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如今她倒是什么都會了,可結果又如何? 她話音落下,屋里便聞聲走出個婦人來。卻不急著上前,只小心張望了一下。張貴妃便沒好氣的道,“別看了,都走了?!?/br> 那婦人才出來,輕聲細語的對張氏道,“姑娘別生氣了?!?/br> 張貴妃見她如此,越發心煩,道,“你如今好歹也是個四品官夫人,連兒子都當上縣令了,還鼠頭鼠腦的像什么樣子?”那婦人也不做聲,張貴妃便又懊惱起來,抱怨道,“難得陛下開恩,準家里人進來一趟,你們也不給我爭個臉面……”雖是嫌棄的話語,可到最后帶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來。 ——趕上正月里走親訪友的時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辭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張貴妃的家人也獲準入宮。 來的正是張貴妃的嫂子劉氏。 劉氏不回嘴,張貴妃不由懊悔自己口無遮攔,語氣也輕緩下來,道,“家里怎么樣了?” 劉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舊沒定下,你哥哥想先給他謀個出身,說親時也容易往上說?!?/br> 張貴妃一咬牙,道,“還是要先說親,就說個世家女。上回不是說大郎提拔了個叫王滿的窮措大嗎,你們沒去提?——別看陛下不愿意幫忙,但你們若能說成,陛下也斷無不答應的道理?!?/br> 劉氏便輕聲道,“姑娘快別說了……人家看不上咱們?!?/br> 張貴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說著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齒道,“窮得靠人救濟為生,屁個本事都沒有——他憑什么看不上咱們家?” 然而任憑她再氣急敗壞,不成就是不成。 劉氏在宮外,反而比張貴妃看得明白些,便輕聲道,“姑娘莫著急……咱們家這樣的出身,縱然能說到世家女,想來也說不到好的。反而不如挑個門當戶對的。就說咱們家,靠著娘娘關照,你哥哥、侄兒們上進,雖然被人叫什么寒門,可不也遠遠比那個王滿家富貴、有出息嗎?我看寒門出身的姑娘,定然也有不少家世、人品比世家女更好的?!?/br> 張貴妃嘲諷道,“你才見過多少事?哪里知道出身的重要!我身邊盡數被出身連累的男人,不說哥哥,就說維摩,若是我……” 若是她出身再好些,就算不敢同皇后爭奪,何至于不敢同無名無份的小沈氏爭奪呢? 她終于再說不下去…… 劉氏見她悲戚,卻不知該怎么撫慰他。一時想起出門前丈夫的叮囑,忙道,“說到大皇子,你哥哥還有事囑咐姑娘?!?/br> 張貴妃道,“什么事?說吧?!?/br> 劉氏便道,“你哥哥說,沈家是姑娘的恩人,又養育了皇長子……”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又戳了張貴妃的痛處,然而這些話確實不說不行,她便忙拉住張貴妃的手安撫她,“這天下的孩子沒有不親近生母的,畢竟骨血相連。來日方長,娘娘要耐得住性子。不管沈家說什么、做什么,娘娘都別焦躁。咱們自家人,一時受些委屈不算什么,要緊的還是大皇子的處境……” 張貴妃道,“他給皇后修廟追福,至今還去探望小沈氏,我何嘗說過什么話?” 大年正月的,難得家里能來個人看她,她也不愿顯露出悲戚來,便強將煩心事都壓下去,轉而道,“不說這些破事了??上Ы袢樟鹆С鰧m去了,不能讓你見見你外甥女——如今是越□□亮了?!庇值?,“難得你來一趟,我帶你去御苑里瞧瞧吧?!?/br> 這一日大皇子入宮向天子請安。 