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徐儀見她形神落寞,卻不知當如何寬解。思索了許久之后,方在她對面坐下來,低聲道,“我帶你出去玩罷?!?/br> 如意一驚,不覺就坐直了身子望向他。 徐儀看出她眼眸中的期待和顧慮來,便笑道,“你竟是從未想過嗎?” 如意先搖頭,隨即又點頭,道,“想過,只是怕有人因此受罰……” 天子罰她的時候少,對她不滿時多歸罪于她身旁下人。這養成了如意不愛興事的性情,以免又牽連旁人。不過,徐儀問起時她卻忽然意識到,她之所以不去想這件事,緣由也許并不在此。她便又道,“我從未出外頭玩耍過……” ——因此雖有期待,但或許更多的大概還是畏懼,以及因一無所知而帶來的茫然無措。 徐儀卻笑道,“你眼下不就在外邊嗎?” 國子監雖去臺城不遠,但也確實是在宮外的。只因如意身上限制太多,她便只當國子監是皇城的延伸,竟未想過自己來到國子監,實際便已是離開過皇宮了。 意識到這一點,如意的目光不由就明亮起來,雖心中依舊畏懼不稟而行被父母知道了可能會被責罰,可外頭的天地已是盡在咫尺,想出去走走的誘惑已難以克制。就只差臨門一步,不知該如何邁出罷了。 徐儀便又緩緩道,“既未稟告長輩,我們就不走遠,只略在國子監四周走走,看一看我們讀書的地方,可好?” 如意立刻點頭道,“好?!币哑鹕硪?。 徐儀見她毫無防備,不覺又有些小小的罪惡感,喃喃笑道,“你可真是容易拐走?!?/br> 如意隨口反駁道,“表哥又不同旁人?!?/br> 徐儀腳步不由就一頓。如意回頭等他,徐儀見她目光清澈歡喜,不覺輕笑起來。 天子抱著復興兩學的心思修繕國子監,故而如今的國子監雖不比漢時太學能容納三萬余人的館廈皇皇,可也修得重檐疊脊,精美瑰麗。國子監里道路以白石鋪就,極為整潔平坦,兩側松柏森森襯著,幽靜宜人。如意跟著徐儀且行且看,見學宮內亭臺樓閣、園池碧水,都盡善盡美,雖年歲已久,卻保養修繕得十分得當,隱隱竟比臺城宮殿更加新整。 她不由就感嘆道,“去年暴雨之后,宮中壞了許多墻垣。原本說是要重新修建的,可阿爹覺著花費過多,便只大致修繕了一二而已?!?/br> 也不止是待自己,天子待私心所愛之人往往都止于“禮”和“理”。 武陵王是天子的親哥哥,先天子而歿,天子自然十分悲傷,可對武陵王的身后事他也并沒有格外優賞。武陵王嗣子按例襲爵,其余諸子都只按制封侯,無功于國者只得五百戶的食邑。武陵王次子蕭懋德一度養在天子膝下,差一步便要被過繼,也沒能例外。為此妙法公主還為堂弟討要過額外的封賞,卻沒能如愿。 就連對徐思,天子愛之彌深,也不曾說有千金買笑的逸事。也就只在將妙音公主下嫁給寒門出身的功臣子弟時,曾有額外的貼補優賞。 誰知在修建學宮上,天子卻十分舍得投入。 如意雖還年幼,卻也知道輕私欲、重教化,這也是十分了不起的。 徐儀聽她慨嘆,便微笑道,“我阿爹常說,陛下是有作為的明君?!辈贿^他阿爹話后還有一個“可惜”,徐儀卻沒有提及。 如意就點了點頭。又道,“只是這學宮修得這樣好,卻依舊十分冷清?!?/br> 徐儀便道,“也已漸漸好起來了,只是你不常出門,察覺不到罷了?!鼻〈丝趟麄儾匠鲈洪T,徐儀便帶著她拐過一道角門,橫著穿過學宮,到外頭街道上。 出門先有許多白果樹,那絢爛的金黃耀了滿目。