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馬車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別。 她心情雀躍,也不待人擺好下馬石,便打起簾子跳下車去。徐儀等在下頭,見她落地極穩,才收了虛扶著她的手臂,就勢對翟姑姑拱手行禮。 翟姑姑還想叮嚀些什么,可見兄妹二人相視而笑,那情形不論誰插足進去都十分多余,不覺就收了聲。 便只低聲吩咐如意身旁侍從道,“小心伺候著,別讓閑雜人等接近?!?/br>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愿進書齋,徐儀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館生們便約在學宮前碰面,不過此刻天色還早,學宮前的空地上還沒有什么人。就只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積在業已泛綠的枝條上,宛若開了滿岸的瓊玉之花。 如意便沿著岸邊石階到橋下去,那河并未結冰,幽碧的河面映照著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鬧市之中,卻別樣清幽。 如意見那水面上隱隱有白霧彌漫,看著便十分溫暖,便伸手試了一把。徐儀阻攔不及,眼看著她被冰得一咤,不覺失笑。 如意也不以為忤,跟著笑起來,道,“我還以為是暖的呢?!?/br> 徐儀取了帕子給她,見她手指已被凍紅了,便問,“沒帶手爐嗎?” 如意道,“給旁人了?!毙靸x卻一貫都不帶這種東西,正不知該怎么幫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熱,一會兒便暖過來了?!彼鋈槐銧苛藸啃靸x的衣袖,抬手指向前頭。徐儀跟著望過去,便見對岸不遠處有婦人慵懶的推開窗牖,當窗潑出一盆熱水來——想是清晨梳妝用的脂水,還微微帶了些香氣與胭紅,如煙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風中。 那婦人似是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望過來打量了他們一番,忽而便倚窗對他們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 如意下意識便還禮了。片刻后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輕薄了。不過是她先好奇的盯著人看的,且那婦人的表情十分親善,倒讓人生不出火氣來。 她顯然不認得這個人,便疑惑的問徐儀,“是表哥的熟人嗎?” 徐儀:…… 徐儀倒是想說不認得——可偏偏他過目不忘,確實記得這個人。便道,“見過,卻并不是什么熟人?!?/br> 他心知這般情景已涉香|艷二字,是不能讓如意看見的。便側身遮了如意的視線,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這女子的身份,便不愿如意有所誤會。因此縱然如意并沒有特別警醒,他也還是解釋道,“去歲年末父親宴請賓朋,顧將軍帶了她去,令母親十分惱火?!?/br> 如意心想這么不莊正的作風,舅母身為主人,會惱火也并不奇怪。不過,“顧將軍——是揚州的顧將軍嗎?他回京了?” 徐儀道,“是?!?/br> 如意道,“原來她是顧將軍的內眷——” 徐儀見她意有所動,便解釋,“……是外室。顧將軍的夫人在揚州,一貫都不隨他回京?!?/br> 如意似懂非懂,但覺出徐儀不愿意多說,她也就不再追問了。只感嘆,“上回見顧將軍,還是四五年之前的事?!?/br> 徐儀頓了頓,道,“他確實極少回京。這次回來的正是時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來了吧?!?/br> 約定的時間將近,他們便回學宮前去。果然學宮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過后,這些少年們便沒有空閑聚會,此刻見了面,自然比平日里更親近、熱切些。 見徐儀同如意一道過來,眾人便聚堆上前,連早先在書齋里避寒的人也紛紛出來,互相詢問著人是否到齊了,何時動身——也有已在劉峻這里報過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車。 徐儀和如意也去劉峻那邊勾了名冊,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眾人見他們動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著同行。 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場面喧囂不止。然而不知怎么的,忽有那么一刻,四下里的說笑聲不約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抬頭,便見張賁拱手立在祭酒府前——顯然是在等著他們。 寂靜中不知是誰低聲問道,“誰送信給他的?”眾人都不答話,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誰送的,他竟真敢來,倒令我有些欽佩了?!?/br> 眾人都嗤笑一聲,復又各自說笑起來,只當不曾看到他。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難受。她便徑往張賁跟前走去。 張賁面色倒還算平靜,也迎上前來,拱手向她和徐儀行禮問候——如今館內就只這兩個人待他如常。不過礙于琉璃,也礙于悠悠之口,張賁平素并不親近他們。這一日卻主動同他們打招呼。 