雖正月里人人都很閑散,但大皇子顯然是閑不下來的性格,早早的便來同天子商議聚儒辯經的事。 天子本就是文士出身,對這些能昌明教化的舉動當然十分贊成,年前便將這件事批復下來。原本天子想讓徐茂來籌辦——畢竟徐家有儒門的背景,而儒門最重傳承和位份,也最容易出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由徐茂這個位高權重又有名望的儒門中人來主持此事,能省去不少麻煩——但此事畢竟是大皇子所倡舉,天子思來想去,終不忍再挫傷他的自尊,便依舊交由大皇子來主持。 原本天子還擔憂大皇子體質虛弱,瑣務繁重,他的身子會受不住。冬天便特地賞賜了他不少溫補之物,又令人幾番代替他前去探望。 誰知感受到天子的期許和重視,大皇子精神振奮,忙忙碌碌的轉過年來,身體反而康健了不少。 天子稍覺欣慰,這一日見了他便道,“該交給底下人去做的,也只管放下去。勤政是好,卻也不必事必躬親。昔日晉宣帝同蜀國諸葛亮相拒五丈原,得知諸葛亮飲食不過三四升,然而二十罰以上的政務便要親自過問。就知道他不能長久。你身體本來就弱,更要注重休養?,崉毡M量交由可靠的人代勞?!?/br> 維摩在他跟前的時候少,得他教導的時候更少。因此盡管天子拿諸葛亮的五丈原作比,難免有些不吉利,維摩也還是不由就喜悅親近起來。 只不過他不比二郎,無法在天子跟前任性隨心的表露情感。又講究喜怒不形于色,便只微笑道,“謝父親教誨,兒子明白了?!庇值?,“上個月顧長舟顧將軍嫌棄兒子四體不勤,傳了兒子一套五禽戲。兒子照著每日鍛煉,這陣子果然覺著體質強健了不少。雖說近來事多,卻也不覺著十分勞累?!?/br> 天子不由就沉吟片刻,笑望著維摩,“顧淮老兒竟把五禽戲傳給你了?” 維摩道,“是……有什么不妥嗎?” 天子道,“沒什么不妥——當年他要教朕,朕不愿被他賺去當徒弟,就沒學。如今倒有些后悔了?!庇州p嘆道,“他既賺了你一個師父的名分去,你便只管差遣他吧。他弟弟顧子野也是天下聞名的大儒,你既要聚儒,他家少不得也得出一份力?!?/br> 維摩道,“是?!?/br> 天子卻不知怎么的,竟有些興致寥寥了。便道,“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且不急著回去,去承香殿看看你阿娘。正月里你還沒去看過她吧?” 維摩臉上便一僵,片刻后才應道,“是……兒子這就去?!?/br> 待維摩離開殿里,天子又枯坐了半晌。內侍太監決明覺出他有心事,終還是趁著給他奉茶的時機,小心翼翼的說笑道,“聽說顧將軍這次回京,又納了一名美姬……” 天子把玩著茶盞,道,“他就這么老毛病。當年和朕一同在南康王幕府里的時候,便無一日不狎妓。朕看不起他輕浮,他看朕也嫌無趣?!?/br> 決明訝異道,“連陛下都無趣了,天下還有誰能入他的眼?” 天子笑道,“——朕當初也覺著他矯情。不過現在想來,他看朕無趣,其實就是看他自己無趣。他同朕是一類人,不然當初也不會和朕聯璧并稱,爭了大半輩子都沒分出個勝負來?!?/br> 決明便不敢做聲了。 反倒是天子又嘆道,“結果到頭來,反倒是朕的兒子把他給收服了?!碧熳映隽艘换厣?,忽就問道,“——你不覺著他矯情么?他這一輩子殺人如麻,狡猾兇殘,心黑得跟墨汁兒似的。結果到頭來欣賞的,反倒是維摩這等純白如紙的性子?!?/br> 決明道,“想來天下黑心腸的人,無不希望旁人都純白如紙吧?!?/br> 天子也笑起來,卻還是說道,“他不一樣。他這個人就只是矯情罷了,否則今日坐天下的,也就不是朕了?!?/br> 他拍了拍椅子,沉默了一會兒,終還是失望嘆息,道,“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歲不我與啊?!?/br> # 維摩自承乾殿里出來。楚天低闊陰沉,積雪覆壓著整座宮城。他只覺這景色令人窒悶,一時竟有些透不過氣來。 