如意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踏到那黃葉鋪滿的碎石路上時,她腳步都不由放輕了。 扇葉蝴蝶般翩然飄落,她輕旋了一步,抬手去接。她雖一襲青衿深衣,然而體態美好,是善舞之姿。徐儀忽就就想起詩經所說“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幼時他曾不經意間聽母親感嘆,天子所有子女都據佛經取名,如意雖叫做婆娑,然而天子心中所想怕是“娑婆”,意為遍布煩惱苦難的忍土。然而此刻徐儀卻覺著不盡然。天子為她取名婆娑,封在舞陽,也極盡其窈窕之姿。 他雖純為感慨,卻也知此意有失輕浮,便不多想。只笑著上前道,“這條路還在學宮治內,外頭人不能進來。你若喜歡這邊,我們就多走一走吧?!?/br> 如意捉了一片黃葉,輕挼著笑道,“嗯。原來一墻之隔,就有這樣靜美的風景?!?/br> 徐儀便笑道,“是?!庇终f,“金陵繁華帝鄉,人煙稠密,這樣的街道大概也就只這么一條罷了。然而外間山林川谷之美,勝過此處的又不知有多少了。你若喜歡這樣的風景……”他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竟是又要空口許諾了,不由失笑,道,“又要待日后了?!?/br> 如意卻并不在意,她也只看眼前,興致勃勃的問道,“我阿娘說她幼時家住在秦淮河畔,不知秦淮河在哪里?” 徐儀再度失笑——他的姑姑幼時的住處,自然就在他家啊。他便抬手指南,道,“你若問秦淮河,出學宮過一條街便是了。要問姑姑幼時的住處,卻還要沿河再走一段路,怕今日是不能帶你去看了?!?/br> 如意便意識到她竟問到徐儀本家去了,也跟著笑起來。 徐儀問,“要去看看秦淮河嗎?” 如意點頭道,“要去?!?/br> 自這條林蔭道上南去不遠,便可以望見沿河之處的繁華,有對街的店鋪,當街的攤販,肩擔的貨郎……往來處果然人煙稠密。 徐儀便對如意道,“早些時候那街上還并沒有這么多販售文房四寶、飲食日用的店鋪,十之四五都是今年新興建起來的。正是因為兩學里來求學的學子漸多,商賈們覺著有利可圖的緣故?!?/br> 如意卻從未見過這些東西,遠遠瞧見人買入賣出,心神早被吸引過去。 徐儀見她如此,便笑道,“有趣嗎?” 如意目光晶亮,點頭道,“有趣!居貨為賈,商而通之,這便是《書》所說的‘懋遷有無’吧!” 士農工商,她說的是最末最俗之商賈,卻引最雅之《尚書》點題??梢姶_實不愧是國子學里的博士們教出來的。然而她并不以此為鄙業、末技??梢娨膊皇窍壬鷤冋f什么她便盡信什么。 徐儀便笑道,“是?!?/br> 這街上東西精致者有,粗陋但有趣者也有。有如意司空見慣的,也有她聞所未聞的。不論是哪一樣,凡有人買賣,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她自幼長在宮中,連錢之一物都沒見過,何況是貿易?只覺得無處不新奇。 恰路邊有老嫗賣草編的蟈蟈兒,徐儀便拾了一枚給如意。如意不由去看那老嫗,老嫗見她天真可愛,便笑道,“先看再買,不要緊?!?/br> 如意方接到手里,徐儀笑著掏錢袋,如意目光不由又追過去。徐儀頓了一頓,便取了一串錢遞給她,如意疑惑不解,徐儀便笑道,“你來買吧?!?