寒暄幾句后,張賁便說,“我要離開國子學了?!?/br> 如意和徐儀便都一愣,片刻后徐儀問道,“已尋好去處了嗎?” 張賁道,“是——劉先生來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縣去?!?/br> 徐儀點頭道,“也好。先生門下是能安心做學問的地方?!?/br> 張賁道,“是?!辈挥X又苦笑,“只是這一趟不但沒能載譽而歸,反而狼狽而逃,給先生丟了臉面?!?/br> 徐儀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他人自有他人的評說,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見解?!?/br> 張賁面色略松懈了些,道,“是。多謝師兄教誨?!?/br> 張賁提到自己要離開國子學——眾人心里當然明白,他是被他們逼走的。 到底是同窗一場,他頑抗到底的時候,眾人不依不饒的欺負他,是真的唯恐哪句話不能刺痛他??伤f要走,眾人心里忽就一刺,竟隱隱有些反省過往是不是真有些過火了——不過人都更容易替自己開解,眾人想的也多是張賁有錯在先,須怪不得他們。 但風涼話一時也都說不出來了。 待進了郭祭酒府上,因前來迎接他們的是郭祭酒的兒子——早先也是國子學的學生,眾人方才又熱絡的喚著“師兄”,說起話來。 不過郭祭酒的兒子也并沒有久留,幾句話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張張上前道,“宮里來人了!” 就只說話間,便有一聲清脆的鈴音自外庭傳來。眾人回望,只見黑色的犍牛穩穩的停在正門前,車前還有兩騎侍衛引路。那牛生得極壯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頸上用絞銀紅線懸了枚銀鈴。郭祭酒家算不得廣廈大宅,門戶亦窄小,透過院門就只能望見半個車廂,然而已能看出那車廂的寬闊華美。那車頂四面流蘇垂下,有暗香隨風襲來。 眾人一時都心不在焉起來——說是宮里來人,可獨看這牛車,來的分明是個女子。 果然,不多時便有宮娥上前接引,那車廂里主人斂裙探身出來,只見綠鬢如云、雪膚玉耀,那容顏明艷得幾近晃眼??v然來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確實是個神仙妃子一樣的絕色少女。 眾人忙垂下頭去,自覺避讓到兩側。有寥寥數人尚還反應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 那少女便從眾人之間走過,衣裙逶迤、步下生蓮,儀態極其美好。眾人驟然撞見宮中貴人,卻不知底細,心中明明有些焦躁,只望她能快些過去??伤羁钚薪畷r,少年們觀其步態,嗅到她衣上花香,卻又隱隱期待她能駐足一問。 而她的腳步竟當真停了下來——卻是在如意和徐儀跟前。 眾人心想果然是這二人……畢竟宮里的貴人眼睛也不瞎,一面又隱隱有些失落。 但如意這邊卻并不是會讓人艷羨的局面。 她正同琉璃對視著,因察覺到琉璃眼眸中不懷好意的輕蔑笑意,她預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么,心里隱隱感到惱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著棋,旁邊棋盤上有人不想下了,臨走前莫名其妙的要來掀你的棋盤一眼。 琉璃不愿讀下去了,想要退場,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臨走前反戈一擊,也不要緊——畢竟她也受了許多委屈。 可她若只因為這些,就要將如意繼續讀書的機會給毀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爭。 這兩個人劍拔弩張的對視著。 眾人隱約覺著氣氛哪里不對,卻又不敢抬頭確認。正要竊竊私語起來時,張賁開口道,“公主殿下?!?/br> 眾人俱都一愣,這才想起張賁也同徐儀、徐如兄弟站在一處。又想,這果然是位公主。只不知道…… “表哥?!?/br> 這脆脆的,嬌氣中帶些蠻橫的嗓音一出口,眾人心里都是一凜,俱都坐立不安起來。 劉峻不由就抬頭望過來,琉璃察覺到他的目光,只用眼角輕蔑的一瞟。劉峻立刻滿臉通紅,一時心亂如麻起來。 因張賁這一打岔,琉璃終于不再繼續針對如意。 此刻郭祭酒也終于從屋里出來迎接,他面色也略有些尷尬。 身為國子學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無意”中得知沭陽公主改名易裝,在幼學館里讀書。此刻她偏偏將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來為他祝壽,究竟是抬舉他還是為難他,郭祭酒也不是沒猜度。 但不管小姑娘是來捧場還是鬧場,他都只能硬著頭皮慈祥大度的領受,若不能引以為榮,便只能一笑置之。 誰讓這既是個小姑娘,又是個公主呢。 琉璃卻并沒有失禮,她依舊對郭祭酒執師禮,屈身下拜,脆聲笑道,“學生來賀先生壽辰?!?/br> 郭祭酒當然不敢受公主的禮,忙扶住她,道,“不敢……” 琉璃自稱學生,他既不能否認,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認,便只干笑著吩咐身后女眷——琉璃指明要見他,他不能不出來。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卻不好親自接待公主。干脆便勞動夫人出來——道,“請公主去里頭說話吧?!?/br> 琉璃卻道,“學生便不進去了。今日前來,一為賀先生壽,二也為與諸位同窗道別。這一年來在國子學中,承蒙先生教導、同窗關照,我確實學到了許多道理?!?