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才踏著沉重的步子,面色僵硬的往承香殿的方向走去。 …… 一時臨近御花園,聳立的高墻到了盡頭,視野驟然間開闊起來。四面陰冷的風裹挾著尚未消融的碎雪席卷而來,他只覺得身上驟然一寒,不覺就攏了攏衣衫。那風陰濕得嗆人,他喉嚨有些發癢,便又咳嗽起來。 正咳著,便聽有人驚喜的道,“維摩?是維摩來了嗎?” 維摩腳下不由就退了一步,一時竟有些想逃開的沖動。但想到天子的話,還是硬止住腳步,上前行禮,極其艱難的擠出一句,“……阿娘?!?/br> 張貴妃自是萬分驚喜,道,“不料竟能在這里碰到你,我今日出來得果然對了?!贝蠹s是聽見了維摩咳嗽,便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喜道,“有些rou了?!庇终f,“怎么穿得這么少?這雖打了春,天氣卻還冷。你且別急著換下冬衣……”便回頭要吩咐下人回殿里去給他取衣服。 維摩只能道,“……謝娘娘關心,我不冷?!?/br> ——張氏越是驚喜,維摩便越覺得尷尬。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張氏。畢竟他一出生,想必都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看是誰生了他,便已被抱到皇后跟前?;屎筮^世后又跟著小沈氏。 他也不是不知道生母是誰。生母既不曾養過他,也不曾教過他,甚至都不曾試圖將他奪回身邊養育。但偏偏她生了他,于是他身上就有了怎么也去除不掉的烙印。幾乎自他懂事以來,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后、也不是小沈氏的孩子,他和兩個jiejie不一樣。他的生母卑賤,令人鄙薄,他的生母的哥哥明明出身下賤卻竟敢冒充華族,事發之后為天下人嗤笑。這些他壓根就不知是怎么發生的事,只因張氏生了他,就同他有了無法斬斷的關系。這半年來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人提一提這段往事,令他尷尬不已。 他是天子的長子,皇后的養子。比般若年長七歲,天下皆知其賢,他自己也是銳意進取。受此拖累,卻至今依舊無法被立為太子。 可他究竟錯在哪里? 張貴妃越是熱切,維摩便越是無法坦然以對。但他也不能多說什么,畢竟張貴妃再怎么論說,也是他的庶母、長輩。 他只想盡快完成天子的吩咐,趕緊擺脫這令人極度不自在的場合。 劉氏察覺出維摩的尷尬,便悄悄拉了拉張貴妃,低聲道,“外面寒冷,娘娘別急在此刻說話了?!?/br> 張貴妃才驟然回過神來,笑道,“是,是。你看我都糊涂了?!?/br> 維摩這才略松懈下來。他不曾見過劉氏,看打扮依稀是外眷,想必張氏正在會客。他正欲借此道別。張貴妃卻終于想起劉氏來,忙笑著向維摩介紹,“這是你舅母?!?/br> 維摩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訝異他舅母來看張氏做什么——自出生后,他身旁人提起他的舅舅,說的都是沈家,皇后和小沈氏的兄弟們。 張貴妃也立刻回味過來,忙改口道,“這是你張家舅母?!?/br> 維摩恍悟——張氏口中他的舅母正是張華的夫人。 屈辱一瞬間順著血流涌上頭頂,維摩不覺羞惱至極,脫口便分辨道,“舅家吳興沈氏,不知其他!” 他已被沖昏了頭腦,終于無法繼續在此地停留下去。怒氣沖沖的對張貴妃行禮道,“已拜見過娘娘,便不久留了。容懷猷告退?!?/br> 便轉身大步離開了。 他胸中塊壘難澆,恨不能避開所有人。偏偏不遂人愿。 幾步功夫,他先是幾乎正面撞上琉璃,隨即又正撞見如意和徐儀。 琉璃顯然是惱怒了,只目光如火的恨恨的瞪著她。如意卻是茫然,匆匆向他行禮道,“大哥哥……” 維摩自然知道,先前的話她們大約都聽見了。