/br> 如意臉上立刻漲紅——卻是由激動而來。她接了錢,卻不知該怎么用,只青澀的現學現賣,“婆婆,草蟈蟈兒幾錢一個?” 老嫗本想叫高價的,卻被她一句婆婆叫的心都化了,俯身道,“婆婆送你玩的,不要錢了?!?/br> 徐儀差點便又失笑。 如意也愣了一下——原來錢也不是你想花,想花就能花的??! 她道,“謝謝婆婆……” 徐儀卻玩笑道,“我也想買一只,婆婆收我的錢的嗎?您若不收,我就給家里十七個弟弟meimei每人討一只?!?/br> 他說的俏皮,老嫗被他話給逗笑,道,“收!五錢一只,少一個子兒也不賣給你!” 徐儀便對如意努了努嘴,如意忙擼下十五枚銅板來,笑道,“婆婆,我還要三個?!?/br> 老嫗便笑著挑了三只草蟈蟈兒給她。如意做完了買賣,心滿意足。卻也沒忘分出一枚來遞給老嫗,笑道,“這一只送給婆婆玩?!?/br> 待離開那老嫗的貨擔了,如意便仰頭笑著問徐儀,“表哥家有十七個弟弟meimei?” 徐儀笑道,“你焉知沒有?徐家家大業大,各房各支都算上,莫說十七個,二十七個也數的出來?!?/br> 他們相處日久,這卻是頭一次互相取笑玩鬧。待話說完,才覺出忘形,臉上各都有些紅,忙錯開目光。 片刻后卻還是各自失笑出聲。 作者有話要說: 搞定! 順便本文也已經7w字啦,周三應該會入v。還請大家多多支持正版,謝謝! 順便明天后天合起來大概會更新大約一萬五千字…… 有種會被抽成人干的預感…… ☆、第二十章 如意將剩下的錢還給徐儀。徐儀問道,“不想再買旁的東西了嗎?” 如意捧著她的草蟈蟈兒,心滿意足道,“已經買過了,應當就是這么一回事吧?!逼毯笥值?,“胡餅五錢一枚、蒸餅兩錢一枚……一天有十五錢,當就夠在外頭生活的了吧?!?/br> 徐儀道,“學宮前賣的東西比旁處貴些,十五錢確實盡夠尋常百姓過一日了。不過富貴人家的生活又不同,飲食上日費萬錢的比比皆是。十五錢大約還不夠他們看一眼的?!?/br> 如意吃了一驚,道“老婆婆在學宮前買一整日草編,也未必能賺到一百錢。那些光飲食上開銷就如此巨大的人家,究竟有什么生財的辦法,竟能維持這么奢靡的生活???” 徐儀笑道,“這便說來話長了……”頓了頓,又道,“日后我再慢慢和你——” 他話未說完,忽聽見一陣喧嘩,人群紛紛避讓。不知誰碰了如意一下,如意閃避不及,便被推進他懷里去。 徐儀忙抬手扶住她。 原來他們出來閑逛這會兒,館內少年們已討論好該如何消遣假期,正結伴從國子學內走出來。外頭等著來接他們的馬車搶著上前趕,一時便堵住了道路。少年們上不得車馬,遠遠望見徐儀同如意一道在前頭,便揮手呼喚,“徐兄!” 恰有馬車從一旁經過,車上人聞聲掀起車窗簾子一角,正同徐儀和如意對上目光——卻是琉璃。 琉璃聽人喚徐儀,下意識便掀起子張望,心里原本就已十分懊惱。忽然撞見徐儀扶著如意的肩膀,行態曖昧,越發羞惱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咬牙切齒道,“不要臉!”便將簾子摔下來,氣沖沖的呵斥車夫快行。 如意莫名其面被罵了一聲,心中惱火。但也不可能當街同琉璃計較起來,便不理會。 徐儀也只皺了皺眉頭,見如意連氣都懶得生,他也全當不曾看見、聽見。只護著如意離開人群,便和同窗們打招呼去了。 少年們商量出的消遣假期的法子,果然又是出游——卻是打算一道往鐘山去賞秋,順便禮佛參禪,嘗一嘗長干寺里聞名遐邇的齋飯。