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若徐儀繼續留在幼學館中,她會覺得尷尬嗎? 如意想了許久,依舊覺著—— “我喜歡同表哥在一起。和表哥一起玩耍最開心有趣?!?/br> 她終于還是坦率的承認了——有什么好尷尬的呢?明明最喜歡同他在一起,同他在一起時也最自在充實。既然婚約壓根就沒有改變任何事,那么她又何必耿耿于懷?先前如何相處,日后依舊如何相處便是了。 她想明白了,心結就此打開,終于又能重新仰頭望向徐儀,“所以若表哥能繼續留在幼學館便最好了。不過,我也不能事事都讓表哥遷就我,縱然表哥離開幼學館……”這么說的時候她便覺著有哪里不對,片刻后終于回味過來,“——我為什么要覺著尷尬?” 徐儀別開頭去,卻依舊沒能克制住,輕輕笑出了聲來。 他卻也沒有乖乖的解釋,只含笑望著如意的眼眸,說道,“我大約是要離開幼學館了。不過,幼學館和國子學同在學館,你若想見我時,依舊可以隨時相見?!?/br> 他們在殿前道別,將要各自行路時,卻忽瞧見二郎正大步往此處來。 ——前一夜除夕,他自然是留在父母身邊守夜,沒有回王府去過節。后半夜就勢在辭秋殿里歇下,清晨又陪天子去參加朝賀,此刻才剛剛回來。 因大雪紛飛,萬籟俱寂,徐儀同如意說話時便沒主意到他過來。 二郎卻早遠遠的望見辭秋殿前長階盡頭,有兩個人正立在大雪中說話。其中一人披著猩紅絨氈的斗篷,頭上觀音兜半滑落下來,露出烏云般的發髻和白凈精致的側臉,仰著頭同對面人說話——正是如意。另一人卻并未穿戴斗篷避雪,只一身蓮青色的緞面鶴氅,身姿挺拔如劍——自然就是他徐家表哥。 二郎痛心疾首。 外男入宮有許多限制和避諱,但天子卻特地令徐儀入宮去探視徐思。二郎便已心生不滿,隨口一問,天子便笑道,“他和旁人不同?!?/br> 二郎略一追問,自然就知道此人日后是要娶他阿姐的。 這個人平日里看著溫文爾雅、風輕云淡的,一派謙謙君子作風,二郎放心他同他阿姐一道求學,朝夕相處相互照應——當然要旨是令他照應他阿姐。誰知他竟在二郎眼皮子底下不動聲色的暗渡陳倉,就要將他家阿姐弄回自家去…… 簡直就是扮豬吃虎,豈有此理??! 二郎一望見他們竟在私底下說話,趕緊大步趕上前。身后替他撐傘的仆役們追趕不及,很快便氣喘吁吁的被落在后頭。 二郎沖到這兩人面前去,徐儀自然駐足行禮。 二郎心中惱他,自然就要用力瞪他。 雖說年紀差的不是太多,但□□歲時差四歲,和二十八九歲時差四歲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二郎往他身前一杵,立刻便意識到自己失策了——徐儀固然彬彬有禮,但這俯瞰他的姿態,天然就是在俯瞰一個小毛孩啊。 二郎氣悶——年紀小真是太吃虧了! 偏徐儀心情還相當不錯,正十分溫和、大度的對他微笑。 二郎:…… “表哥慢走,我就不相送了?!弊詈笏策€是只能下逐客令。 徐儀便同如意對視一笑,各自行禮道別。 ☆、第二十七章 二郎對徐儀十分惱火。 但再惱火他阿姐也是要嫁出去的,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 二郎將自己平生所見能給他當姐夫的少年數了一遍,發現數來數去不論是誰他都會很惱火。而徐儀之所以是其中最令他惱火的一個,完全只是因為徐儀不但是最合適的——合適到讓人打從心底里覺著非他莫屬,而且他還是那個必然會成功的——婚約都已經定了。 若換了旁人取代徐儀的立場,二郎覺著他可能不會這么惱火,但他不惱火的理由也許完全只是因為那些人不值得他阿姐另眼相看,縱然日后能娶到他阿姐,也定然娶不“走”她。 因此二郎兀自氣悶了一陣子,也只暗暗賭誓一定要令徐儀吃些苦頭才好,卻并沒想去阻撓這件事。 見如意一如往常,并沒有因婚約一事有什么改變,他便也能稍稍氣平。 如意還打算繼續就讀下去——不止在幼學館,她還想升入國子學。直到因為諸多不可抗的理由,再不能讀下去了為止。 因此正月初六的聚會,她很想去。 倒是徐思聽了她的請求,頗思忖一會兒,才回頭問二郎,“國子學郭祭酒——是郭亮郭公明嗎?” 國子學祭酒雖不是什么大官,但也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擔任。二郎還真知道這個人。 “是他?!?/br> 徐儀道,“……他的壽辰是什么時候來著?” “正月初七正是他五十大壽?!倍傻?,“我府上還要送壽禮呢?!?/br> 徐儀點了點頭,“依稀記著是這個時候?!彼銓θ缫獾?,“想來初七他家有壽宴,你們這些小孩子家家的去了也無暇接待,反而給人添亂,故而約在初六日去拜訪他,算是提前賀壽——壽禮我會替你備下,但你若要親自去,那些禮道你可明白嗎?“ 如意片刻后才回味過來——天地君親師,這五尊是能受跪拜禮的。趕上正旦、大壽這樣的場合,給長輩磕個頭是常有之事。