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自己竟也說不清楚。只是面對這兩個meimei時,他臉上燒得厲害,幾乎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他便只草草對如意點頭,抬手虛撫了撫如意的頭頂,便匆匆告辭了。 ☆、第三十一章 張貴妃十三歲入宮,十四歲生育了維摩。孕育這個孩子時受了多少苦,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伤胁患翱淳S摩一眼,維摩便被抱走了。就連她自己,也差一步便被沈家去母留子。若不是天子悉心看護,如今她墳頭樹木都要合抱了。她哥哥說沈家對她有恩——沈家對張家也許確實有恩,可對她就只有刻薄寡恩罷了。 然而她從未因此對沈家、對皇后甚至小沈氏流露出半分怨恨和不敬來。為了什么?還不是因為維摩養在她們膝下,她怕維摩因此受委屈! 這些年來宮中人人都以為她愚蠢、容易挑撥??梢运缴啔v,就算資質再差,又能蠢到什么地步?何況以天子的眼光,當真會偏愛她一個蠢人嗎?她并不真蠢,只不過是賣蠢自保而已。 看似風光的境遇之下,她過得究竟有多么艱難和小心,也依舊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到頭來,維摩依舊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但張貴妃知道自己恨不著他——因為她確實不曾養育過他,甚至不能讓他明白自己疼愛他。誰讓她出身寒微! 有他這么個生母,但偏偏被養成個純正的世家子弟,又要在士林中博取名望和認同。維摩所感受到的委屈,恐怕比她只多不少……旁人也許不明白維摩的委屈,可張貴妃和張華哪里會不明白。畢竟張家這十幾年來奮力博求的,也不過是“出身”二字。 這一次慘遭親兒子當面打臉,張貴妃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可一時間也確實是又驚醒,又心灰意冷。 她心知這一日之后,只怕這笑話又要傳遍宮闈了。 然而一時也無心糾結,只對劉氏道,“他既這么說,嫂子就當沒這么個外甥吧……我也沒臉再留你了?!奔纯瘫惴愿廊怂蛣⑹铣鰧m,自己也轉身離去。 劉氏雖替丈夫傳話“自家人受些委屈不要緊”,但被這么嫌棄,當然也不免心寒、惱火。便也無話可說,也只安靜的順從安排離開了。 片刻間,空蕩蕩的御花園里,就只剩下四個小輩。 ——并不是如意非要留下來湊熱鬧。 只是她來得晚了些,又不明白前因后果,甚至都沒聽清維摩說的是什么,就只見她大哥哥莫名其面的發了脾氣。同維摩打過招呼后,也不及詢問、寬解些什么,維摩便已道別離開。 她回頭要同張賁道別時,又見張賁滿目怒火,又似乎有些茫然。一時便愣了一愣。 徐儀同她也是近似的情形。 ——畢竟他們都不認得劉氏,而徐儀甚至不認得張貴妃。他們站得又遠了些,當然就無法從那只言片語中猜測出什么。 故而耽擱了離去的時機。 張賁卻是什么都看明白了——他不像如意和徐儀那般心思都在彼此身上,遠遠的望見他阿娘在前頭時,便已留了心。自然也就將大皇子哪句“舅家是吳興沈氏,不知其他”聽得清清楚楚。 看到母親被人當面鄙棄,他憤怒不已。但想到家中為扶持大皇子而做的種種努力,張賁卻又感到茫然。 ——就算大皇子這么說,他家也天然要站在大皇子這邊。因為他們自認為是大皇子的母舅家。 但其實就算大皇子被冊立為太子,乃至日后登上寶座,對他家而言又有什么好處? 大皇子雖是他姑姑所生,但骨子里根本就是吳興沈氏的外甥。他仰仗世家,日后自然也只會扶持世家。他瞧不起庶族,又如何會去改變他家的命運?反倒是二皇子這個真正的世家外甥,能對他加以禮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