這一次出游聽著確實十分有趣,館內大半數少年都在,想必都是要去的。 張賁也在其中。他近來同眾人越發熟悉起來,身處其中,全然看不出他比眾人晚來了半年多。 如意自然推脫,“要在家中讀書?!鄙倌陚円仓恍λ?,“才考完了,怎么還要讀?”便不再勉強邀約。 她在幼學館中便譬如一朵高嶺之花。人人皆知小徐公子不愛交游,雖性情溫和不失禮,可和他們并非一路人——他們這些人讀書純粹是為了拓展人脈、經營名聲,為日后出仕做準備。但小徐公子想必會是個孜孜不倦訪求大道的純儒。 于是眾人轉向徐儀,道,“徐兄是一定要去的吧!” 和如意不同,徐儀卻是個十分合群、善交游的人。雖說他聰明絕倫,是眾人中優而異之的那個,卻從未有人覺著他高高在上。他的聰明更多表露在有趣和敏捷上。只要他在,幾乎就不會有什么冷場、亂場和意外,做什么都格外的盡興和新穎。館內人人都喜歡他。 不想徐儀卻笑道,“家母也要去上香,怕是不能陪你們一起去了?!?/br> 他說得堂堂皇皇,眾人更無法糾纏,都惋惜道,“真是不巧……還以為這回你一定會去?!?/br> 張賁看著這兄妹二人,對于徐儀拒絕一事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隱隱松了一口氣。 徐儀和如意是要回幼學館里去的,就此同眾人道別。 如意聽見背后議論紛紛——多是因徐儀不去而感到失望的聲音。徐儀隱隱是館內少年們的領袖,但近來卻不大應約。偏偏他生性圓轉周全、滴水不漏,眾人都猜度不到緣故,難免有些煩惱。 如意也感到十分在意——鐘山之行簡直就是投徐儀之所好、前幾日他才同她說起來,打算趁著秋意漸濃、凜冬未至的季節,去鐘山住幾日。誰知伙伴來邀,他卻拒絕了。 她斟酌著,終于還是問道,“表哥不去鐘山,是因為張賁的緣故嗎?” 徐儀倒是驚訝了片刻——如意雖年幼,然但待人說話極有分寸,幾乎不曾過問過他的私心、私意。他一度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曾注意到,還是壓根就不關心。但原來她竟是都看在眼里嗎? 他便道,“是。畢竟你我都知道三公主的身份,自然就不難推斷出他的出身?!?/br> 如意疑惑道,“他的出身有什么問題嗎?” 徐儀啞然片刻,忽而意識到——如意畢竟年幼,母親徐妃也并不是喜好蜚短流長之人,她自然是不知道當年往事。 徐儀知道,卻一時不知該怎么對她說。就他看來,張華還真未必是冒充,而世家的反應也著實激烈到可笑和不體面的地步——爭執最白熱化的時候,彭城張氏本家因無人出面表態,竟也被攻擊了。簡直不但要替人管家,管不成還要掀人屋瓦。 不過,難得如意問了,他只想知無不言、言無不誠。 便大致將當年往事一說,道,“至今士林提起此事,依舊當作一件丑行,視張氏如穢垢。若張賁的出身被識破,后果可想而知。故而我便干脆置身事外,既免去他的憂慮,也能省掉許多故作不知的麻煩?!?/br> 如意沉默了許久,才道,“原來還有這樣的原委?!?/br> 她對張賁本沒什么惡感,可此刻卻忽就覺得他可氣可厭起來。她心知這并不是張賁的錯,也知道誰都不愿只因為生而如此就被眾人輕薄、排擠??蛇B自己的出身都要隱瞞、都不敢承認,如何算是頂天立地的活著?也就不要怪罪旁人瞧不起他了。