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徐儀見她心情不快,卻十分疑惑,便笑問道,“怎么惱火起來了?” 如意便道,“我只惱他不敢承認?!?/br> 徐儀卻多少能明白,“畏懼悠悠之口吧……”他不由就笑著寬慰如意,“不過是一些趨利避害的小心思罷了,甚至都算不得jian惡,你又何必替他氣惱?” 如意想了一會兒,覺著徐儀說的確實很有道理。張賁的心思畢竟有常理可循,而在幼學館中,遠比這荒謬之事多了去的。她偏偏氣惱張賁,豈不是避重就輕? 她把玩著手中草蟈蟈兒,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不舒服。卻依舊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假期歸來,不幾日大考的位次也就排列出來了。 和平日小考不同,大考過后先生們會張貼榜單,雖依舊只標明優劣,但位次上卻很有講究——國子學中博士也分兩派,一派是世家出身,自然傾向于“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不但優良劣的評級上要美飾,就連真實排名也要據此而定;而另一派則比較實事求是,堅持官場規矩歸官場規矩,學術凈地歸學術凈地,門第高下難道還能排在圣人學問之前?所以必須按卷面位次來排! 有太學和國子學前車之鑒,兩派長期斗爭的結果可想而知——分榜。士族子弟一榜、寒門子弟一榜。在各自的榜單里按真實名次來排位。 既然有考核,自然也就有攀比。 尤其寒門子弟,上進的路途極為狹窄,縱然還在幼學之年,卻已經知道要在國子學中拼出前途。平日課業極為刻苦,此刻也就分外在意位次。紛紛擠上前看。 而世家子弟橫豎都有平流穩進的前途,家族自會為他們安排周全,便很有余裕。不但不在意位次,反而還要取笑著榜單前聚著的寒門子弟,姿態如群豕爭食。 如意聽他們妙語如珠的取笑人,再想起徐儀對她說過的張家的事,只覺得荒謬絕倫。 她畢竟年少,偶爾也有些不合時宜的小脾氣,偏偏就要在此刻起身到榜單前頭去,看一眼她壓根就不在意的位次排名。 甲榜前空得幾可羅雀,就只孤零零的站著一個人——她的三jiejie,沭陽公主蕭琉璃。 一時風過。江南晚秋的晴日,陽光明得耀眼。卵石鋪就的小小院落,有深綠淺黃錯落交映的樹蔭,和白墻黑瓦素淡典雅的亭臺。 琉璃終于在榜單之末找到了自己的化名,失望而又茫然的站立了一會兒。待要轉身要進屋,就這么同如意對面相逢。 琉璃羞惱悲憤,羞惱的是自己明明用了苦功夫,竟然依舊遠遠排在如意之后。悲憤的是如意什么都比自己強,竟還要來羞辱自己。 如意卻只覺得訝異,心想原來她三jiejie竟十分在意名次。會在意名次,顯然就有向學之心,可見自己往日也看錯了她。 她待要同琉璃說話,琉璃已生硬的移開目光,視而不見的同她擦肩而過。 如意已習慣了她這份脾氣,目光追了一會兒,心想不說話就不說話吧。轉而也去看榜單。 她位列第一。 只不過這第一也沒什么意思。 一者,她并不在意名次——她本就是為學而學,名次對她而言才是真的沒有意義。 何況她心知徐家表哥學問更勝過她,名次排在她之后,大約只是因為表哥真的隨性到連考核也不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走到這里,完全就是因為一時意氣。 而且這一時意氣還很挑釁——此舉直接打臉,很可能同窗的世家子弟已覺得她狂狷乖戾了。 不過,縱然他們看不過她,又能如何? 如意心想來便來了吧。 既已看過了,那便回吧。 她轉身回殿里去,路過乙榜,恰被榜前人群擋了路。她無意間抬頭,正看到乙榜榜首的名字,是張賁。 榜前有人低聲議論,“既是同族,怎么張璃在甲榜,張賁卻在乙榜?” ☆、第二十一章 琉璃回到殿了去,氣沖沖的埋頭俯在桌面上,誰都不理會。 劉峻同她最親善,知道她平日里賭勁奮發是為什么,自然也就知道她此刻到底在難過什么。先頭同窗們取笑汲汲營營追求名次的人,他礙于情面沒有上前制止反駁,此刻對于琉璃這個摯友便有種隱隱的愧疚。琉璃不理人,他便主動湊上去。 湊上去卻不知道當怎么安慰人,想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你的名次已經前進了許多……” 他越說名次,琉璃便越惱火,“走開!” 劉峻是頭一次被人呵斥——還是被自己極親近在意的人呵斥,比起惱火來,竟是先懵了一會兒,心想他不會是厭惡我了吧。 