大過錯。 她們說的前因后果清晰,徐思倒并沒有十分疑惑。只覺著恐怕姊妹二人爭吵時說了許多過分的話,也許琉璃還差點要動手。 ——自己養的女兒,徐思如何不知道她的性情? 她想這次爭吵想來也不是什么爭吵,只怕又是如意試圖講理,可琉璃只是遷怒,甚至蠻橫呵斥。 徐思心下也十分沉重。 她將如意養得懂事并且正直,但她無法給如意一個公平的處境。這其實是一件相當殘忍的事——她告訴這個孩子什么是對的,卻放任她秉持著正道四處碰壁,生活在是非顛倒中。 但她依舊想將如意送到正常的環境中。她不愿為了如意此刻活得輕松些,而將如意養成一個是非不分、見利忘義的軟骨頭。 所以每次委婉的要求如意寬恕、忍耐、躲避、自保的時候,她都覺得分外沉重和愧疚。仿佛她也變成了自己厭惡的那種人。 可這些話必須得由她來對如意說。 ☆、第三十二章 徐思敲了敲如意的房門。 如意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里。閑雜人等都被她攆出去了,此刻該來應門的人都被關在門外頭,小心的向徐思解釋著,“公主殿下她……” 徐思道,“我知道,你們先下去——都下去?!?/br> 待人都離開了,她才對里頭道,“如意,是我,你阿娘?!?/br> 如意悶不做聲,徐思便耐心的等著。她知道如意是不會將她拒之門外的。 果然不一會兒之后,門便緩緩的、不情愿的打開來。 因在寒冬,四下窗子都封得嚴,再將房門一閉,屋里便暗沉沉的。 如意開了門,草草行過禮,便飛快的背過身去,道,“我給阿娘倒茶?!?/br> 雖只一眼撇過,徐思還是看出來了——如意才哭過。 ……所以才要將窗簾也都拉上吧。 徐思想,她也許將這孩子養得過分倔強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受了委屈,本不該將門窗都關起來一個人悶悶的哭的。 但既然如意不愿令人知道,她便也不勉強,進屋后便也反手將門關上了。 如意奉上茶來,她接了茶盞便隨手擱在一側,拉了如意的手,道,“過來陪阿娘坐一坐?!?/br> 如意順從的跟著她坐下來。 徐思便問,“和你阿姐吵架了嗎……”然而目光掃到如意臉上,口中的話不由就一斷。她眼眸已然沉黑,抬手將如意的下頜抬起來,輕輕撫過如意的唇角。 如意唇角被琉璃掃了一下,因里頭磕破了皮,此刻便微微有些腫起來,似乎還略帶了些青。 徐思碰得很輕,如意卻覺著被針刺到一般。不由就往后一縮。 徐思的聲音便有些澀啞,“……怎么弄的?” 如意別開頭去——她不愿看徐思難過,本不打算對徐思說這件事的。然而琉璃先前罵她的哪句“野種”始終在她腦中盤旋不去,她想到徐思一而再再二三的教導她不要同琉璃甚至二郎起沖突,心中忽就隱隱怨憤起來。 她終于說道,“三jiejie打的?!?/br> 徐思就這么僵住了。 如意又追加道,“若不是表哥攔下,也許還會再挨一巴掌?!?/br> 這么說的時候她心里竟感到隱隱的痛快——她終于,終于將委屈對阿娘說出來了。她想,究竟面對這樣的狀況,她阿娘還會不會再說出類似于“你要懂得躲藏、緩解,至少別當面激怒他們”的話來。 她便直視著徐思,等她的回應。 ——她也有她的軟弱,她知道自己心底里是期待她阿娘能為她撐腰的,甚至期待她阿娘能對她說出“她敢打你,你便打回去,不必怕她”。她想知道,至少在她阿娘心里她比琉璃貴重——她不是一個比旁人卑賤的“野種”。 可是沒有。 徐思只是僵在那里,眼睛里瞬間便涌上淚水。那眼淚的明光在她眸中一轉,立刻便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