雖說國子學和幼學館里學生身份特殊,必然不會集體行此大禮,但既然是去給尊長拜壽,想來最起碼也得有一個深揖。 如意便道,“我知道,要拜壽——有不知道的我就問表哥?!?/br> 她倒并無身為公主的自覺——只覺著自己既隱姓喬裝,拜在郭祭酒的門下讀書,便只是一個尋常的學生。趕上師長壽誕,她前去祝賀,讓師長受她一禮乃是理所應當。 徐儀見她謙遜不驕,心下欣慰。正要點頭應下,二郎卻不悅道,“你敢拜,只怕他不敢受?!?/br> 如意當然知道二郎在顧慮什么,便道,“敢?!?/br> 就她看來,二郎的性子是有些過于傲慢了——并不是說他舉止輕慢,而是骨子里的傲。他慣于往鄙俗、險惡里揣摩人心,并打從心底里不覺著天下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當然,他也會親近、禮遇、厚待一些人,但這似乎只是他自我經營和駕馭旁人的手段。 外人也許察覺不到,反而覺著他彬彬有禮,善于識人任事。但如意是他的jiejie,他在如意跟前從不偽裝,如意能感受到他對旁人那種源自心底的冷漠。 當然,如意見人越多,便越知道天下可以“喻于義”的君子,確實遠遠少于可以“喻于利”的小人。值得敬重之人可謂鳳毛麟角。 但彼與此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對于二郎,她常有“道不同”的難以溝通的尷尬。雖說這并不影響她對二郎的偏愛和保護,可依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困惑。 她便盡量說二郎能聽得進去的話,道,“天下儒生、士子,自古以來就沒有覺著‘尊師’、‘重士’不妥的——齊宣王見顏斶,顏斶甚至敢同齊宣王對呼‘王前’?!?/br> 對君王尚且如此,這些心有傲骨的讀書人,怎么可能因為學生身份尊貴,就連受他一禮都要瞻前顧后? “郭祭酒這樣德高望重的大儒當然不至于如此輕狂,但對腹中學問,定然也有自己的持重之心。對于這些讀書人來說,食君之祿最多換得他們忠君之事,非尊而禮遇之不能換得傾囊相授、赤誠相待……”含蓄的規勸過二郎,她才總結,“我去賀壽,郭祭酒定然只有欣慰,沒什么不敢受禮的?!?/br> 二郎明明就喜歡她,也喜歡她這種一本正經的秉持信念的模樣,但偏偏要潑她冷水,“就算你坦然、郭公明坦然,但若有人揪住你的身份,要告他一個輕慢無禮之罪呢?” 如意瞠目結舌——這也行?! 徐思見她被二郎問住了,心下也十分無奈。便笑著提點如意道,“——這是羅織構陷之罪。除非他壞了事,旁人要落井下石,不然不會有人拿這些來說事的?!?/br> 如意不由怒瞪著二郎——她一本正經的同他說道理,他竟又嚇唬她! 二郎只嗤笑了一聲,心情十分愉快。 然而想到如意要對旁人行拜禮,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不仗義,到底還是又攪渾水道,“也未可知啊?!?/br> 這回連徐思也忍不住教訓他了,“過來,阿娘和你談一談?!?/br> 琉璃卻比如意更早知道初六的聚會——劉峻眼見琉璃在館內所遭受的欺凌,惱她非要庇護張賁的同時,也懊悔自己不該私下布局戳穿張賁的身份。想著為祭酒賀壽一事是個挽回的機會,便早在年假開始之前,就私底下對琉璃透露了。 打從心底里,琉璃已同劉峻割席斷交,但劉峻似乎察覺不到她的冷淡排斥,又一廂情愿的貼上來。琉璃簡直厭煩極了——這個人既然瞧不起她的母家,自然也是看不起她的。如今的熱絡,若不是因為貪慕她身份富貴,那就只能是因為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無論是哪一個,琉璃都不稀罕。 因此她也只當沒聽見。 劉峻卻還叮嚀,“一定要仔細準備。只要能得到先生的首肯,日后大家定然對你另眼相看。昔日的事也就……” 琉璃終于冷臉回他,“我這個人‘死不悔改’,就是要和張賁同流合污。你快別白費心思了!” 劉峻怔愣了半晌,終于沒能再說出話來。 但琉璃確實將這件事記在心上了。 但這當真是一個挽回名譽的機會嗎?琉璃并不這么覺著。 因為張華就是打在張賁和她身上的烙印,只要他們的出身沒有改變,名譽便無法翻身。 劉峻已說得清清楚楚,“自以為攀上天子,就能改頭換面”,這種心思在士林眼中極為可笑。 連天子的冊封和抬舉都無法改變的東西,怎么可能因為區區國子學祭酒的一聲稱贊,就改變得了? 何況,國子學里連官宦子弟都要分出士庶來,連幼學館中都充斥著門第之見,這是誰的過錯?還不是執掌國子學的祭酒!只怕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門閥中人,又怎么可能輕易稱贊張賁! 琉璃完全不抱幻想,想起這數月來她和張賁在幼學館中的遭遇,她只感到厭恨。 ☆、第二十八章 正月初六日。 正旦日的大雪之后,天氣驟然峭寒起來,雖這兩日略略緩解了些,也依舊冷風割面。