/br> 她略頓了一頓,底下眾人想到她所說“關照”、,縱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們怎么樣,也一時汗出如漿,燥亂不已。 琉璃便輕輕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后我便不再館中讀書了。不過,縱然離開師門,這些情誼我也斷不敢忘?!?/br> 郭祭酒雖不知館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卻也察覺出氛圍異常,便道,“殿下白龍魚服,若不是今日點破,連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館中讀書。同窗間固然情誼深厚,可過于熟悉、親近了,也難免有一二失禮之處。還請殿下多多擔待,不要計較?!?/br> 琉璃笑道,“白龍魚服,豫且射其目——魚本為人所射也??v然同窗有所失禮,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計較?!?/br> 郭祭酒聽她這么說,也不是該憂慮事情比他想得更嚴重,還是該寬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只含糊的笑應了幾句。 所幸琉璃果然沒打算久留,話說完了,便道別,“我在這里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br> 眾人不覺就都松了口氣,紛紛恭送公主殿下。 琉璃見他們如此,心里又覺著不解氣,目光掃過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對郭祭酒道,“館中我的meimei……弟弟,還煩勞先生多多指點?!?/br> 琉璃尚未走出院門,便聽見身后嗡嗡的議論聲。她能想到這些人日后如何互相猜疑,不覺心下大快。 然而再想到這數月來在國子學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別,心中復又愛恨交加起來。一時諸多回憶涌上心頭,她將那些隱隱的懷念悉數按壓下去,只任憤恨和委屈溢滿內心。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戀的大步離去。 ☆、第二十九章 沭陽公主的弟弟就只二皇子蕭懷朔一個,天子令秘書監徐茂和尚書右仆射范融教導他,他沒必要就國子學讀書。且二皇子領石頭戍事,掌管京師守備——雖說外人大都覺著他只是掛虛銜,實務自有佐吏、幕僚們來處置,但畢竟是有官職在身的人,國子學也不能收他。 因此就算沭陽公主及時改口說是“弟弟”,但眾人也都心知肚明,她說的還是“meimei”。 眾人雖不知道沭陽公主有幾個meimei,但提到她到底meimei,眾人率先想到的就只有當年和她一道在襁褓中受封的舞陽公主——畢竟這兩個公主年紀同他們相當,而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雀屏中選,成為她們其中一人的夫婿,自然有意無意的就得知了不少消息。 按著舞陽公主的年紀,她很可能真的也在幼學館里讀書。 ……究竟誰是舞陽公主? 館內眾人各懷心事,紛紛數著可能的人選——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沒確認確實是某家公子的,都被懷疑著。 但是不論是誰,首先懷疑的人都必是如意,而數過一圈之后,最后懷疑的那個也還是如意。 無他,太好看了。 早先雖也覺得她生得美,但因為有這么個常識在——女子不能入國子學,故而眾人都沒多想。何況當今世家以柔弱為貴。大約是為了同那些寒門出身的武將們區別開,如今的少年是越發的矯枉過正了。既以上進心為恥,自然不會勤修文武藝。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車坐褥、憑人攙扶,一個個養得柔不勝衣,“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以此為清貴美好。 又好孌童,覺著女子美不出他們要的那種韻味來,便選容貌姣好的幼童養做柔弱女子姿態,用來狎昵褻|玩……時風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么奇怪的? 先前有些人不愿意親近如意,也正是因為如此——太美了,且體態又無尋常世家子弟的虛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輕盈俊俏。略大些見慣孌童的少年很容易對她生出狎昵之心來,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貴、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還是遠遠避開為好。免得不經意間做出什么失禮的舉止,惹得麻煩。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來,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樣。嗓音也不同。 此刻驟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層紙,眾人意識到他們當中有一個姑娘,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如意。 雖不敢明目張膽的點明,但目光還是不經意間便都飄向了如意。 如意只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為所動的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