琉璃不服氣的抹了一會兒眼淚,總算振作起來,想幼時母親敦促她讀書,她總是偷懶?;?,如今雖刻苦起來,卻也不過才刻苦了幾個月。而想必如意幼時就沒有偷懶過。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試,也是理所應當。故而她不算是真輸,還能再來比過。 她坐起來,待要掏書,卻見劉峻竟還懵在那里,一臉茫然無措的表情。 琉璃沒料到劉峻還在,劉峻也沒料到琉璃竟不哭了。兩個人目光忽然就這么對上。 片刻后琉璃別扭的別過頭去,“你說我名次前進了許多——到底前進了多少!” 劉峻的目光總算又活過來,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經排到中游了!” 琉璃又惱火——她以前竟還倒數過!而這個人明知她的名次,卻眼看著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沒有在心底取笑她。 劉峻的心思卻已然活泛過來,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補充,“其實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經義章句,你擅長的卻是詩詞歌賦。經學重質輕文,詩賦卻重文輕質,本來就極難二者兼得?!?/br> 琉璃道,“怎么徐儀就能二者兼通?!” 劉峻被她噎了一句。雖也疑惑她怎么竟如長輩尊者般直呼徐儀的名諱,不過琉璃所做的讓他猝不及防的事實在太多了,他也無法一一深究。兼之聽琉璃推重徐儀,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復雜的說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鐘靈毓秀的門第,偏就能養出出那一等驚才絕艷之人的……” 他本也是優游寬裕的世家子弟,雖門第不甚顯貴,但家中也是詩書鼎盛。他自幼在學問上不輸什么人,足以引以為傲。此刻卻忽就覺得眼前立起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喪了。 他們旁若無人的說著話。 劉峻雖知道館內眾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財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顯擺過。這會兒卻因急著安慰琉璃,不經意便吐露出來。周圍少年們耳朵立刻便豎起來。 他們都聰明敏捷,自然知道劉峻的排名是從何處得知的——意識到博士們心里竟還有一個榜單,是將世家和寒門同榜排列的,他們隱約感到羞惱的同時,也不由就在意起來。 自己不去看是一回事,但他們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身旁卻有個人一清二楚——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們畢竟年幼,雖多少都受門風侵染,但多少還保留著人之天性。既然有競爭,縱然不屑去爭,也隱隱希望自己能壓人一頭。 便不由就都望向劉峻。 但是誰都沒有先開口詢問——因為上進之心也是被世家取笑的。他們恥于讓人知道自己竟然會在意成績,對寒門子弟興起競爭之心。 正糾結著,便聽張賁道,“劉兄知道合榜的位次嗎?” 他聲音清明,且躍躍欲試,問的十分坦然。眾人不由都想——果然也只有他才能天真無邪的問出來。 劉峻皺了皺眉頭——他畢竟近水樓臺,比旁人先一步知道張賁分在乙榜。問過他的叔叔,自然就已知曉張賁是張華的兒子了。 劉峻雖不討厭他,但想到琉璃可能受了他的欺瞞,竟替他的出身作保,心里便不大想理會他。 但他也不愿引得張賁生疑,到底還是將情緒掩蓋住,不冷不熱道,“也只聽叔叔感嘆時,偶爾聽到一二罷了?!?/br> 張賁便喜悅道,“先生有沒有提到我?我位列第幾名?” 劉峻道,“不是已張貼出來了嗎,在乙榜第一位?!彼娏鹆Ь挂擦髀冻鲫P心、詢問的表情來,只能不情愿的補充道,“位列第三,排在大小徐公子之后?!?/br> 劉峻實則已點明重點——張賁在乙榜上。但張賁一心都放在位次上,竟一時沒有回味過來,只略有些驚訝的嘆息,“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br> 國子學里教學的博士都是海內聞名的儒生,縱然是教幼學館里的頑童讀書,也擺足了教授“國子”的架勢。 