積雪毫無融化的跡象,反而厚結成冰,將青松翠竹都壓住了。 不過,嚴冬酷暑對如意而言都是尋常,她照舊昧旦時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樁。身輕如燕的自樁子上翻下來時,東方天際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風沁衣的時候,粗使宮人們都冷得要縮起來,她身上卻起了一層薄汗。松了松領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直到她用過早飯,打扮好了出宮去,二郎才打著哈欠懶懶的從棉被里爬出來,展開手臂,犯著困,由宮人們服侍著更衣。 一時他睡飽了,終于在飯桌前清醒過來。一面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著進湯,一面左看右看的找不見如意,便不滿道,“阿姐呢?” 宮娥們淡定道,“公主殿下用過膳,已出宮去了?!?/br> 二郎不由惱火的腹誹——就這么急著出去嗎?!就不能等他一會兒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外間道路上積雪被馬車軋化了,復又凍起來,滿路都是重重疊疊的冰轍子。 車夫為求穩妥,便不敢跑得太快。并不算長的一條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兩倍的功夫。還依舊有些顛簸。 如意怕傷眼睛,便不看書,只稍稍打起簾子來,抱著手爐靠在車窗旁看外頭的景象。 趕上正月車來人往走親戚、連總角小童口袋里都有幾個零花錢的時候,街上生意極好。沿街的小販們起得早,已有人擺攤叫賣起來。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儀討論的——那些日費萬錢的世家豪門,究竟得有多大的進項才能維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問對面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說,這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鋪子獲利最多?”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這不是公主殿下該問的事?!?/br>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兒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戰亂里。徐思便將她接回身旁奉養。因徐思命途坎坷,難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了,她竟又被嫁給李斛這種一身反骨的殘暴胡人。翟姑姑實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她雖自稱是“奴婢”,但在辭秋殿里素來無人將她當下人看,就連天子都對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兩個也都很尊重她。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會出宮一趟,給死在戰亂里的家人掃墓、上香。故而這一日如意出門,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顧她。 也許正是要給家人掃墓的緣故,翟姑姑的心情并不好,對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過,翟姑姑素來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并不親近就是了。 故而如意聽翟姑姑這么說,也只抿唇一笑,并不辯解什么。 她見翟姑姑膝上擱著包袱,神色恍惚的望著外頭,又見她手中紅腫,顯然是忘了佩戴手爐,便將自己的擱到她手里。道,“姑姑替我拿著?!?/br>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隨即又移開目光,道,“……是?!逼毯笥执鬼?,“公主是有福、清貴之人,不要對這些濁事上心。連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聲,便不好了?!?/br> 如意笑道,“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