十歲出頭的孩子,能將話寫明白、將經義背誦清楚就已十分不俗。能引經據典寫文章者,非天才不能為之??山洸┦總儭酢趿舜蟀肽?,如今國子學里的學生們大多都已能條理清晰的闡明文章——當然,有沒有自己的觀點,文辭通不通暢另當別論,可和外頭同齡的學子相比,已是十分優異了。 張賁來得晚,眾人都覺著他未必能跟得上功課。結果他一考便是館內第三名,且聽他的口吻,不但覺著是理所當然,竟還曾奢望過榜首嗎? 眾人默然良久,問道,“你入學前師從何人?” 張賁自知失言,掩飾道,“曾在沛國相縣劉公門下讀書,先生是相縣最有名望的大儒,我在同窗中也是佼佼者,一度十分自滿……然而此刻才明白河伯何以汪洋而興嘆。原來先生舉薦我入國子學,是有這樣的苦心?!?/br> 他話說的謙虛有禮,但名次擺在那里,眾人都排在他之后,自然無法再找回優越感。便依舊默然不語。 也不知是誰再度開口,“怎么你排在乙榜上?” 四下聽眾立刻便驚醒起來——乙榜列的是寒門庶族出身的學生。寒門子弟混跡華族之中,還大模大樣的同他們言笑晏晏,豈不令人惱火? 但隨即又想到,張賁畢竟有張璃替他作保,也許是先生弄錯榜單了呢?他們便不急著下結論,只不動聲色的離遠了些,追問道,“是啊……你不是彭城張氏之后嗎?” ——張賁卻并從未正面承認過這件事。畢竟他的父親在此事上栽過大跟頭,他不愿重蹈前轍。 但眾人正面詢問,也不給他含糊其辭的機會。 張賁百般聰明伶俐,此時卻忽的就被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琉璃猛然站出來,道,“自然是先生弄錯了!表哥他——” “表哥?”眾人見張賁的情態,已知道其中有貓膩。此刻聽琉璃失言,立刻便明白了什么——士庶通婚,固然會被人指責婚宦失類,但真正被嚴防死守的,其實還是士族嫁女給寒門。如果是士族從寒門中娶婦,雖也會被看輕取笑,但還不至于被過分苛責。至于士族納寒門之女為妾,那就更是司空見慣了。 眾人便猜測,想必張賁是張璃的族兄為假,是他舅家表哥才為真——如此說來,他竟連姓氏也是假的了? “他不是你的族兄嗎?” 琉璃便咬定了,“他當然是我的族兄,我不過錯了口而已??傊視蛳壬鷨柮靼椎?!” 眾人疑竇叢叢。卻尚不值得為此便和琉璃撕破臉,便姑且聽信了。 這一日徐儀來得晚了些,進幼學館時正碰見如意看榜回來。 他前一日剛剛收到如意差人送去的禮物——卻是先前買的蟈蟈兒。她當時沒有給他,事后卻一本正經的用盒子裝好了,附上手札送給他。雖是自己出錢買的小孩子玩意兒,徐儀竟也覺著十分驚喜有趣。 他上前同如意打招呼,卻見如意心不在焉,便笑問道,“出什么事了?” 如意便指了榜單給他看。徐儀何等聰明,一看張賁在乙榜上,立刻便明白如意憂慮的是什么事。 天子硬將張賁安□□來,雖彈壓住了博士們的怨言——但人心微妙,博士們到底還是通過隱晦但極為有效的辦法,將自己的不滿連同整件事給端上了臺面。一旦張賁的身份被戳穿,必定受到眾人的輕蔑和排擠,想來就只能知難而退了。 徐儀便沉思片刻,問道,“你是怎么想的?” 如意搖了搖頭,道,“不知道?!?/br> 徐儀便望著如意,緩緩說道,“這是他自家事,總要他自家來解決。外人是幫不上忙的。你不是還惱他不敢承認嗎?便由他去吧?!?/br> 如意默然片刻,終還是點了點頭。 她想,表哥說的對,這是張賁自己家的事,且先輪不到她來插手。只是張賁和琉璃同氣連枝,一旦張賁的身份被戳穿,琉璃的身份怕是也就隱瞞不住了。萬一琉璃不能再來上學,天子會不會連坐到她身上,也不許她再來求學了呢? ☆、第二十二章 流言悄然在幼學館中傳播開來。 也不知是誰出手,將張賁的出身原原本本的追查了出來。說他是將作少匠張華的兒子——當年張華冒稱彭城張氏的后代,被人戳穿后身敗名裂,至今為天下士人所恥笑,不想他的兒子死不悔改,竟還依舊打著彭城張氏的名號招搖撞騙,當真是家傳的缺德。 又說沛國相縣劉公確有其人,也確實是天下知名的鴻儒。徐茂在徐州時曾辟舉他為官,回朝后也曾向天子舉薦他。然而劉公只愿教書育人,故而幾度推辭不就。徐茂敬重他的學問,家中子弟俱都跟隨他求學。徐儀幼時也曾在劉公門下讀書。 劉公受張賁蒙蔽,一度將他收入門下,后來得知其父的陋行,大感受辱,遂將他逐出門去。誰知張賁仗著自己的姑姑是天子的貴妃,轉而進入國子學。因劉公曾幾度稱贊徐儀,張賁心懷嫉恨,故而進入國子學后也始終視徐儀為敵,想強壓徐儀一頭。徐儀心胸寬廣,不同他計較,但也不屑與之為伍,是以一直疏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